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洛特向來素顏成習慣,一頭直發不是以絨布發圈綰起就是以髮夾整齊別在耳後;穿着以灰、白、棕為基調,皆是可以讓她輕易融入背景的保護色調。
從她進入綠光化工旗下的研發中心第一天開始,就沒有人刻意多瞧她一眼。除了不惹眼的外形因素,主要是擔任的職務無足輕重,她不過是眾位助理研究員的共同助理,每天負責收發公文信函以及謄打研究報告、接聽電話,順道張羅便當和茶水。
三個多月了,夏洛特做得駕輕就熟,異常適應。她一步步了解了研發中心的權力結構,當紅的研究計畫由哪位博士主持,哪位助理研究員的文件必須優先處理,怠慢不得;便當數量和種類如數家珍,並且不忘適時更換店家。
她的座位安置在兩具灰色文件櫃圍攏的一方角落裏,把她毫無困難地與同仁做了有形的隔絕;從座位望向偌大的辦公室,來自樓上實驗室的每位高級研究員只要一出現,她便可以一覽無遺;無論男女,他們總是行色匆匆,嚴峻的面目帶着無盡的疲倦,很少長久停留。
她遠望的目光總是飽含欣羨,有時候差點要按捺不住向前請教的衝動;幸好她擅長忍耐,並且有紀律。忍耐和紀律是研究員必備的生存條件,她相當懂得,從不漠視守則或刻意犯規。
她多半能提早完成分內工作,閑來便起身走動,殷切地詢問是否能幫忙分擔工作;有些斯文有禮的助理研究員會將棘手的技術性工作讓渡一部分由她解決,防禦心較強的研究員則斷然回絕,不假辭色。夏洛特對於碰釘子這一點從不放在心上,她明白研究結果在未明朗化之前,高級研究員多半是不允許助理研究員將敏感性內容泄露半分的;他們之間仍有不可避免的競爭性。
如此低調勤快,就在夏洛特感到自己已經順利成為一台運轉機器中的螺絲釘時,這一天,她推着裝載文件信函的四輪車,進入辦公室的這一刻,伏案忙碌的同仁們不約而同仰起臉看向她;她不疑有他,繼續推着輪車,將包裹、信件置放在收信人桌面上。
一分鐘過去,那些視線仍舊盤桓在她身上,夏洛特再遲鈍也感受到了,那是她就職以來從未承受過的異樣目光,探測中不乏敵意。她下意識回以詢問眼神,對方立即訓練有素地收回注意力,不發一語。
她不自在地完成發送動作,心裏不停嘀咕着,正要歸座,有人喚住了她,是待她較友善的助理研究員徐芳;徐芳比以往多了幾分神秘笑意,低聲吩咐道:「袁先生找你,他在辦公室。」
夏洛特錯愕中點了頭,萬分困惑。
袁鈞是研發中心的長官,從未與她正面交談過。面試時她只見過人事部主任和徐芳,袁鈞不是在會議室里就是回總公司開會,或在私人辦公室接見外賓。夏洛特數度在中心長廊與他錯身而過。袁鈞外形溫文儒雅,執事風格卻一絲不苟,總是全神貫注和身邊的秘書交談;夏洛特不曾獲得他片刻注目,如今無緣無故親自召見她,負面的預感勝過正面幾分。
走出辦公室,繞過長廊,她邊走邊私忖,在腦海里檢視了一遍近來的工作表現。不,她未出過紕漏,文書工作準時完成,替幾位助理研究員解決了搜尋資料的時間問題,並且發現了實驗程序的一項書面瑕疵;挨罵僅有一次,她漏訂了一位高級研究員的便當,但這種低層級的失誤應不至於驚動研髮長才是。
百思不解地站在那扇大方敞開的玻璃門前,秘書正好迎面步出,夏洛特簡單報上姓名和單位,秘書往裏張望,面帶猶豫,她輕聲向夏洛特解釋:「五分鐘前正好來了客人,你待會再來好了。」
豎耳傾聽,裏面的確有相談甚歡的氛圍,夏洛特溫順頷首,剛返身,一道厚實的嗓音傳出:「李秘書,是夏小姐嗎?不礙事,讓她進來吧。」
秘書聽聞,側身請她進去;她略俯首,匆匆打量了辦公室陳設,未及留下深刻印象,便直接趨近位於窗畔的會客沙發,先向快速翻閱文件的袁鈞鞠躬,再朝另一側的賓客欠身,正在悠然閱報的賓客無視她的存在,一雙長腿閑適地搭放在茶几一角,自外於袁鈞的公事。
夏洛特的視線僅在賓客身上停駐短促兩秒,隨即轉向正主袁鈞。袁鈞扶着下巴凝神思量,目光從手上的人事檔案轉移到她臉上,認真地端詳她,鏡片後的鳳眼微眯,開門見山道:「你的學經歷寫得太簡單,沒有更多證照或工作經驗嗎?」
她搖搖頭。「沒有。」
袁鈞皺眉,不甚滿意她的答案,「在外面機構學過程式設計吧?」
她再度搖頭。「並沒有。」
「在大學主修化學,有副修任何資訊工程相關科系嗎?」
「也沒有。」她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這一連串問題分明是裁員的先兆吧?但裁掉一名工作性質等同打雜的僱員,需要勞駕中心最高長官開尊口嗎?
