第三章
為了表示對文妲的懲罰,南周帝將她送到京城外的慧安寺中修身養性。
人們都幸災樂禍地議論說,文妲從此以後可能會失寵。
但文妲心裏明白,南周帝其實並不打算就此冷落她,不過是去慧安寺小住幾日,找到借口便會接她回宮的。
南周帝這一次對她看似嚴厲的懲罰,只為了平息眾怒。
她讓鐵鷹受了重傷,御林軍中人人對她不滿,宮中諸妃、朝中諸臣趁機對她口誅筆伐,倘若不給她一點懲罰,這場鬧劇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對她而言,住進慧安寺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不必再整日扮演狐媚的妖妃,亦不用面對因她受傷的“那個人”……
可是一想到那個人重傷的模樣,她就感到心如刀割。
那日,她只打算嚇唬他一下,料想侍衛們都是他的下屬,不會真的對他用刑,然而她失算了,他竟然親自動手,把自己打成重傷……
鐵劍一聲一聲擊打在他的胸膛上,彷彿也一聲一聲擊打在她的心裏。
她當時騎虎難下,不敢貿然阻止他,因為那樣會暴露自己對他的感情,可又害怕再打下去,他會真的受傷。
於是她只能背轉身去,一動不動,怕稍微一動,便會現出她的真心。
她以為他有內力護體,不會有大礙,誰料他竟收了內力,一舉將自己打到吐血。
看着他在鮮血噴染中倒下去,她的眼淚禁不住湧出來。
這一涌,便再也停不住,直到淚乾,她仍舊顫抖地抽泣,幾乎泣出眼中的血來。
當南周帝宣佈罰她到慧安寺面壁思過的時候,她痛苦的心情才稍稍得到了緩解。
她將在佛前長跪,為病中的他日日祈禱,懇求佛祖狠狠地處罰自己,不要輕饒自己的罪過。
佛香縈繞眼前,木魚敲打在耳邊,不知不覺,她已經跪了三日,因為一動也不動,所以雙膝已經麻木,再加上滴水未進,身子變得越發單薄。
“娘娘……”宮女端進粥菜,擱在她的面前。
“我不是說過我不餓嗎?”並非強忍,她是真的因為傷心而沒有食慾。
“娘娘,山門外有一個人求見。”宮女怯怯地道。
“誰?”這個時候還有誰會來見她?
“他說自己是京城的綢緞商,從前娘娘喜歡用的那些布料,都是他進貢的。”
文妲聞言一怔。
若說從前在宮中風光的時候,不時有皇商前來求見討好倒也不奇怪,可此刻她被罰面壁思過,這人還來幹什麼?
怔愣之後是自嘲地笑,“我如今在此,綾羅綢緞是用不上了,他來追討從前浪費在我身上的銀子嗎?”
“娘娘,他是真心想見您,您就見一見吧。”宮女勸道。
“一個陌生人,你這樣幫他說話?莫非是收了人家的賄?”文妲挑挑眉。
被她說中,宮女低頭無言。
“好吧,讓他進來。”她緩緩起身,“我對此人的來意倒也好奇。”
宮女默默去了,不一會兒,引進一名白衣男子。
男子面如滿月,笑若春花,一襲白衣瀟洒飄逸,他一進來,便使整個幽黯陰沉的佛堂霎時有了一束明媚的光芒。
“參見娘娘。”他收起水墨點染的紙扇,朝文妲躬身一拜。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她淡淡背轉身,燃亮一炷香。
“在下姓花,”來人笑意盈盈,“娘娘直接喚我‘亭風’即可。”
“花亭風?”她對這個名字似有印象,“閣下便是京城第一大商家,‘風記’的主人?”
“娘娘知道在下?”
