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公主是在教我為官之道嗎?”他微諷問。
“先生才高八斗,只可惜家世單薄,若非如此,皇上早升了先生的官。”為何胸口忽然像堵了東西似的,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緩緩撐起身子,腳下卻一顛,連忙伸手扶住桌角穩住自己。
“公主怎麼了?”他驟然靠近一步,有些焦急的問。
“打擾了些時候,本宮也該回去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氣若遊絲,“先生都不知道,太子離京后,本宮每日有多忙……”
庄漣漪想轉身,卻在側眸的一剎那,被抱個滿懷,身後的溫暖氣息,讓她頃刻迷醉。
“漪漪——”他低聲喚她,“你還要裝嗎?”
漪漪?第一次,他用了如此昵稱喚她。再傻的人,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她不由得靠近他的胸膛,眼淚倏忽落下,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來,從你趕我離宮的那一天,我就在等待。”他貼着她的耳際,細語傾訴。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泣不成聲,“怎麼反過來冤枉我?”
“難道我不會看人臉色?”他不禁笑了出來,“既然你巴不得我離開,我就遂了你的願——”
“那你知不知道,每天我都在御花園裏等你下朝、等你離開御書房,從那假山下經過?”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全盤道出,“每天我都在偷看,你胖了還是瘦了,是喜是憂。”
司徒容若大為意外,迫她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真的嗎,漪漪?”他恢復明朗笑顏,“每一天嗎?”
俊顏笑若繁花,她已經好久沒見過他這般明亮的笑靨了,彷彿黑暗中的人得見天光。她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那兒,有胡碴微刺,但她貪婪地撫着。
從前,他下巴光潔,從不允許胡碴滋生,這兩年,他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讓她好生心疼。
他輕嘆一聲,似無限舒慰,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繼續撫摸,不讓她停下來。
“若,你喜歡我嗎?”傻乎乎地,她抬頭問。
“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我天天在想你,比想自己的丈夫還多,你說呢?”
“我雖沒有天天想你,卻每晚都會夢見你。”
他的巧妙回答,讓她欣悅不已。“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她猶不知足,追問到底。
“你呢?又是什麼時候?”他寵溺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忘了何年何月,只知道,他在無意中盤踞了她的心。
“我也不知道。”他眉心微凝,似在思忖,“這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人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明了何時愛上別人。”
藤蔓如斯,負載相思,總在不知不覺中,婉蜒爬了滿窗,直至漫山遍野,滿目翠色。
她終於懂得什麼叫日久生情。那是比一見鍾情更持久、更頑固的感情,一旦生了根,便難以掌控的蔓延滋長。
她情動難耐,獻上自己的唇,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的吻覆蓋而下,銜住了她的櫻紅。
唇齒相依,纏綿婉轉。
原來是這樣感覺……她夢裏想像的,書里見到的,竟比不上這真實的千萬分之一。
她情不自禁的摟住他的脖子。
不知為何,忽然,她憶起那年在山林間溪石畔,他親吻詩妃的模樣。那激烈的糾纏,震動花葉翩落的畫面竄入腦海,讓她身子不禁一緊。
他猶未察覺,仍舊深吻着她。舌尖挑逗,深探,惹得她一陣迷亂。
睜開迷霧般的雙眼,她看見他沉醉的俊顏,就像那年與詩妃親密時一樣,他讓她臉紅心跳。
“漪漪,你不專心呢。”良久,他放開快要窒息的她,半眯着眼淺笑道。
“若,詩妃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嗎?”她忍不住低聲問。
“吃醋了?”他捧着她的臉龐,像捧着嬌嫩的花朵,不忍深揉,“我哪知道將來會遇見你啊。”
“那你還有別的女人嗎?”她努着嘴撒嬌。
“好像沒了呢。”她的吃味,令他發笑。
“若,我不管你曾經有過誰,但我要做你的最後一個女人……”她鼓起勇氣,道出害羞的話語。
他深深感動,方才的調笑消失殆盡,他喘息着,再度低頭掠奪她的唇。
而她,再無雜念,伸臂深情回應……
“漪漪、漪漪——”不知何時,他已經撥亂了她的衣襟,擁她躺在榻上,“我的小姑娘長大了。”
她滿面通紅,感受到他的大掌盈握她的酥胸,讓她全身激顫。
這些親昵耳語,從前只覺得淫亂下流,可出自心上人口中,卻感到甜蜜無比。
“若——”這一刻,她做了最後的決定,“愛我——”
他擰眉注視着她,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自己的身影,終於,他笑道:“好,不許反悔!”
