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倒未必。”他顧盼片刻,抬手一指,“你瞧,比如那一盆,宮裏就從來沒看過。”
“咦?真的,這是什麼花兒?我也沒見過”周夏瀲目光順着移過去亦駐留其上,眼裏充滿好奇。
只見街角邊的屋檐下擺着一盆枝葉繁密的花兒,花兒是杯口大,朵朵如雪開放着,密密的一大捧,熏風裏兀自搖曳,猶如蝶舞。
“這叫百宜枝。”兩人走過去一問,那賣花的老闆答道。
“百宜枝?”周夏瀲很是好奇。
“說起來它還有一個名字,想必天下皆知,荼靡。”老闆笑道。
“荼靡?”她不禁吃驚,“原來這就是荼靡啊——”
正所謂“開到荼靡花事了”,荼靡,夏天最後的花,荼靡若開盡了,這一季也就過去了。
她雖不太讀書,但常聽秋霽叨念那些文讀謂的詞兒,倒也記下了此花。可惜總是聽聞,一直無緣一見,她總在想着,此花該是什麼模樣,會不會讓人看着覺得悲傷?
原來,它如此美麗,像是薔薇,又宛如月季,比世上任何一種花都開得茂盛,彷彿要將夏天的繁華盡數展現在自己身上,教人見一眼就難忘。
周夏瀲蹲下身子,輕撫其中一朵花,見它就像一片雪落在手中,忽然覺得感慨萬千。
“你自幼在宮外長大,怎麼沒見過荼靡?”趙闕宇亦俯身,湊近她身邊耳語,“宮裏不種這花是覺得對國運有損,可這花兒在民間是常見的。
呵,自幼父母覺得她太笨,生怕她外出走丟,能不讓她出去就不讓她出去,她哪裏能見過什麼世面?
“既然喜歡,咱們就買一盆吧。”見到她唇畔的淡淡苦笑,他忽然道。
“不不……”周夏瀲連忙擺手,“既然宮裏說這花見不吉祥,還是算了。”
“這又不是在宮裏,哪這麼迷信。”趙闕宇站直身子,對那老闆說:“老闆,這花兒咱們要了”
“是送到爺府上,還是爺自個兒帶走?”老闆問。
“這就帶走。”他捲起袖子將花盆捧起,幹練的模樣讓周夏瀲一怔。
他是天子,怎麼能做這樣粗重的活?而這一切,卻只為了博她一笑……
“喲,這位爺一看就是練家子。”老闆望着他臂上因使力而貪起的肌肉,不禁贊道:“夫人好福氣啊,嫁了個可靠的男人。”
周夏瀲垂眉,笑而不語。
“掌柜的,多少銀兩?”趙闕宇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問。
“這花兒便宜……”老闆說了個數目。
趙闕宇正想往懷裏掏錢,卻忽然怔住。
“怎麼了?”周夏搬不解。
“老闆……”他頓時無比難堪,“出來得匆忙,忘了帶錢……不如一會兒我叫人來付,可以嗎?”
他,沒帶錢?她霎時想哈哈大笑。果然是帝王之身,就算想假裝平民,也裝不來。
“行,那先把這花兒放下吧。”老闆道。
這時另有客人路過,見到這花兒也頗感興趣,開始與老闆討價還價。
“老闆不如這樣……”趙闕宇看了也緊張了,支吾一陣才說:“花兒先讓我扛走,一會兒肯定叫人來付錢”
“這位爺,如果你沒派人來呢?”老闆開始不耐煩,權腰打量他。
“那我去取錢,這花兒給我留着,不能賣給別人。”他繼續死纏。
“不行,若你們不回來,我這花兒怎麼辦?”老闆搖頭,“花兒鮮嫩,等不起啊!我說這位爺,看你長得人模人樣、身強體壯,怎麼連幾個錢也沒有?唉,你家娘子這麼漂亮,跟着你可要吃苦了……”
不到一刻工夫,態度便翻天覆地,一旁的周夏瀲笑得肚子快疼死。
她還真不打算上前幫他說什麼,看好戲似地等他如何回答。難得有人敢奚落他夏楚天子,這場面着實有趣。
“老闆,不如……”趙闕宇似靈機一動的開口,“我幫您干點什麼吧?比如搬搬花盆、澆澆水什麼的,要不讓我替你叫他喝叫賣也行,就當雇了個寸工,用這花兒充工錢,怎麼樣?”
