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傍晚，涼爽的微風吹過，連柏豪坐在拍攝場地的玻璃幕牆前抽著煙，深邃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

吐出一口迷濛的白煙，俊俏的臉龐似有一絲疲倦。沒辦法，他到香港拍廣告，連續三天沒有好好休息，自然會累。

回想起來，他對自己總有些遺憾。他正值年輕力壯之年，理應比誰都能拼搏，可他偏偏天生就有心臟毛病，為免過勞造成身體不適，使得他必須推掉某些工作。若非如此，他的事業高峰絕對不僅僅在這個位置。

想到了健康問題，他不期然地想起於翠翠。自從那晚見面后，他們就再也沒遇過了，不知道她的感冒好點沒有？有沒有吃藥？

驀地，一道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出的刺耳聲響從遠處傳來。

“香港現在全面實行室內禁煙，你應該不想被罰錢吧？柏豪。”一名女性的嗓音響起。

連柏豪瞥了對方一眼，捻熄手中的煙，禮貌性地說：“抱歉，一時忘了。”

“沒關係。”這位名叫莉拉、同樣從美國來的金髮美女助導，向久違的他甜甜一笑道：“很遺憾聽到你父親過世的事，當時我在米蘭工作，沒能幫上什麼忙。”

她打聽到連柏豪會參加這次的拍攝，便自動請纓而來，希望能與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重逢。

誰都知道，只要能和連柏豪扯上一丁點關係，對於在時街界打滾的人都能有所幫助。然而他不知已和多少女人上過床，卻偏偏沒有她的份，這一直令她無法釋懷。

連柏豪抬眼看她，隨即看出莉拉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心，他能從她水汪汪的藍眸中察覺到，她真的很喜歡他。

這種愛慕的表情，他並不陌生，因為有太多女人用同樣的表情注視過他。

再說他和她只見過幾次，根本不算熟，老實說，他老子有事也輪不到她問候，她有些惺惺作態了吧？

唉！為何就沒有多一些女人，像翠翠這樣直率呢？

“有事嗎？”他起身，忽略了莉拉關心的問候，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今天晚上有空嗎？”她拋拋媚眼，故意低聲問道：“如果有空，我可以……留下來陪你。”

美國民風開放，不像東方保守，眼下只要有意思，點個頭，隨時可以一嘗美人香。這樣熱情的暗示，算是相當明顯了，這個情場浪子應該明白吧？

可惜對於她的挑逗，連柏豪只是禮貌性地笑了笑，並沒有任何行動的意思。

這種邀約他見多了，心情好的時候，可以陪她們玩玩，順便發泄一下精力，可是最近，他一點興緻也沒有。

“如何，柏豪？”莉拉緊張地問。

“我約了人，抱歉。”他明確地拒絕她。

“約了人？女人嗎？”

“是男是女，有關係嗎？”他挑眉反問著。

“如果不介意，我也希望能和你的朋友一起吃飯，當作交個新朋友。”莉拉不死心地纏着他不放。

他這麼斷然地拒絕了她這個公認的漂亮助導，是否是因為有其他女人填滿了他的空檔時間？如果是，她真想看看她究竟敗給了哪個女人。

連柏豪勾起唇角，一臉挑釁地看着她，涼涼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很介意和不熟的人吃飯呢？”

真是厚臉皮的女人，誰跟她是“我們”了？別說得他和她是一夥的好嗎？

“那就別跟其他人應酬，我會好好陪你。”莉拉突然喜出望外，重燃希望。

“我是說我跟你不熟，不想跟你一起吃飯。”她既然聽不懂他禮貌性的拒絕，他就只好把話說明。

莉拉沒料到連柏豪會這樣回應她，又羞又怒地張大了口，指着他喊道：“連柏豪，你！”

“這次的工作大家都辛苦了，時間很寶貴，你也趕快休息一下，好好儲備接下來的體力，我先失陪了！”

