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化妝間的門今天難得被上了三道保險栓,莉莉居高臨下地將手抱在胸前,憂心忡忡地逼視坐在椅子上平靜中又略有些尷尬的羅傑。安妮塔則緊張地站在角落,不時地托一下眼鏡,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到底怎麼回事?」她現在是以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他的搭檔,「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謝嘉豪哎,現在全香港的鏡頭都對準他!傑,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么?」
羅傑只好說:「我們沒怎樣。」
最怕羅傑使破罐子破摔這招,莉莉揉揉太陽穴:「沒怎樣?沒怎樣你們剛才……」
看羅傑低頭不語,嘴角帶點倔強桀驁的味道,莉莉一下子語塞,她知道羅傑平時不驚不擾的,其實固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算了,這畢竟是你的私事,我也只是擔心你……那個人你也知道的,膽子大又有手段,我怕你吃誤傷。傑,認識你那麼久,從來沒見你這麼放任過自己。不論你們——是怎麼發生的,都要記得保護好自己,我不想看你沒頭沒腦的踩進漩渦。」
「我……不會有事的。」
羅傑的失落語氣令莉莉更加憂慮,不過她沒有反駁他:「今天的事,我不會跟別人提起。」
她的眼光自然而然地掃過站在一角的安妮塔,後者打了個機靈,連忙擺手,以示自己也會一樣守口如瓶。
莉莉拍了拍羅傑的肩膀:「下午還要排戲,放鬆點,別讓阿喬他們以為老闆壓榨你。」
羅傑輕笑了一下,吐出一口氣。
安妮塔自動開鎖,退出硝煙瀰漫的化妝間,「我再去取一份午餐。」
莉莉摟了摟羅傑的頭,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你真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傢伙。」
「莉莉。」就在她以為羅傑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他卻意外地開口了,「我想……我大概是愛上他了。」
跟莉莉的對話,羅傑不會透露給嘉豪知道。而嘉豪看情事敗露,於是去找楊晨禮,想跟他先打個招呼,以免有什麼轟動傳聞到他耳朵里,會攻得楊經理措手不及,連掩飾都不知道從何做起。
誰知,這小子神通廣大,見到他劈頭就問:「羅傑現在是不是住你那裏?」
嘉豪知道楊公子嗅覺靈敏,爪牙遍佈星暉各個基層,也好,省得他解釋。嘉豪從鼻腔里哼出一個單音:「嗯。」
「你還有事瞞我對不對?」晨禮指着他鼻子,「一定有!」
「我跟羅傑——」
晨禮坐下來,捧着臉,緊張期待地盯着他,還抖腳。
「你別這樣瞪着我行不行?很不爽哎。」
「那你倒是快講啊。」
嘉豪臉皮再厚,這一句也咽了一下才說出來:「我跟他上床了。」
「靠!」晨禮大叫一聲,然後彎下腰捂住肚子,作痛苦蜷曲狀,「靠你個謝嘉豪!」
謝家惡少簡直風流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晨禮痛心疾首地控訴:「你就這麼挖公司牆角!男人你都搞?!你瘋啦你?」
再看到姓謝的臉,他頭都快炸了,晨禮聲音再提高八度:「你知不知道羅傑值多少錢?他少一根汗毛,就有五個人沒飯吃!」
嘉豪捂了捂右耳,臉色也不大好看了,他給了楊經理一個白目:「你不要跟猴子似的跳來跳去好不好?幹麼這麼激動?我跟羅傑上床關誰屁事啊!我跟誰搞,那是我的自由!」
聽了這番言論,晨禮停頓三秒,又彎下腰鬼哭狼嚎:「靠你個謝嘉豪!」
除了這句,他實在想不出其它台詞了,他的胃潰瘍好像又要發作了。
「早知道你這麼大驚小怪,我就不跟你講了。」嘉豪掃興至極,直接就往門外撤,「我走了。」
「慢——」晨禮伸出右手臂,阻止他的腳步,可憐兮兮地抬頭看着他,堅強的楊經理很少這樣神情恍惚,「你們不是動真格的吧?」
「什麼意思?」嘉豪蹙眉回頭。
晨禮想了下,決定換一種通俗的說法:「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吧?」
「戀愛?」心中揮之不去的煩躁,在晨禮問這句話之後,陡然爆破,他搖了下頭,「別開玩笑了。」
「是啊,一點都不好笑。」晨禮表情鎮定下來,自言自語道。
「你覺得我們根本不該混在一起是不是?」
這時的晨禮已經恢復常態:「個人觀點而已,你也可以不採納,你自己說的,那是你的自由。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羅成換了代理律師。」
「是么?」
五分鐘后,在走出楊晨禮辦公室的那一刻,嘉豪要多鬱悶有多鬱悶,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
為什麼要這麼關心羅傑的事?他們不過是兩個興緻旺盛的男人,在適當時間各求所需,只是單純喜歡與他接吻、做愛,看他因為自己的佔有而失態沉迷的樣子,這能成功激起他的征服欲。
但,跟一個男人戀愛?怎麼可能!