“花掌柜大名鼎鼎,聽說還是南敬王爺的摯交好友,本宮雖孤陋寡聞,卻也略有所聞。”
“呵呵,娘娘過譽了,在下不過一介草民,幸得南敬王爺厚愛,得以在京城混口飯吃而已。”
“不知花掌柜在百忙之中來見本宮,所為何事?”文妲懶得再與他寒暄,直入主題。
“近日亭風覓得一件奇物,想獻與娘娘。”
“奇物?”她又是一怔,“花掌柜,本宮在此修身養性,你的奇物我是用不上了,不如獻給宮中其他娘娘,或許還能不負花掌柜一片苦心。”
“娘娘誤會了,”他上前一步,“花某此次獻寶,並非刻意阿諛奉承,而是想把寶物送給識貨之人。”
“花掌柜又怎麼判定本宮是識貨之人?”
“娘娘一看便知。”他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遞到文妲面前。
那不過是一塊尋常的玉佩,但她一看之下,頓時大驚。
因為那玉佩上雕着北梁國戰旗上的圖騰。
“你……”她這才定睛細細打量花亭風的俊顏,壓低了嗓音問:“閣下到底是何人?”
“花某在北梁國的時候,複姓納也。”他唇角微綻。
“王爺……”文妲霎時淚花模糊雙眼,膝間一曲,便要向對方跪下。
“不必多禮,以防四周有耳目。”花亭風連忙扶住她。
納也,北梁皇后的姓氏。
皇后一族在北梁人丁稀少,所以通常聽到這個姓,便知道擁有此姓者與皇后關係重大。
臨嫁之前,北梁帝曾告訴她,皇后的親侄子“西誠王”已潛入南周充當姦細多年,只為將來南周與北梁開戰之時,能與北梁大軍裏應外合,假如她在南周遇到困難,西誠王會出手相助。
她萬萬沒想到,西誠王會是京城巨賈花亭風。
“我起初聽說你在宮中十分受寵,怎麼才短短三個月就落到這步田地?”花亭風問。
“我……”她咬唇無語。
“你為何要下令鞭打鐵鷹?他是皇上器重的紅人,又與南敬王穆展顏有竹馬之好,武功蓋世,為人謙和,深受軍中將士欽佩,無怨無仇的,你為何要動他?”
“我……”她只得說實話,“奴婢去年來南周遊玩時,曾與他相識……”
“你就是他失蹤的未婚妻子?”花亭風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文妲哽咽地點點頭,“請王爺責罰……”
“我怎麼會責罰你?”不料他卻輕輕一嘆,換了溫婉語調,“本王了解你的心情。”
她不解,困惑地抬眼。
但他沒有解釋原因,只問:“南周帝不會是真的厭惡你了吧?”
“他對奴婢一直很好,應該不會就此厭惡奴婢的。”
“才短短三個月,想必他對你的興趣也不會褪得那麼快,”花亭風微微一笑,“你該趁他還寵愛你,早些添子嗣才好。”
“恐怕不太可能。”
“怎麼?”
“那南周帝年老體衰,已經不能行房中之事了……”文妲羞怯地啟齒。
“哦?這倒是鮮為人知的秘密。”花亭風又是一笑,“他肯讓你知道,說明他很喜愛你啊。”
“倘若沒有子嗣,奴婢在宮中地位是否會不牢?”她皺眉問。
“的確會有影響,不過不必擔心,咱們還有另一條出路。”
“什麼出路?”
“奪后。”
“奪后?”文妲大駭。
“對,后位虛待已久,只要你能奪取皇后之位,南周便再無人敢對你不敬,對我北梁也益處多多。”
“區區皇后之位,真有那麼大功效嗎?”
“南周帝年邁,不久之後便會有新皇即位,新皇即位后,你便是太后。你瞧瞧當今太后在國中的份量有多重,就會知道將來你的份量會有多重!”
“當今太后的確舉國景仰,有時候皇帝也要聽她三分。”她不由得點頭。
“南周雖由男人當政,可女子在國中的地位也不低,甚至可以輔佐君王處理國事,這是他們同咱們北梁的區別。”
“可憑我一個外來的女子,如何能奪后?”文妲擔憂地嘆氣。
“你如今已位四妃之列,后位必在四妃之中產生,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四妃之上還有貴妃呢。”
“貴妃不足懼,她已失寵多年,況且她的兒子荒淫蠻橫,深為南周帝所厭惡,如今能保住她貴妃之位就不錯了,想奪后恐怕是不可能的。”
“這麼說,我就有四分之一的機會了?”