無視她滿臉的訝異和羞怒，連柏豪邁開步伐，毫不猶豫地從她身邊走過，直接往右方的電梯走去。

身後，莉拉正想追上前發難時，卻發現他的經紀人霍布同時進了電梯，頓時讓她打消了念頭。

有第三者在場的話，事情就不方便了，況且那個人還是對方的經紀人。萬一她勾引連柏豪失敗的事傳開，還被他的經紀公司列為黑名單，那她就再也不用在這行混了！

霍布大步跨入電梯內，迅速地按下關門鍵，替連柏豪將千嬌百媚的莉拉拒於門外。

“怎樣，又被泡了？這個助導挺正點的，為何不上？”霍布賊賊地笑道。

其實這種事他早就見怪不怪，工作時的認真和下班后的靡爛是兩回事，柏豪一向能夠掌控得宜，他這個經紀人不會多加干涉。

不過有時候把遊戲和真心分得太清楚的話，就只能說他根本沒有栽進哪段關係裏，否則以他這種一旦喜歡了某樣東西就會耍賴不放手的性格，一定會緊緊地黏着他喜歡的那個人。

以這次為例，對方是個條件很不錯的美女，而柏豪一個人在外住久了，不是應該很“饑渴”才對嗎？沒想到他竟然被纏得煩了，還需要他出面幫忙解圍。

連柏豪輕皺眉頭，望着電梯一層層的下降，漫不經心地道：“拜託，你把我當作什麼？種馬還是舞男？難道是女人我就要上嗎？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也沒心情搞這些。”

看來他從前的紀錄真的不太好，應該要修心養性了。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的下半輩子。

之前在美國，是他少不更事，才會和不同的女人來往，沒想到回台灣工作后，被這裏的保守民風收服了些心性。又或者該說，有人讓他試著釐清自己的思緒？

“好好，不逗你了，說點別的吧！明天回台北后，我要搬去你家暫住幾天，可以嗎？”

“為什麼？”連柏豪瞄了霍布一眼。

“我跟我老婆鬧翻了，她把我趕出來，我得找個地方留宿才行。”霍布狀似沒事地交代著。

“什麼，你跟嫂子吵架了？真是少見。”他挑高眉梢，不禁訝異起來。

霍布和他老婆是出了名的恩愛，就算有爭執，也大都是鬧著玩而已，哪曾吵得嚴重到要被趕出家門啊？

“是她無理取鬧，老以為我到台灣后，會在外面偷吃。拜託，我要忙着工作，哪有空閑呀？而且混這行的，本來四周就都是女人，有什麼好疑神疑鬼的？難道非得天天待在家裏陪她，她才會相信嗎？”說著，霍布的火氣就忍不住冒上來。

“女人的疑心病真不是普通的重。”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沒料到住在台灣會讓人的性子變得這麼快，不單是他，就連向來對霍布很放心的嫂子都不安起來。

“就是啊！為了男人的尊嚴，這次我一定要重振夫綱，否則下次她又撒野。柏豪，你也認同我的，對嗎？”

連柏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夫妻間的事，他還是別出太多意見才好，以免落得裡外不是人。

“一句話，你的地方借不借我住？”霍布的目光介乎請求和強逼之間。

“不……”

連柏豪才開了個口，霍布隨即氣沖沖地埋怨道：“枉我大老遠從美國跟你回來台灣發展，每天為了你的事業早出晚歸，現在我有了婚姻危機，最該負責的人應該是你，為什麼你連一點朋友道義都不顧，不幫我這一次？”

“停！”連柏豪趕忙喝止他的埋怨。“不要話沒聽完就開始吵，我要說的是，借你住不是問題。”

他怎麼可能對霍布“見死不救”？在他眼中，自己真的是這麼冷血無情、自私自利的人嗎？

他是傲慢了點，自視甚高了一些，但不代表是個毫無良心的傢伙啊！他的內心其實是很和善溫柔的。

想着，他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小顫，趕忙回頭向歡天喜地的霍佈道：“明天你就把行李搬過來吧！我在家等你。”

“OK！”