“哦?”老闆饒有興趣地看着他,“無論幹什麼都可以?”
“當然。”堂堂天子低聲下氣,委曲求全。
“看見前面的食鋪沒有?”老闆順勢一指,“那兒缺個洗碗的,你去幫忙一晚吧”
“食鋪?”這下換成趙闕宇吃驚了,“老闆,我是打算幫你的,這……”
“那食鋪是我老伴兒開的,”老闆坦白說,“我種花兒,她賣雲吞。”
“夫君,你會洗碗嗎?”周夏瀲忍不住打趣地問,“別砸了碗,花兒沒買成,反要賠人家一大筆錢。”
搬盆花兒什麼的不在話下,畢竟他會功夫。可是洗碗……說實在,她對他還真沒信心。
“夫人就請在一旁稍坐,夫君我給你露兩手”他挽起袖子,胸有成竹道。
周夏瀲想,無論過了幾年,她仍然記得這一天,在這個小鎮裏,她一邊極意地吃着雲吞,一邊看他洗碗時手忙腳亂的模樣。
她會記得,這裏的風因從江上吹來,帶着江水的清涼,風中全是荼靡的氣息。
以至於當她回憶起這段愛戀,就會聞到荼靡的香味。彷彿這種開在夏季最末端的花兒,已經跟她的愛情交織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妻子,宮裏有那麼多女人可這一刻,她有種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感覺,那種拋開困擾,只剩兩情相悅的雋永。
這樣的新婚之夜,讓她想到了那句話一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周夏瀲入宮的第二日正值庄皇后的生日,宮裏大設筵席,做為新晉嬪妃,周夏瀲自然不能缺席。
庄皇后本來是北狄公主,趙闕宇迎娶她無非為了政治利益,希望她嫁入夏楚后能綿延子嗣,使兩國關係和睦。誰知庄皇后體弱,自大婚以來,不生孩子只生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大半時間捧着藥罐,愁煞人。
不過,趙闕宇對這位皇后還算敬重,雖不常去她宮裏,但衣食用度均不少,逢年過節也噓寒問暖一番,雙方也算相安無事。
皇后之下,有一妃三嬪,余惠妃是趙闕宇的表妹,自幼相識,可謂青梅竹馬,聽聞先帝曾有意讓他立余惠妃為中宮,但終究迫於政治,另娶了庄皇后,這余惠妃倒也沒有怨言,甘願屈居人下,所以賜封號“惠”,即賢惠之意。
瑩嬪可謂宮裏最得寵的妃子,當年趙闕宇初下江南,於接駕官員府中一眼便看中了她,破例接她入宮。她能歌善舞、容貌清麗,只是出身低微,雖最得趙闕宇愛護,也只能為嬪。
欣嬪和昭嬪是三年選秀之佼佼者,自然為萬里挑一的可心人物,說來也頗得趙闕宇喜愛,但終究不能與瑩嬪相比。
周丞相府自然知道這日為庄皇後生辰,早早替周夏瀲備了賀禮,待她裝扮妥當,便由兩名太監托着,一併來到設宴的沁芳園。
周夏瀲謹記着母親教誨,換了套較素雅的衣衫,不至於過分美艷奪目,搶了皇后的風采。但為了喜慶,她仍在鬢上插了數朵新鮮紅海棠,抹了淡色的胭脂,像個新婦的模樣。
沁芳園中,全數嬪妃已經就位,她遲了半步,一時間倒有些無措,不知自己該塵在哪裏。
庄皇后與趙闕宇高高在上,下面余惠妃與瑩嬪居右側,欣嬪與昭嬪居左側,兩邊倒還留有數張椅子,只是,周夏瀲弄不清哪一張屬於自己。
其實,她對於自己的身分也還有些迷惑,說是入宮為妃,可到底是妃是發嬪,又或者只是身分更低的才人?關於這個,趙闕宇倒也沒有明說。
她只能怔怔站在紅毯中央,給庄皇后施禮。
“聽聞周丞相家長千金有傾國之貌,本宮起初還不信,一見之下,果然驚艷至極。”庄皇后微笑道,“昨日你剛入宮,本應讓你好好休息,卻唐突地把你召來,實在辛苦——”