他心裏清楚,羅傑並不是女人的替代品,因為他們之間沒有共通點,但是,他接受晨禮的提議,找個女人,讓自己確認男人的終極目的,不過是為了爽到,中間的環節能省即省,哪有什麼精力見一個愛一個……
愛,從來不是容易的字眼,更何況是對他謝嘉豪而言,幾乎等同於奢侈品。
但是,羅傑確是不同的,嘉豪承認,自己沒辦法像對待別的情人那樣對待他,有時候連重話都不會輕易出口,唯恐戳破他的高貴清麗。
那麼,認識一個月時間都不到,怎麼會產生如此危險的感情?朋友、情人、床伴,要如何定義才準確?嘉豪自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關於羅傑家族的後續報導算是有驚無險,前兩日還以光速傳播至大街小巷,可來勢兇猛,去勢也快,大約是審訊傳出新進展,幫派懷疑羅成吞貨,警方怕他們玩黑吃黑,所以對羅成進行二十四小時嚴密監護,外界很難再從差人那裏得到零星內幕。
包圍在羅傑住處的數支狗仔隊,守了幾天幾夜一無所獲,老大一聲令下,矛頭立即調轉到哪位女星有出入富豪遊艇,哪位玉女在某頒演典禮上穿了費格拉慕或是古慈的新款禮服。
雖餘震未消,但數日的迴避策略已經生效,風波漸漸平息,羅傑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那天很意外的,羅傑比嘉豪提前回到公寓。嘉豪進門就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坐在客廳里看電影樣帶,是陳大導演新作。
嘉豪脫了外套,在他旁邊坐下來,像是隨口道:「你幫羅成請了名律師,所以他沒有再透露你的私隱給記者。」
羅傑並不否定,眼睛仍盯着電視的液晶屏幕:「他申請做警方的污點證人,幫派律師不會再幫他出庭。這個人再不濟,也是我的親大哥,我總不能看他去送死吧,雖然我也不相信他會變好。」
他嘴角噙着一抹苦笑,若無其事地說:「他以前對我說:『因為你,我沒有一天開心過!』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講。」
「你不恨他么?」嘉豪破天荒的溫柔問道。
「不。」
「從來沒有?」
「沒有。」
「你知不知道,就是你這種無所謂的樣子,讓人很想……攻擊你。」
羅傑終於將目光調整到嘉豪臉上:「我不是無所謂,我只是不能迎合所有人。」
「今天我把你住在我這裏的事告訴楊晨禮了。」
「呃?」羅傑有點吃驚,但隨即又鬆了口氣,「他遲早也會知道。一定會火吧?」
「還好,只有點神經質。」
「我明天就搬回去了。」還是說出來了。
嘉豪的五指像手拷似地牢牢扣住了羅傑的手腕,他眼中滿是不解:「為什麼?」
「我問你,你一直把我當什麼人看?」
猶豫了幾秒,嘉豪答道:「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會好到床上去?」羅傑想甩脫他掌下的禁錮,卻沒有成功,他看着嘉豪,眼中折射出堅定的氣勢,「你不是想連朋友都做不成吧?」
「羅傑,可是你先惹我的!」
「那我為此向你道歉。」
「Shi!」嘉豪終於鬆開手,站起來在電視前走來走去,他覺得羅傑冷冽的回應,讓他有種被人打了一拳的委屈感,從沒有人可以這樣擺佈他的情緒,但是很遺憾,羅傑今天做到了。
「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不該繼續待在一起。」你我都知道原因。
可顯然嘉豪不接受這樣的結果,一把無名火從腳底一直延燒至頭頂心,他冷笑着沖羅傑罵開了:「不過是被兩個小丫頭看到,你就怕了是不是?羅傑,你連試都不敢,你、沒、種!」
羅傑不為所動,只是平靜地響應:「如果我說,我是怕影響你的事業,你信不信?」
「我的事業?」嘉豪笑得有些猙獰,「你他媽先顧好你自己!我謝嘉豪不用你來告訴我什麼叫做顧全大局。」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等再睜開時,剛才狂竄起來的怒氣已經壓下一半,「你要走就走,我不會攔你,但你日後不要後悔今天的決定。」
說著,他轉身拉開房門,甩門揚長而去。
他有什麼理由比自己還凶?羅傑絕對沒有想到嘉豪會給他這種反應,好像他才是那個唯一的受害者。
羅傑發現身體在微微輕顫,血色從臉上退去,他回想着嘉豪適才的每一句話,伸出雙手捂住臉,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後問自己,要怎麼做才可以向他表明心跡,又不會讓他看輕自己?
