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斂起笑意,瞬間尷尬,但很快又展顏,「如果不會打擾您的話,先謝謝了。」
「不用客氣,能讓你打擾的人應該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淺,見面幾次,她不記得他縱聲大笑過,第一次以為是出自優雅的抑制,或是慣性的防禦之心,幾次下來,她漸漸感受到那是對於世情的洞悉后產生的漠然,彷佛對身處的世界其實已興味索然,一切與人的友善交接不過是起於心血來潮。
忍不住好奇,她脫口而出:「佟先生,什麼事最能讓你開心?」
穿越那對在陽光折射下閃現琥珀色的虹膜,她隱約看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寂靜,和深深海底一樣無聲無息。
誰能毫無防備地直視他的雙眼而不迷惘?他凝視她,獲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聲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個告訴你。」
她回頭一把抽出花瓶里的新鮮玫瑰,筆直湊到他眼前,爽氣一笑:「先送你一點小開心。」
秘書佇立着,耐心等待着上司的答案。為了消磨這不知所措的時光,她抬頭四顧,不經意被左前方檔案柜上的一對木製書檔所吸引。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項小玩意,顯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樸拙單純的造型十分耐人尋味,她頗詫異佟寬會對這種東西產生興趣,那不符合他一貫的味口。
「不去。」佟寬終於放下卷宗,抬起頭,給了簡單的答案。
秘書猜想得到上司會有的反應,但不知他會如此直截了當。他面無表情,不欲多作解釋,她試着進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項投資案,您若去了,表達關心,讓他知道您也可以勝任投資部門,就算暫時是陸先生主持計劃,將來人事異動也未可知。」
他撐着右額道:「琳娜,不用急,還不是時候,那件投資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陸先生的動向就行了,他部門裏那個特助你認得吧?」
「張先生嗎?」她略顯靦腆,同時暗驚他敏銳的觀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對方交談過,私下並未聯絡。「他是我大學學長。」
「後天這個壽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張先生聊聊,順便提一提,你個人十分看好陸先生的投資案,張先生跟對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點頭應承:「我明白。」
「謝謝你。」他從抽屜取出一個包裝雅緻的紙袋,放在她前方桌緣,「前天我在店裏看見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裝很相配。」
她知道所謂的店裏是高級女裝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會無緣無故自行上門光顧,他陪着某個女人逛街選購,卻能分心想着籠絡下屬,她確信這個男人假以時日,註定要在集團里佔有一席之地。
「謝謝。」不矯情推辭,她收下紙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開同事目光,她暗暗打開紙袋,向內稍探,一件紫色多層次絲巾,觸手涼滑,是她夢寐以求但捨不得下手的昂貴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寬按揉右側太陽穴,驅趕無盡的倦意。他決心離開座位,從角落衣櫃裏拿出運動旅行袋,走出辦公室,進入電梯,直達二十一樓的健身房。
更換運動衣鞋后,他走進健身器材區,不時和擦肩而過的公司員工頷首招呼,踏上靠牆的那台跑步機,調整跑速,開始原地邁步。
「佟寬,你也來啦!很久沒看你上來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與他並肩齊步,一樣高大,相仿年紀。
說話的是營銷部經理鄒新,少數和他說得上話的公司同仁。
「我常來,多半在游泳池那邊。」
「最近陸晉挺風光的,我看老董是準備讓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還有陸優?」
「陸優?他行么?學歷漂亮不代表資格漂亮,況且他心太野,上次整個聯歡酒會滿場飛,深怕女員工不知道有他這號人物,陸晉就沈穩多了。」
「那也未見得。」
鋒利的口氣不禁讓鄒新側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傢伙食古不化,恐怕還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說得好!就怕他分不清。」兩個男人會心互望,昂首笑了。
門口一陣騷動,有人相繼喊着:「陸先生——」
佟寬循聲望去,一名怒氣衝天,鐵青着臉,西裝革履的男人,不顧場邊管理員攔阻,直闖器材區。
眾人瞠目而視,佟寬心裏有數,他按停跑步機,靜靜側站一旁。拳頭直飛過來時,他輕巧一讓,揮拳的人重心不穩,直栽在跑步機上。
鄒新趨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狽又憤怒,一把推開他,指着佟寬,厲聲唾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佟寬面不改色,不慍不火,甚至笑了起來,「陸優,別這麼難看,這裏是公司,有話好好說。」
「你也知道難看,你把我當什麼了!」陸優伸手再度欺身過去,後面有兩名高級主管模樣的男人繃著臉現身,連手制止他的脫序行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請您到辦公室一趟。」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着瞪眼咬牙的陸優離去。
眾人面面相覷,呆站幾秒后各自散去,連交頭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寬重新踏上跑步機,啟動按扭,調整速率,對着落地玻璃窗敞步邁動,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面目平靜。
「這下可好,二少爺添上這筆紀錄,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鄒新看好戲般笑謔。
佟寬微扯嘴角,默不作聲。
下雨了,從高處降落,細密如絲。雨勾起了他隱伏的思緒。一個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給的繁忙電郵里,沒有一封是他預期的內容,手機里的未接來電紀錄,也沒有一組號碼是他期待會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遺忘他了。
十幾坪的斗室里,機具啟動聲和嘁嘁喳喳的詢問聲起勁迴響着,忙碌中透着歡快的氛圍,站在正前方的林詠南舉起小型機具,對十多名媽媽學員們朗聲說明:「先用這個修邊機修出鏡框內溝槽,好了以後才用砂紙機磨細正反兩面,不要急,慢慢來,線條才好看……」
她親自示範之後,再走到學員間一個個指正動作,有時看見慘不忍睹的切割線,乾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媽媽們似乎只求及格,修邊滑手了也不沮喪,彼此邊做邊聊家庭瑣事,十分愉快。
「拜託大家認真點,時間差不多嘍,今天最好能噴漆上去,別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象樣的東西,你們家老公不會讓你們來了。」她邊巡視邊催促。
「不會啦!詠南,我們保證讓你的班開下去。」
「對啦,不要緊張啦!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們很認真吶,比你做點心還認真耶!」
「對了,你上次做的那些點心都到哪裏去了?有人敢吃嗎?」
此起彼落調侃着她,媽媽們永遠有辦法讓主題失焦。她紅了臉,搔搔耳際的髮絲,巡繞一圈后回到座位上講解下一個步驟。
「記住噴漆時穿上圍裙別沾到衣服了。」她舉起噴漆罐,朝木框噴洒。「就這樣,這是底色,之後就可以畫上你們喜歡的圖樣了,細心點,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詠南,你今天這麼急,是不是要約會啊?」觀摩幾分鐘后,圍攏的人群里有人怪腔怪調地發出訕笑。
「要約會就直說嘛,我們可以給個方便啊!」有人跟着嘻笑附和。
「對嘛!我們很通情達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乾脆建言。
說完爆出一陣鬨笑。她結束噴漆,沒好氣地抬起頭,「拜託各位——」
眼角淡掃,掃進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時明白這些女人放肆調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時出現在課室的佟寬站在外圍,好整以暇地觀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醒目的外表很難不令媽媽們產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詠南的朋友,請繼續,我可以等。」佟寬自我介紹,和林詠南相視而笑,有禮地退讓出空間。
林詠南嘆口氣,佟寬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經讓空氣改變了溫度,再要那些媽媽們專心上課根本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