“不,是二分之一的機會。”
“二分之一?”文妲又不解。
“四妃之中,惟有你與淑妃有奪后之望,其他德、賢二妃均無資格。”
“為什麼?”
“因為德妃與賢妃均為庶民出身,不似你與淑妃血統高貴。”
“我這個假冒的公主,又怎能算血統高貴?”她忍不住自嘲。
“可南周國人並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在他們眼中,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花亭風正視她,用堅定的眼光給她一絲鼓勵,“記住,你的對手只有淑妃,擊敗了她,你在宮裏便無敵了,后位遲早歸於你裙下。”
真的嗎?她喃喃自問。
聽起來奪后之事似乎輕輕巧巧便可解決,可做起來卻不知艱難到什麼地步,就拿那位鼎鼎大名的淑妃娘娘來說,她就不知該如何對付!
淑妃雪姬,是她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
她有時會在傍晚時分,御花園的池畔,看到雪姬在散步。
雪姬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珠光首飾,只穿着素凈的薄紗衣衫,然而那舉手投足間的美麗,卻令夕陽失色,令池中天鵝自慚形穢。
淑妃雪姬,也是宮中最受寵的女子。
文妲知道自己之受寵,不過短暫如流星,可雪姬卻能得到南周帝長久的敬重和喜愛。
好幾次在宮廷的宴會上,雖然她坐在南周帝的身邊,可每當雪姬出現的時候,南周帝會立刻起身,對雪姬深深一笑,命宮人把最好的美酒佳肴端到雪姬面前。
而且有一點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跟雪姬相比的──對方生有一子,但她註定今後膝下空空。
雪姬的兒子是南周帝最小的兒子,生得粉雕玉琢,自幼逢人便笑,從不哭鬧,彷彿天使,可愛非凡。
宮中的嬪妃就算對雪姬藏有嫉妒之心,可見到她的兒子也真心喜愛,爭相逗他玩耍,送他玩具。
他三歲便會念詩,南周帝疼他如國寶,常把他掛在嘴邊,倘若他再年長些,恐怕會廢掉太子,立他為東宮也不一定。
母憑子貴,再加上雪姬本就高貴,如此在宮中地位便更加顯赫,但她卻沒有恃寵而驕,反而為人十分低調,常常久居寢宮不出,不與任何人為敵,深得朝廷上下稱讚。
文妲想不出自己憑什麼擊敗這樣一個沉默而強大的對手。
她在寺里住了大約半月,南周帝果然找了一個借口把她接回宮去──太后舉辦一年一度的賞花宴,讓她前去助興。
賞花之日,宮裏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文妲知道自己並不討太后的喜歡,所以便挑了一個最冷僻的位子,掩沒於人群中,由其他嬪妃去出風頭。
其實她今天來這兒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暗中觀察淑妃。
淑妃平時深居簡出,要見一面着實不易,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她連見淑妃一面都那麼困難,又怎麼能了解對方,擊垮對方?
今天是太後設宴之日,淑妃一定會出現,她覺得這是一個“知彼”的好機會。
宴會開始之後,淑妃才姍姍而來。
當時太后宮裏最得寵的樂師柳郁正在撫琴,太后聽着琴聲,似乎着了迷。
淑妃沒有上前打擾,只立在花蔭底下,望着琴弦撥動處,若有所思。
一曲終了,四下響起掌聲,柳郁低頭受了太后賞賜,緩緩退下。
文妲以為這個時候淑妃會去給太后請安,然而她卻驚奇地發現,淑妃竟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席而去。
她這是去哪兒?
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她也偷偷站了起來,尾隨其後。
只見淑妃如風般疾行,不一會兒,到達一處幽靜的湖畔。
忽然,薄影一沒,淑妃步入叢林中,不見了!
人呢?文妲焦急地東張西望,無奈湖畔叢林繁茂,她一時之間尋不到伊人的蹤跡。
正四下徘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咳,她駭然回首,發現鐵鷹正站在不遠處!
他、他怎麼也在這裏?