沒有自私的意圖和惡意的遊戲,我只是……愛上你,可你又怎麼可能接受呢?
羅傑覺得他們兩人的問題簡直大到難以調和的地步,甚至還要背上諸多誤解。全亂了,亂得一塌糊塗。
羅傑知道自己處世並不圓融,他只是憑本能在面對謝嘉豪細密的攻勢,成功是意外,失敗卻在所難免。在感情上,羅傑認為自己笨得可以,所以,以往也從不希冀有奇迹發生的一天。
想着想着,一個念頭在腦子裏電光石火般劃過,他整個人就像上了根發條似的,一下子從沙發上躥了起來,然後直追出門。
人跑到樓下,衝進車庫的時候,正好看見嘉豪的車從另一個出口處開出去。
羅傑沒敢停頓,直接上了自己的座騎,開足馬力,風馳電掣地跟了上去。
看嘉豪走進一家叫KUKU的酒吧時,羅傑卻找不着停車位,他兜了好幾圈,最後才找到代客泊車的地方,從車前座的儲物格里取出一頂運動帽戴上,跳下車穿過街道。
等羅傑跟進酒吧時,裏面高分貝的電結他聲差點刺破他的耳膜,他將帽檐壓低了幾分,眼睛卻不時環顧全場。燈光炫目人聲鼎沸,不是個談情聊天的好地方,但是容易群情激憤炒作氣氛。
人太雜,在光怪陸離的背景下,都化成一個個虛浮的剪影。
就在這時,全場的音樂暫停,場內被一片漆黑籠罩,大家拍手尖叫。突然,一陣爵士風的薩克斯風樂奏響,舞池中陸續有人走入,開始和着音樂跳恰恰。
嘉豪在十五分鐘前,給那些準備加入荷瑞普影視的女優們打電話,他首先想到妮妮,而對方告訴他自己正在酒吧狂歡,嘉豪需要發泄鬱積在心裏的層迭障礙物,與佳人共飲算是最應景的事,所以直接就到了目的地。
妮妮今日盛裝艷妝,別有風情,與那日的清純似換了一個人,嘉豪並不計較,他覺得今晚是要來點狂野的,才能證明自己仍是那個可以駕馭別人情緒、無往不利的謝嘉豪。
妮妮的面頰被酒色映得酡紅,她看到曾一見鍾情的男人,欣喜溢於言表,她不想錯過良機,借勢拖這位黑馬王子進入舞池。
女人身段曼妙迷人,舞姿精採到位,將池內眾人的目光牽引過去,但她的舞伴並不認真,只是跟着節拍,動作開合之間隨性鬆散,但都能配合女方的舞步,就是這樣不經意的慵懶恣意,卻顯出令人驚艷的瀟洒來。
俊男美女一貫是焦點中心,嘉豪笑得漫不經心,踩着看似外行卻着實有章法的舞步,美人在轉了幾個漂亮的圓圈之後,直接撞進他寬闊健碩的懷抱。
豐腴的胸部、柔軟的腰身、濃郁的香水味和小巧的嘴唇,這些才應該是他的情感歸宿,可是為什麼還是有些不滿足呢?是什麼不一樣了?
就在他躊躇之間,妮妮已經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將紅艷的香唇貼了上來,他順勢抱住,在周圍曖昧的催促聲下,稍一遲疑就吻了下去,一秒兩秒三秒……他麻木地想着——
那甜膩的脂粉味,到底是因為什麼,不能再讓他產生衝動的感覺?
那個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無人翻動的角落,有個能令他瞬間激越失控的熱吻,又是屬於誰的呢?