“給娘娘祝壽是何等幸事,妾身怎會辛苦?”問夏瀲淺笑道,“匆忙之中,不曾完備禮物,只是近日家父自南海尋得珊瑚一株,紅若晚霞,甚是可愛供娘娘賞玩。”
話音剛落,兩名太監便將珊瑚抬了上來,布巾甫掀開,四下一片驚嘆聲。
“本宮屋裏也曾有株紅珊瑚,”庄皇後點頭道,“只是顏色沒這個艷,枝蔓也不似這般繁茂,一比之下倒小家子氣了許多。”
“聽聞周丞相富可敵國,今日一見,果然傳言不假。”一旁的瑩嬪陰陽怪氣地說,“皇後娘娘貴為北狄公主都不曾見過的寶貝,周丞相卻信手拈來。皇上常感嘆國庫空虛,依妾身看,若向周丞相借些銀兩,那軍出怕是早已夠了”
周夏瀲一楞,不知該如何回答。
送禮還真是件為難的事,禮輕了人要怪,禮重了,卻露了財。她不知父親這一回是如何考慮的,大概是太希望他的傻女兒在宮中過得如意,反倒無意中泄露了一些不該被趙闕宇知道的秘密。
“藏富於國,不如藏富於民。”趙闕宇卻開口維護周夏瀲,“皇后,周丞相看來是對你極其敬重,才傾萬貫之資為你備下賀禮,這個人情你可不能同顧啊。”
“妾身自然知道。”庄皇后笑盈盈地額首,“來人,再搬一把椅子擱在皇上左邊,供周儷妃坐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不僅因為庄皇后示意讓周夏瀲與她並排而坐,而且還稱她為“儷妃”。
“敢問皇後娘娘,這儷妃的儷字何解?”瑩嬪仗着皇上寵愛,一問再問。
“伉儷的儷。”趙闕宇朗聲代答,“皇后本來提議,依夏瀲的美貌可封為美麗的‘麗’,但朕覺得伉儷的‘儷’更好。”
瑩嬪霎時僵怔,其餘諸位妃嬪亦臉色蒼白。
“皇上登基不久,後宮新立,妃嬪數量不多。”庄皇後補充道,“若按祖制,本宮之下應有四妃,貴、賢、淑、惠,而後為昭儀、昭容、昭媛、先容、才人等等,一共九品,如今唯獨余惠妃暫列四妃之位,其他封位皆空着,儷妃出身顯赫,周丞相亦對本朝有功,封位自
然不能太低。”
“四妃之中,妾身為最末。”余惠妃卻異常鎮靜,淡淡笑道,“儷妃娘娘自然是在妾身前頭,所以坐在皇上身畔,倒也不算失禮。”
“朕打算封夏瀲為貴妃。”趙闕宇出言越發驚人,“依照封位,她自然是可以坐在朕身邊的。”
這話別說在座諸妃,就連周夏瀲本身也不禁一駭。
她一直以為,趙闕宇只把她當成個小玩意兒,覺得她貌美可愛,招進宮來消遣一下也就罷了,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厚待她……憶及父親身分,她開始覺得,這樁婚姻大概也多多少少與政治扯上了些關係吧。
“好了,話都說明白了。”庄皇后話題一轉,“諸位姊妹,聽聞你們為本宮準備了不少節目助興,本宮可是翹首以待。”
“回娘娘,”見事情已無法改變,瑩嬪一笑,起身回答,“惠妃娘娘備了一卷百花賀壽圖,為她親手所繪。妾身編排了舞蹈‘百鳥朝鳳’,算湊個熱鬧。欣嬪彈琴,昭嬪吹笛,皆以才藝為娘娘助興一隻是,不知儷妃娘娘準備了什麼?”
周夏瀲瞪大眼睛,沒料到還有這一回事。
她本以為備了厚禮也就夠了,誰知還要當眾出醜。誰都知道,她自幼琴棋書畫皆不通,詩書禮樂亦不精,她該拿什麼來獻藝?
“儷妃,你就隨便表演個節目吧。”趙闕宇道,“不必拘泥,以你最擅長的,盡了心意即可。”
“妾身……”周夏瀲燮眉思忖,“妾身不會什麼才藝……”
“常聽丞相說,你歌喉不錯。”趙闕宇提醒她,“唱首曲子,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