袁鈞抬起下巴,斯文的臉龐凈是不解。他停頓一下,換個方式切入:「你以往做過最接近電腦程式的活動有哪些?」
「電腦遊戲。」她不假思索答覆。
袁鈞愕愣,顯然沒料到她會有此一答。
夏洛特身後發出了壓抑紙張的窸窣聲,同室的賓客似乎也撤下了報紙,對眼前的對談產生了興趣。
「電腦遊戲?」袁鈞禁不住質疑。
「是啊。」她如實回答,不以為意,「小時候無聊時就玩,各式各樣的電玩遊戲,不過多半是可以單打獨鬥的遊戲設計,online群體戰就不行了,我沒那麽多時間可以上線。」
「就只是玩?」
「唔……不一定。有些遊戲內容實在不夠完美,關卡有瑕疵,動作太蠢,bug太多,我就動手研究一下它背後的程式碼,改良一下,可以玩得過癮些。」
室內安靜了一陣,袁鈞目不轉睛看了她好一會,續問:「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做?」
「高一。」
「……容易嗎?」
「還好。程式語言就是邏輯罷了,找些書研究一下就行了。」
「現在還這麽做?」
「不了。大二以後忙,就不太玩了。」
夏洛特不明白袁鈞這番提問目的何在,她兩手背在身後,視線垂落地板,茶几上賓客的那雙長腿突然縮回,以二郎腿之姿代替。
「所以辦公室那套實驗虛擬程式的確是你動的手腳?」
「唔?」她張大眼,袁鈞旁敲側擊了一輪原來是興師問罪嗎?她囁嚅起來,「對……對不起。那天徐芳小姐在做測試,我看見了,覺得速度慢了點,而且缺少變數設計,真正實驗時,通常會因為各種嘗試錯誤而有意外的發現,我想可以把那些可能的結果加進程式里,幫助因素分析,所以就請徐小姐答應讓我試一試,看能不能改良--」她不敢否認,在袁鈞犀利的審視下和盤托出,一邊暗自納悶,程式經過她私下多次測試,沒有失誤才對,難道隱藏着沒有發現的陷阱,把徐芳電腦硬碟里的資料全癱瘓了,徐芳無法對上頭的指導研究員交代,只得坦誠上報這樁內情?