一吻結束,像有什麼預感似的,心臟猛地一抖,嘉豪有些困惑地抬起頭。
黑暗中,白色的帽檐下,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對着他,有些不解,有些冷清,醞釀著隱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嘉豪回香港的頭兩天,就曾在一部電影裏看到過這雙眼睛,他記得就在那一秒鐘,他被那對眸子裏所包含的內容和情愫震撼了,片名他已經忘了,但擁有那對眼睛的主角,深深刻進他腦子裏。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感性溫情的生物,對文藝的修飾嗤之以鼻,但是骨子裏,卻是性情中人,憑感覺做事,為一對眼睛痴狂。他追逐着,一併幻想,甚至都是出自無意識的。沒有想過逾矩,他當他是一件世間稀世珍寶。
但人都很貪心,將寶石捧在手心,就會想要佔有,說得再崇高好聽也沒有用,最終,他還是伸手了。
觸摸、親吻、侵略,最後霸佔,再不願與人分享。但表面上,還是做出大方無所謂的樣子,口口聲聲要將寶石送還市場,讓人競相參觀品評,其實心裏嘔得要死。
那人就站在七、八米外,在喧鬧的人潮中,依然顯得鶴立雞群,散佈着淡定的凜凜之威,只有在這種時候,嘉豪才能真正地認識到,羅傑才是那個可以操控氣場,將觀眾的感官置於股掌之間的強者。
為什麼會自以為是,認為自己可以將這個人護在手心呢?他也許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欲加之責。
但嘉豪不管,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拴他在身邊,不讓別人染指。就是出於這種不可理喻的動機,他一次次縱容自己擴張領地,並擺出施恩者的架式來,可是羅傑是男人,他不會領情。
或許一開始就錯估了彼此,所以導致今天的破壞局面。
嘉豪放開妮妮的手,在後者詫異的注視下,向前方的男人走去。
羅傑注意到周圍人的議論,他不想在聚光燈下上演豪情,所以本能地轉身,退出人群。
誰知嘉豪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就在他快要以為對方不會再有動作時,嘉豪一把扯住他的手臂,然後用力一帶,衝到他身前,將他一路牽出酒吧,腳步越來越急,漸漸甩開一切,兩人沿街狂奔起來。
他們竄了幾條巷,拐了很多彎,最後停在街角一個寂靜的叉路口,嘉豪粗魯地將羅傑推至牆角,兩人的身體完全貼合,嘉豪壓着他,一邊摩擦一邊將額頭低着他,用催眠似的氣語低語:「你留下,不準走。」
羅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激動和難過:「謝嘉豪,你是在耍着我玩嗎?」
「留下,不要搬。」
嘉豪似乎只能說這兩句,他覺得胸口被嚴重的碾壓,讓他無法表達更多,因為那已經超出他本人的極限!只在剛才,舞池邊羅傑的眼神將他震懾住,無法動彈,他就有一種刀刺入肉體時,魂飛魄散的昏沉錯覺——
當時他突然很害怕,真的,他有很久沒有害怕過誰了,但是那一分鐘,他驚惶失措,怕羅傑就此從自己眼前消失,再不回頭。
有一種陌生的、卻已蘊藏很久的感覺,從他體內的每一處血管無聲無息地聚攏來,朦朧純粹含蓄卻威猛,足以摧毀他蠻橫的鬥志。
當嘉豪開始想要了解一個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強壯,甚至有怯懦的前兆。
「她是誰?」
「沒有誰。」
羅傑揚起手攬住嘉豪的頭,瓮聲瓮氣道:「你知道么?我不是非愛你不可。」
「我知道。」嘉豪像被當頭重擊,緊緊地環住了羅傑的腰身,將下巴擱到對方的肩膀上,臉上略有鬱積的不平,隔了良久,又酸酸加了一句:「我知道……」
有些東西無聲的萌芽,開在靈欲之間,當有人決定退一步,用以成全彼此模糊的情動,故事才算是剛剛開始。
周末上午十點多,羅傑先後接到張醫生和看護敏之的電話,告知母親確切的手術時間。手術自下午三點開始,羅傑提前幾天就已經推掉今天的所有工作,下午提前兩小時就趕到醫院。