“你……”按住跳動不止的心口好一陣子,她怔愣不知所措。
“卑職給娘娘請安。”鐵鷹一張俊顏表情陰晴不定,上前微微一躬身。
“鐵校尉,好久不見了……”文妲感到雙手微微顫抖,找不到適當的話語。
這些日子她日夜在思念他,設想過一千種見到他時自己應有的反應,可一旦見到,所有的綵排卻都不管用,她只會發獃。
他為什麼要這樣忽然出現,不給她一點兒預兆?
她此刻的表情,是否會暴露什麼蛛絲馬跡,讓他猜到自己的身份?
“鐵校尉,那日真是對不起了,你的傷好點了嗎?都怪本宮太過任性……”清了清嗓子,文妲故作鎮靜地說。
“不關娘娘的事,都是卑職太無禮。”他靜靜地道。
“鐵校尉,你怎麼會在這裏?”她笑笑,想讓這難堪的氣氛有所緩和。
然而,他似乎存心要讓這難堪繼續下去。
“因為我一直跟着娘娘。”
“什麼?”他、他居然在跟蹤她?那他有沒有發現她也在跟蹤淑妃?
呵,真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竟在其後。
“鐵校尉找本宮……有事嗎?”文妲唇齒戰慄地問。
“卑職只是想給娘娘講一個故事。”他驅步上前,讓她感到一種逼迫之勢。
“故事?”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今天,他似乎是前來攤牌的。
倘若他再像那夜般深情地叫自己一聲“小荷”,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招架得住……
“一年多前,卑職在陵州認識了一名女子,”他不顧她倉皇無措的神情,繼續迫人地道,“當時南敬王爺派卑職去查探欲對他不利之人的動向,卑職追查所有與他有接觸的人,一直查到陵州,後來那名女子出現在卑職所住的客棧之內,千方百計接近我,我自然以為她是刺客派來的姦細。”
“那……那她是姦細嗎?”咬了咬唇,文妲小聲地問。
“一個風雨之夜,卑職失手將她打傷,她在生命垂危之際坦言告訴卑職──她千方百計接近我,只是因為喜歡我。”
她心間一震,連忙扭過頭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淚花。
“卑職從來沒碰過一個女子像她那樣坦率可愛,世人對於‘愛’字一向吝嗇啟齒,她卻膽敢對一個陌生男子說愛他,那一刻,實在令卑職十分感動。”他盯着她低垂的頭,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似乎堅持要用灼熱的目光把她看穿。
“後來呢?”沉默半晌,最後她哽咽地道。
“後來她成為我的未婚妻,我本以為今生可以一世與她相守,誰知她忽然消失了。”
他被陽光映耀的影子,高高的,大大的,包裹着她,雖然影子沒有絲毫重量,卻讓她感到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不怪她離開我,如果她後悔與我訂婚之事,如果她遇到了另一個更讓她心動的男子,我都可以放手給她自由,但她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蹤,讓我日夜擔心她是否出了什麼意外……只要、只要讓我知道她一切平安,我可以發誓,永遠不再打擾她。”他一字一句地說。
這一刻,文妲感到自己快要被他擊潰了。
任何一個女子聽到這樣的表白,都會被擊潰的,她強忍到此時,已算不易。
“娘娘,恕卑職無禮,您與卑職的未婚妻子實在長得太相像了,彷彿同一個人……”他低頭輕問:“卑職只想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只要娘娘搖搖頭,或者點點頭,讓卑職解除心中迷惑,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來打擾娘娘。”
他養傷的半月,躺在床上想了許多。
想到那日她下令鞭打自己時的表情,越想,越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是故意的嗎?故意下令打他,以絕他的愛戀。
與其自己胡亂猜想,不如直接前來問她,乾脆俐落地做一個了斷!
“小荷……”
她聽到鐵鷹溫柔地喚她的名字。
“你是我的小荷嗎?”