***

意外地，酒量向來不差的霍布，竟在到連柏豪家投宿的第一個晚上，就用啤酒把自己灌醉。

連柏豪看着眼前原本只有微醺小醉，到最後幾乎是爛醉不醒的經紀人，只能苦笑不語。

霍布有多離不開嫂子，他怎會不曉得呢？儘管嘴裏說得再怎麼雲淡風輕，心裏還是介意自己被老婆趕出家門。

看見冰箱旋風式地被“洗劫”一空后，他決定再去超市採購，順便看看於翠翠感冒的病情好轉了沒。

她今天應該有上班吧？不，應該說，他真懷疑她有哪一天是不用上班的。

這個小女生，真是叫他沒法放心啊！

“柏豪！”

就在他起身走向大門時，原本已醉趴在桌上的霍布突然叫了聲。

“嗯？”他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安撫道：“我得去買些東西回來，否則我們都會餓死的。”

強睜著滿布紅絲的雙眼，霍布撐著身體站起來，走向他道：“我也一起去，好歹我也得親自看看你生活的環境才行。”

才怪！他這大男人是怕寂寞才是吧？

連柏豪偏著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打算跟一個半醉的人說道理，只好扶着他緩緩地走，讓他跟着出門。

***

兩個各具特色的英俊男人並肩走進平凡社區的超市內，簡直就跟中樂透彩的機會一樣，微乎其微。所以儘管晚上十點多的時間人潮不多，還是引來不少注目。

早就不再戴墨鏡到超市的連柏豪，已經算是這裏的常客，所以大家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可是，她們卻再也不敢像一開始那樣上前向他搭訕了，因為那隻會受到他冷冷地對待。

現在有誰不知道在這家超市內，唯一能跟連柏豪談話的人，只有於翠翠啊？

其他打工的女人一開始對於翠翠擁有這份“榮幸”，是又嫉妒又羨慕，甚至以為他們之間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

可惜這一路下來，於翠翠的生活並沒有因為認識了這個名人而有所改變，她仍是那個為了生活費而辛勤打工的大學生，仍是那個雖然不太熱情卻真誠可靠的好女孩。

反正連柏豪本身就不是個容易侍候的客人，老是愛找刁鑽的貨品，然後問題一堆，大爺脾氣又不如外表般賞心悅目，那就索性讓脾氣好的於翠翠去應付他吧！

“喂，翠翠，連柏豪來了！”同事甲用手肘頂了頂正在上貨的於翠翠，然後指向從遠處走來的兩個男人。

於翠翠聽見連柏豪的名字，心情雖然雀躍不少，但表面上仍愛理不理地抬頭而望。

真是的，說要和她好好當朋友的人，自從那晚給她買了巧克力后，便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好幾天。

她還是第一次嘗到這種患得患失的滋味，誰叫她在他的“循循善誘”下，漸漸把他放在心房，對他有所期待？

“翠翠，連柏豪身邊那個男人也很帥耶，是他的朋友嗎？你知道他是誰嗎？”同事乙也走過來問。

沒辦法，大家好像認定於翠翠對連柏豪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而平日她又對連柏豪的事絕口不提，只能趁著這個時候向她套取帥哥情報。

這時，於翠翠才把視線落在連柏豪身旁的霍布。

這個外型粗獷的外國男子是他的朋友嗎？這兩個男人站在一起，還真是非常養眼呢，至少她就覺得他們是一對很相稱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淡淡地回應，正想主動走出貨架迎上前時，卻聽見了二人的對話。

“柏豪，你要買什麼？我幫你找吧！”說著說著，霍布幾乎要向前衝出去。

“你不要四處亂走，跟着我就行。”連柏豪輕聲說道，本來四處張望的視線重新回到霍布身上。

半醉的霍布得靠在他的肩頭上才能勉強走路，他也實在沒膽放開他，讓他在滿布貨物的超市內自行走動。

“我又沒有醉！”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沒醉。”跟醉鬼說道理很浪費力氣，索性隨他講。

“柏豪，你對我真好。”霍布笑開了眼，用手輕拍連柏豪壯實的胸膛，然後又毫不客氣地朝連柏豪的臉頰親下去。

早就見怪不怪的連柏豪沒有閃避，只是冷淡地丟了句。“我對你不好，你又會說我辜負你。”