在醫師辦公室內,張醫生的每句話都像針尖一樣戳破羅傑的堅強偽裝,顫抖着手指執起鋼筆,在親人的生死狀上簽字畫押,生離死別好像只在一線之間,令羅傑不寒而慄。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羅傑在醫院專門為他準備的休息室等候消息。
嬌小的敏之一開始不敢打擾他,過了十五分鐘,才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阿姨有幾句話要我告訴你。」
羅傑抬起頭,有些惶惶不安的樣子,像是還不明白敏之要告訴他什麼。
「阿姨說:羅成再不好,也是你的兄弟,能幫則幫。」
原來母親什麼都知道。
「還有,她說——」
羅傑稍有些迫切的盯住敏之:「她還說什麼?」
「她說她對不起你。」
羅傑鼻子一酸眼角發紅,眼前迅速蒙上一層水氣,他就那麼愣了一會兒,再緩緩關上眼瞼,仰起頭,在醫院提供的長椅椅背上靠着,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了。片刻之後,有一行清淚自眼角處滲出,那液體牽出一條透明的軌跡,一路滑入領口。
敏之不忍,別開頭去,接着便安靜地在羅傑身邊坐下來,輕輕握住了羅傑的右手,想給他些力量。
就在這時,門豁地被人推開,敏之看見一名高大的男人心急火燎地走進來,氣勢狷狂凌厲,讓她不由驚了一下。當他那雙鷹般稅利的眼睛橫掃過兩人親昵相牽的手,眉頭一皺,臉上的陰霾頃刻加重了。
敏之被嚇得呆住,下一秒鐘,手已經被羅傑先行掙脫。
羅傑雖有本能反應,但表情猶自怔怔的,也不招呼來人,扭過頭,並未正視來人,因為不想對方看出他無助傷心的一面。
「為什麼不接電話?」他一邊問羅傑一邊走到椅子旁邊。
敏之回過神,連忙跳起來讓座,等那人坐下,她不覺又好氣又好笑,旁邊明明有若干空位,他幹麼搶自己的呀,這人還真是沒禮貌哎。
想與之理論,又不知為何心裏有些悚然,大概是剛才那人瞪她時很有威脅感的緣故吧,原來真的有用眼殺人這種事啊。
只是,不知道自己哪一點得罪了這位仁兄,想不到和氣的羅傑有這麼霸道的朋友,再看羅傑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她眨巴着大眼,又有點搞不清狀況了。
「問你呢,幹麼不接我的電話?」
「你不是要去澳門參加談判么?來這裏幹什麼?」羅傑故作鎮定的嘴硬樣子,霎時間如一壺清水,澆熄了嘉豪原本上火的五臟六腑。
「談判我推掉了。兩小時前我問了你身邊所有的人,經紀人、助理、搭檔、老闆,居然沒一個人知道你今天在哪裏,你做特務的呀,行蹤隱秘到我都一頓好找。」
那還不是被你翻到!可是,這傢伙是怎麼做的?
羅傑疑問的眼神令嘉豪得意一笑。
「託人查你的電話單嘛,最近你撥最多的號碼,就是這家醫院的專線電話。我當時嚇得不行,以為是你出事故意瞞我。」
探人私隱還講得這樣理直氣壯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羅傑根本懶得跟他爭辯了。
嘉豪剛才可是一頭撞進院長辦公室,又亮身分又說好話,人家才通融,透露了羅傑的專用休息區方位。
「你來幹麼?」
「我只是來警告你,不要有事就把我撇一邊,你到底有沒有身為我情人的自覺啊!」
羅傑劈手一記悶棍打在嘉豪後腦勺,他裝不下去了,漲紅臉罵道:「你少在這邊胡說八道!滾出去——」
「人家好心過來陪你和伯母度過難關哎!」
「誰是你伯母!」
「羅傑,你別翻臉不認人!昨天晚上是誰求着我不要……啊!」
在嘉豪的一聲慘叫聲中,結束室內的對話。
敏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向優雅的羅傑,今天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真實得讓人覺得觸手可及,跟新聞里、海報上、電影中的他完全不同。
其實人就算是沒有破綻,也並非完美,敏之覺得現在的羅傑不再拒人於千里,可親可愛,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大個男影響了他。