心尖像被一根細繩勒着,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最近為什麼不吹簫了?”紅衣少女纏着黑衣男子,喋喋不休地問。
在他的照顧下,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話也逐漸變多,有時候甚至讓他覺得聒噪。
“我從不吹簫。”他感到莫名其妙。
“撒謊,我在你對面住了半月,時常看到你在月下吹簫。”她嘟着嘴指證。
“呃?”鐵鷹一怔,隨後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那個不是簫。”
“你當我是樂盲嗎?我雖然不懂玩樂器,可簫還是認得的。”小荷慍惱。
“那個是笛子。”他無奈地搖頭。
“咦?”她大驚,“笛子”
“簫是豎著吹的,笛子是橫着吹的,你什麼時候看過我豎著吹過你那個所謂的‘簫’?”
“對哦,”她傻傻地點點頭,“原來那個叫做笛子呀!難怪跟簫的聲音大大不同,先前我還以為是你吹得好聽,原來是樂器本身好聽啊!”
他聽了這話,有點想翻白眼。這丫頭是從哪個鄉下來的?怎麼連簫和笛子都分不清?
“喂,那你現在就吹吹笛子給我聽呀!”她繼續嘰嘰喳喳。
鐵鷹懶得理她,沿着荷花飄香的塘邊直往前走,一路欣賞美景。
已經不用攙扶就能活蹦亂跳的她,緊隨其後,大呼小叫。
“喂喂喂,幹麼不理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未婚妻的?”
“未婚妻?”這三個字讓他驚得險些跌倒,“什麼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呀!”
“我的未婚妻在哪裏?”
“就在你面前呀!”小荷昂着頭,笑咪咪地瞧着他,並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什麼時候承諾過娶你了?”他有吐血的衝動。
“我那天向你表白的時候,你並沒有拒絕呀!”她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我還以為你也一樣喜歡我呢!”
“小姐……”他無語問蒼天,“你那天受傷太重,我只顧着醫治你,哪裏有空拒絕?”
“可是我這樣可愛,你沒理由不喜歡我呀!”她翹起嘴巴,蠻橫地說。
“我真後悔救了你。”看着她,鐵鷹大大嘆一口氣。
“不要這樣說嘛,我又沒有強迫你娶我,”她再次甜笑着,意欲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雖然咱們兩個有肌膚之親了……”
“等一下!”他大駭,“小姐,我們兩個清清白白的,什麼時候有肌膚之親了?”
“唉喲,這些日子你幫我更衣、換藥、凈身,該看的地方都看過了,怎麼不算有肌膚之親?”她歪着腦袋反駁。
“這樣也算啊”他有想昏倒的衝動。
“放心好了,如果你不願意娶我,我也不會強人所難的。”她豪爽地拍拍他的肩,哈哈大笑,“不過從今以後你要對我惟命是從,隨叫隨到,否則我就到你娘子面前告狀,說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喂,你有娘子了沒有?”
“暫時還沒有,所以你打錯算盤了。”他咬牙切齒地答。
小荷兩眼發亮,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不要緊,反正以後總會有的,難道你打算一輩子打光棍?那才可憐喲!”她伸手往荷塘處一指,“現在,我命令你去摘一朵荷花給我。”
“我憑什麼幫你幹這種事?”他叉着手,立在原地不願動。
“因為荷花與我的名字有關呀!我長這麼大,還沒擁有過一朵真正的荷花呢!我被你打傷了,雖然這幾日身體有好一點,但說不定留下了什麼隱患,最終還是會一命嗚呼,你就不能在我臨死前滿足一下我小小的願望嗎?”她口中蹦出一長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好了、好了!”他捂起耳朵,“小姐,你不要鬧了,我去采來便是。”
他正想施展輕功,腳點塘里的爛泥,手奪碧葉間一株開得正耀眼的紅荷時,忽然有人喝住他,“住手,你這小賊!”
鐵鷹詫異地回首,看到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正朝這邊跑來。
“小賊,你為何偷我家員外的荷花?”家丁氣喘吁吁地指責。
“你在說我嗎?”鐵鷹愕然。
“這裏又沒有別人,我當然是在說你這個偷花賊!”
“這裏的荷花不是野生的嗎?”小荷連忙問。
“野生個屁!這是張員外家的荷塘,塘中的一切,哪怕是一隻蟲子,都是屬於咱們員外的,任何人不得行竊!”