不可否認，沒有霍布，他就沒有今天的成就，他簡直就把霍布當成自己的親人了。

“呵呵，可不是？我沒了柏豪也是一無所有啊！”霍布挨近他身邊。

“我們快點買完東西就回家，好不好？”連柏豪幾乎是用哄的了。

“好，我們等一下就回家。”

聽到霍布心底的話，連柏豪想要對他的“撒嬌”發脾氣，也不知從何發起，只想趕快找好要買的東西，然後快點離去。

一直瞠大眼睛、遠遠地看着這一對男人“卿卿我我”的於翠翠，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敢置信的神色充斥在秀眉間，冷不防地，一股寒意悄悄爬上心頭。

“他、他們是……”同事甲乙詫異地顫著聲，不敢把最後幾個字說出口。

同志愛人？！

同樣有這個想法的於翠翠，心頭突地竄過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柏豪他……真的只把她當作普通朋友！而且是那種猶如姐妹情誼的朋友，再沒有其他意思了。

原來他有“那個”傾向，而且在工作之餘還要照顧家裏頭的另一個男人。難怪他那麼會做菜，甚至對生活細節的注重程度，比起她這個女人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前對他的所有疑惑現在一一解開，當然，心也偷偷地死了。

她曾以為，他是因為對她有一點點意思，所以才會對她死纏爛打，又拚命管她的閑事。而她也因此打開心房，容許自己站在他身邊，使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區區數步之遙。

可是為什麼愈是靠近他，她愈感到悲哀？

現在，她既開心又失望，因為她終於知道他另有所愛，而且還是同居密友。

他們甚至已經不怕旁人的目光，雙雙進出超市，想必是感情很穩定了吧？

為什麼柏豪會喜歡男人？為什麼他們沒有再發展的可能？為什麼他還要把“男友”帶來這裏？！

驀地，她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吃驚，立即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她怎麼可以有這種負面的想法呢？她竟然這麼自私，還奢望他能喜歡她，想把他據為己有！

就算接受了他友善地親近自己，就算她心裏偷偷有過妄想，她也該支持他爭取他想要的愛情不是嗎？單純地欣賞他，然後祝福他，這才是朋友間該抱持的態度。

“翠翠！”連柏豪終於發現於翠翠，趕忙拖着大塊頭的霍布來到她身邊，至於她的那些同事，早就四散而去。

“你來啦？這幾天好嗎？”她努力扯出微笑問候他。

“我去香港拍廣告了，所以沒來這邊。”連柏豪看見她歡迎的微笑，不禁鬆了口氣，來這之前，他實在很擔心她又故態復萌地誤會他。“你的感冒全好了嗎？”

“嗯，全好了。”沒想到他還記掛着她感冒的事。她的心因此甜了一下，但馬上被突然“酒醒”了幾分的霍布打擾。

“你們是朋友嗎？柏豪，我怎麼不知道你新交了一個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身為柏豪的經紀人，他竟不清楚他的交友狀況，真是失職。

但這句話聽在於翠翠耳里，就像是戀人吃醋的責問。她冒了幾滴冷汗，才狀似輕鬆地道：“柏豪，這位是你的……朋友？”

“他是我的經紀人，叫霍布。”他介紹過後，注意到她不自在的目光，以為她是看不慣醉鬼，便不好意思地搖頭。“他喝醉了，我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就帶他一起來。”

“那你要買什麼，我去幫你拿過來，你把他扶好，不要再四處亂走了。”她自動請纓。

連柏豪隨口講了幾樣，熟悉他向來生活習慣的於翠翠，馬上前去搜羅，而兩個大男人則在原地輕輕鬆鬆地等候。

“柏豪，她是誰啊？”霍布窮追不捨地問，隱約察覺到連柏豪在面對這個女孩時，顯現出格外的溫柔。

“她叫於翠翠，是我新認識的朋友。”他勾起唇角。“她是個好女孩。”

霍布恍然一悟，忽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好哥兒們的肩膀。

原來如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