空氣中的憂傷被沖淡許多,敏之感到有冉冉希望在不遠處升起。
次月六日十九點五十分,星暉集團董事長千金謝嘉慧,與青年才俊梁友純先生的婚禮晚宴現場。
嘉豪身着深黑色燕尾服,可媲美男模的英挺身材,加上眉宇間掩藏不住的王者之氣,和略有些鬆開的領口,竟呈現出凌亂張揚的性感,一路煞到不少名媛的眼,事後有數字大小姐紛紛輾轉託人引見。
身處主賓席,嘉豪今日表現得神清氣爽左右逢源,謝祖鴻見此情形,不禁龍心大悅。
嘉豪對那個生疏得只見過幾次面的妹妹,並沒有太多感想好發表,他的目光在場內隨意地搜索了好幾圈,想要找出那個熟悉的身影。想起剛剛在貴賓休息室與那人廝混時的激情動作,氣息焦灼難分難捨,腰部以下就又有了反應。
羅傑的舌首次隔着底褲描繪他的形狀,他將他拉起按壓在門板上,扯掉他的皮帶……
「阿豪,你去哪兒了?」楊晨禮熱情洋溢拍打老友肩膀,後者懶洋洋轉身。到底是死黨,一眼就看出不對頭來,「你的領結咧?」
「丟了。」
「有人到處找羅傑,你看見他沒,他剛剛還在——」
說著說著,就突然閉嘴,眼珠子一溜,脖子僵硬地將面孔轉向一臉春風得意的謝嘉豪,晨禮頭一次有種吾命休矣的悲觀念想,「你們不會是去……哇塞!我服了你們,我真的服了,我看你日後怎麼收場。」
「不勞你費心!」
晨禮也無意探人私隱,只是純粹出於關心和好奇,因為野獸開始專情,實在匪夷所思。「羅傑真的那麼讓你……覺得刺激?」
這種隱蔽的情色問題,可不會令厚臉皮的當事人難堪。
他臉不紅氣不喘地答:「反正沒人比得上他。」
晨禮翻翻白眼,「戀愛中的人是白痴」這句話看來真的一點都不假。
會場名義上是謝絕記者,但受利益驅使,還是有不少手可通天的八卦報紙及時買通內部人員,也有人頻頻用高解像度手機拍下晚宴途中的精采畫面,上傳出得起錢的媒體。
作為星暉的一線小生,就算是為了婚禮效果更華麗風光,羅傑也是邀請名單上最靠前的幾位之一。
他一出場就受到娛樂界前輩的大面積簇擁,各路人馬都向他遞出橄欖枝,有人要跟他洽淡新片檔期,有人說要包裝他出唱片,有人想預約他做節目客串嘉賓,理由五花八門,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指的就是這種關鍵場合。
今天的羅傑一身貴胄裝扮,出自名家的鐵灰色燙貼手工西式禮服,將他襯得如同王子一般,近距離握手,他比人家想像的還要俊美絕倫,分明又不失柔和的面部輪廓,是最搶鏡的。
只是再端正的妝容中,也是有那麼一絲複雜的散亂,他右手邊的袖扣少了一粒,是在二人大戰時不慎扯落失蹤的。
直到落坐,羅傑下意識地在場中掃視,十幾米外,一個嘴角掛着惡質痞笑的男人,正對着他的方向舉了舉香檳高腳杯。
面對盛裝下的謝嘉豪,羅傑耳根驀地一熱,而對方曖昧的眼神,也讓他的慾望昭然若揭,羅傑有種無法在人前繼續掩飾下去的錯覺。
如果不是下身的不適還未完全退去,他真的不敢相信,身處於這樣重大的場合,他還會在間歇做出那樣的荒唐情事,謝嘉豪這傢伙真的拐得他原則盡失,一切都變得無法預測。
就在這時,嘉豪起身,向他的這張桌子走過來。羅傑不知道這小子想做什麼,急得口乾舌燥,但礙於眾賓客在場,又不好意思發作。而大後方的楊晨禮,汗都下來了,在原地急得跳腳。
靠你個謝嘉豪!想死啊你!
終於,嘉豪在羅傑面前停下來,他將本來別在自己胸前的一朵白玫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插入了羅傑胸前的禮服口袋,接着很紳士的開口道:「這花很襯你。」
襯你個頭!跟我玩這套!
羅傑在心裏咬牙切齒,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謝謝。」
「很榮幸你成為新戲的男主角。」
「那是因為監製夠賣力。」
「彼此彼此。」
這一看似和諧又戲味十足的場景,后被多家媒體競爭轉載,大家紛紛揣測這位星暉未來的當家人對旗下大將的額外青睞,是否會在銀幕內外帶給觀眾新的驚喜。
兩個大男人的糾纏就此拉開帷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