「原來是這樣。」袁鈞緩了容色後道:「對網路有研究嗎?」
「還可以。」
袁鈞突然笑了。「你的『還可以』定義很廣。看來做個行政助理對你而言太無趣了,最近資訊室有個職位空出來了,你就擔任助理工程師吧,名正言順玩你喜歡的程式。當然,以後辦公室的電腦問題你都得想辦法解決,可以嗎?」
她驚愕地仰起臉,脫口而出:「不可以!」
這一斬釘截鐵回應,讓室內空氣瞬間凝結,袁鈞掩不住錯愕,連斜後方的賓客也不由得端坐,把報紙順手攤在茶几上,即使她因困窘只敢盯着自己的腳尖,也能清楚感應到兩者目光同時集中在她身上。
「你--說什麽?」袁鈞似笑非笑,大概不太能想像小小一名助理竟開口拒絕他難得的拔擢,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是說……」她該怎麽說呢?一切來得太突然,擾亂了她的思路,她憑着本能直言無諱:「我是說,我對這個職務沒有興趣。如果可以,請袁先生讓我擔任研究員,給我最低工資都沒關係,我只想做研究。」
空氣須臾間二度凝結,夏洛特整張小臉發燙,持續了一陣,一道高昂的朗笑破空而出,放縱地迴繞在三人間。夏洛特詫異已極,轉身尋看笑聲的主人。少了報紙做屏障,四目乍然相對,將彼此面貌盡收眼帘,雙方得到同等的驚奇,笑聲立歇。
「紀先生!」夏洛特率先喊出,驚喜交加。
紀遠志筆直站了起來,交抱着臂膀將她通身掃瞄了一遍,像掃瞄異類般,表情充滿敬而遠之的忌憚。他哼笑一聲道:「我說呢,有哪個人會這麽出人意表,原來是夏小姐您啊!果然……不意外。」
「咦!你們認識?」袁鈞跟着起身。
夏洛特難為情地承認:「是認識。上個月我不小心讓紀先生--」
「閉嘴。」紀遠志沉聲阻喝,她悚然僵立。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惹毛過這個男人,但如此不近人情卻也前所未見。
紀遠志自知失態,他朝袁鈞打個手勢,再環住夏洛特的肩將她帶離兩步遠,湊近她耳邊抑聲道:「那種事沒什麽好張揚的,你大可不必提。小劉提過你在這做事,是我忘了。我不擋你的路,你好歹也乖一點,別再作怪。袁先生分派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工作沒幾年吧?多學着點,聽見了沒?」
「……聽見了。」他狀似斯文,實則字字句句全從齒間迸出,伴隨眼瞳散射出令人生畏的陰火,她不得不當刻應允。
紀遠志滿意了,他看向袁鈞,笑道:「我看我還是先走好了,你慢慢處理吧,有空再談。」行前不忘再附贈夏洛特警告意味十足的一瞥。
夏洛特眨巴着眼目送紀遠志離開,猶豫間跟着移動兩步,十指趕緊在背後拳縮,抑制着追隨的衝動。
袁鈞探量着有些激動的她,莫名產生了一股好奇;他悄然發覺,若是不經意掃過她,那模樣不過就是個乖巧柔馴的女大學生;但若仔細端視,那副鼻樑上的眼鏡遮掩不住一股堅定無比的信念,近似「非如此不可」的信念,與她周身的氣息並不契合。這倒不常見。不過是個年輕女孩,在中心任職亦不久,那股信念來自何處?
「夏小姐,你接受這項人事安排嗎?」袁鈞垂詢。
夏洛特緩緩回頭,凝視上司的眼眶隱隱浮漾一層水光。她開闔了半晌的嘴緊緊抿起,彷佛下了某種不為人知的決心,她向袁鈞深深一鞠躬致歉:「長官,對不起,您另請高明吧。」未待袁鈞適時回應,她迫不及待奪門而出,沿着長廊奔跑。
整座長廊空蕩蕩,極目眺望,不見紀遠志高大身影,他消失的速度出乎意料地迅捷。
顧盼間她已尋蹤至研發大樓前方的停車場,廣場上車輛櫛比鱗次,在午後陽光中閃閃生輝,走動的行人中無一是她的目標。她摘下眼鏡,搓揉酸澀的雙目,再度翹首張望,視野中連零星的人影都消失了,別說是紀遠志了。
不過是再一次的挫敗,不知何故,她力氣頓失,頹靠在一輛房車車尾。
風縷縷撩撥她的面頰,滋生了奇異的涼意,她摸摸臉蛋,手指沾了一抹濡濕,她竟沒出息地掉淚了。暗暗一驚,這示弱的表現與她秉持的意念相抵觸,她忙不迭以手背拚命揩抹,像要揩去絕不容許出現的錯誤一樣用力。
前方有陌生的腳步聲快速逼近,一雙褐色絨麵皮革休閑鞋在她前方一公尺處止步,她漫不經心抬頭探看,手背還停留在頰上,休閑鞋的主人與她打了照面,雙方又是一怔。
總是一副桀驁神情的紀遠志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他靈巧地拋接着手中的電子晶片感應鎖,那不起眼的圓形感應器一分鐘前接收到了從座車傳輸而來的訊息,正不停閃爍着綠色螢光,警示着座車已被不明人士不當接觸中。
紀遠志以譏誚的口吻道:「我說誰那麽大膽,敢動我的新車,原來是你啊!你到底在做什麽?」
夏洛特直起身,不可思議地盯着他,嘴一咧,亮出喜出望外的笑靨,她一個箭步向前,情不自禁攫住他手臂。「我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