“小哥哥,你就讓我們采一朵吧,”她好聲好氣地上前哀求,“我們好不容易才來一趟江南,看到你家荷花生得可愛,實在很喜歡,你就當做做善事──”
“閉嘴!滾!”家丁絲毫不給面子。
“這位小哥,不必如此衝動吧?”鐵鷹將小荷護到身後,“倘若我們有所冒犯,先在這裏向你家主人賠個不是,只求你讓我們摘一朵荷花,達成這位姑娘的小小心愿……”
“算了,鷹哥哥,”她垂頭喪氣地拉拉他的袖子,“咱們走吧,不要討人嫌了。”
“快滾!快滾!”家丁一蹦三跳地大叫。
小荷紅了臉,轉身疾走,鐵鷹在後面追了好一陣子,才在離荷塘甚遠處的樹下追上她。
“都怪我……”她吸着鼻子,似乎想哭,“連累你受委屈了。”
“是那個家丁太凶,一朵荷花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要放往心裏去。”他靠到她身邊,柔聲寬慰。
“我好喜歡江南哦,”她嘆了一口氣,望着月下美景輕輕道,“有山,有水,還有許多我從前沒見過的花兒,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跟自己心愛的人住到江南來,在開滿荷花的塘邊建一間小小的屋子,每天晚上聞着荷花的清香,聽他給我吹笛……不,吹簫。”
不知為何,她話語停頓,把“笛”改為“簫”,說話之時,一直沒有看他的臉,只將目光投向遠方。
聽到“心愛的人”時,鐵鷹胸中不禁一顫,卻依舊保持慣有的沉默,似乎把她的話都聽在心裏,又似乎心不在焉地,什麼也沒聽進去。
這天晚上,她在睡夢之間,隱隱聽到他久違的笛音。
那笛音持續了好久,彷彿一支催眠曲,要伴她好夢。
第二日清晨,睡飽了的小荷,把昨夜的不愉快一掃而空,開心地推開窗子,伸着懶腰,想大大嗅一口清新的空氣,不料卻嗅到了荷花的淡香。
咦?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只見她的窗下、客棧的走廊上,放滿了大朵大朵粉紅的花兒,似剛從塘中采來,帶着朝露,晶瑩可愛。
四周房客都探頭張望,議論紛紛。
“早啊!”鐵鷹就站在她的門口,笑着與她打招呼,把她嚇了一跳。
“這些荷花……是從哪裏來的?”她獃獃地問。
“當然是從塘里摘的,你以為是神仙變出來的?”他莞爾地看着她。
“你採的?”她更驚,“從哪裏採的?”
“從昨天我們路過的那裏呀!”
“可是……那裏的人不是不讓采嗎?”
“把那片荷塘買下來不就行了?”他輕描淡寫地道。
“什麼”小荷差點兒跌倒,“你、你把那片荷塘買下來了?”
“對呀。”他點頭。
“你……”她愣愣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你很有錢嗎?”
“還好啦,那片荷塘也沒有多貴,我用這些年給人當保鏢掙來的儲蓄,足夠了。”他謙虛地道。
“我只是要一朵荷花而已,你也不必把整片荷塘都買下來呀……”她激動得想哭,“完了,這下我欠你的情欠大了!這片荷塘又沒什麼用,花掉你半輩子的儲蓄,可怎麼辦呀……”
“怎麼沒有用?”鐵鷹換了正經的神色,凝望她的雙眸,“可以讓你在塘邊蓋一間小屋呀,你不是一直嚮往住到江南來嗎?”
“你是說……”她恍然大悟,霎時破涕為笑,道出他如此荒唐行為的真正原因,“你喜歡我?是嗎?”
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不想回答這種顯而易見的白痴問題。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歡上我了!對不對?我猜得沒有錯吧?昨天晚上我問你的時候,你在跟我裝蒜,對不對?”她很白痴地追問到底,讓他當眾下不了台。
鐵鷹發現自己從此惹上了一個永生也甩不掉的大麻煩,不過已經不能後悔了……在那個風雨之夜,當她勇敢地說愛他的時候,他那顆從來沒被誰羈絆過的心,不知為何,竟讓傻傻的她捆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