話落,他用行動教她如何變成一個女人……
不知過了多久,庄漣漪只記得自己來時是午後,此刻卻已入黃昏,窗外秋雨浙瀝,打在梧桐上看似蕭索。
然而,這一刻她心底暖暖的,再多愁情別緒,也煙消雲散了。
司徒容若平躺在榻上,擁她趴在自己懷中,不時抬起她的下巴輕啄她,回味方才的激情。
兩人就這般靜靜無言,相視微笑,彷彿要把所有錯過的時光彌補回來。
他的身體看似單薄,實則壯碩無比,趴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她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漪漪,想不想去江南?”忽然,他問道。
“江南?”她不解。
“皇上說,過兩日打算派我出京,替他考察一下民情。”他摟着她的腰,“不如咱們一道去——”
“我一刻也不想跟你分開了!”她將臉貼上他脖間,承諾道:“等令狐南從棠州回來,我就跟他仳離。”
他但笑未語,雙臂圈抱着她,彷彿完全不擔心她會變卦。
她終於說出這一句讓他等了好久的話。
她收拾了簡便行裝,悄悄隨他一道出京。臨行前,叮囑綠嫣留守東宮,逢人便稱她卧病,若有急事再飛鴿傳書。
司徒容若帶了兩三個僕從,與她一道南下,或乘車緩行,或坐船順流。
她只覺得這樣的閑暇時光已經好久不曾擁有,想起從前與他同居行宮的時候,曾如此愜意吧。
原來南齊如此之美,她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古道斜陽、秋水長天,在落霞與孤騖齊飛之中,看滿岸煙樹,小橋人家。
這天傍晚,司徒容若租了條畫肪,特地帶她欣賞江邊寒景。昨夜一場霜降,樹葉上都結了冰,一柱柱垂下,晶瑩剔透,特別美麗。
她開啟一扇小小的窗,身上裹着自裘,跳望江面蒼茫。艙內卻暖和得很,炭盆紅亮,不時竄起火苗,爆出咱咱聲,空氣中滿是炭香。
司徒容若坐在一旁擬寫一道寄給齊帝的密摺,兩人半晌無言,卻有一種寧靜的幸福瀰漫在兩人之間。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妻子,有了丈夫的陪伴,就算相對無言同處一室,亦感溫馨快樂。
“公子與小姐感情真好啊——”婢女娉婷端進熱茶笑道,“這半晌不說話,奴婢都悶得慌了,公子與小姐卻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唉,羨煞人了!”
娉婷是司徒容若故人之女,家道中落,流離失所。他從奴市將她救了出來,留在府里,名義上是大丫鬟,實則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還備了豐厚的嫁妝,打算等過兩年尋到合適的人,讓她風光出閣。
她對他很是感激,因此雖然她不知庄漣漪的身份,但也猜到是個極為尊貴的人物,且在司徒容若心中頗有分量,因此對她格外敬慕,將她當成姐姐一般。
娉婷頗為能幹,不僅做得一手好菜,還有一手好綉功。此番出京,司徒容若特意帶上她,照顧庄漣漪的飲食起居。
此刻,她拿起剛剛完工的一塊牡丹手絹,遞給庄漣漪。
“娉婷真是好手藝啊。”她見了不禁贊道:“這花兒繡得層次分明,似真的一般。”
“小姐別誇我了。”娉婷笑答,“說起來,綠柳堡的楊三小姐才是天下綉技一絕,我曾見過她的手藝,針腳平整之至,不像繡的倒像似織出來的。”
“楊三小姐這麼厲害啊?”提到這名女子,她不禁一怔,畢竟,那是令狐南在意的女子……
“是啊,連當今太子都愛極了她的綉品呢。聽說她怪得很,偏不喜歡綉那些富貴祥雲的圖案,總挑些清雅小物,就跟她本人一樣,恬恬淡淡的——”
“你打哪知道楊三小姐的事?”司徒容若注意到庄漣漪的花顏略變,在一旁對娉婷笑問,“你又不識她。”
“雖不認識,可我有一位摯交姐妹,如今卻在綠柳堡里當差。”娉婷不服地回道:“前日在驛道上正好遇見,她告假回鄉探親,說起了綠柳堡中的趣事,當真傳奇。”
“是嗎?”庄漣漪禁不住多問了一句,“都說了些什麼?”
“說那楊三小姐是妾室所生,在府中本是不受寵,好不容易配了太子身邊的紅人,豈料那風騎衛卻在訂親之日逃走了,害得楊三小姐要死要活的。大夥都說,她這輩子算是毀了,沒料到,過幾天,就有個翩翩公子向她提親了!”
“是誰?”她眉心一蹙。
“聽說是那風騎衛的表哥。他本陪着風騎衛前去綠柳堡提親,沒想到,風騎衛跑了,他倒看上了楊三小姐。”娉婷忍不住感嘆,“這就是命啊!”
庄漣漪與司徒容若對視一眼,從他微愕的神情,她知道,他與自己想的一樣,都猜出了那表哥是誰。
果然如此,她本以為令狐南不過是一片“好意”才暫留綠柳堡,誰知原來是為了“愛意”。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親耳聽見時,臉色一沉。
司徒容若注意到她的不悅,笑着對娉婷道:“晚膳你都準備好了?有閑工夫在這裏碎嘴?”
娉婷聞言不禁大叫,“哎呀,湯還燉在爐子上呢!”她旋即小跑離去。
庄漣漪扭過頭,繼續望向窗外。不知為何,方才悅目的景色忽然覺得灰沉,或許是因為天色已暗?
“不如咱們也到棠州走一趟吧——”忽然,司徒容若在她身後提議。
“若……”她驚愕,回眸注視他,卻見他站起身來,踱至她身畔,溫柔的氣息籠罩着她。
“不讓你親自看看,你不會死心的。”他微笑攏住她的肩。
“哪會?我早就不在乎了……”她咬了咬唇。
“或許你已經不在乎太子,可你卻仍在乎這段姻緣,在乎自己竟然敗在一個民女的手裏。”司徒容若凝視她的雙眼,“漪漪,去吧,我陪你一道去——那樣,你才能真的釋懷。”
他真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知道一向心高氣傲的她,不肯承認自己輸了。
主動退出與敗在別人手裏,是不一樣的。
假如沒有楊三小姐,她主動提出與令狐南仳離,對她來說,面子上也過得去。
但現在,她無法相信自己竟不如一個小小妾室所生的民女……
為了令狐南,她花了兩年時間努力學習,想變成這個世上最美的女子,可那楊三小姐什麼都不用做,就輕易的獲得他的寵愛?
她想弄明白。
聽說,棠州剛不過一場雪,天氣忽然回暖。澄凈的天空越發明亮,灑下淡淡金色的光輝,秋爽宜人。
庄漣漪信步林間,腳下乾燥的草葉發出沙沙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