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當夏玉言再次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唇紅齒白,肌膚似雪的美男子。美男子一見夏玉言醒過來,便向他燦開笑靨,接着轉頭,高興地向外面叫道:“大哥,他醒過來了!”

“這裏是……?”夏玉言好不容易將眸光自他身上移開,獃獃地環視一圈,熟悉的環境令他霎時墜人絕望的深淵。

果然被抓回來了……

“這裏當然就是你的家,怎麼好像不喜歡的樣子?”充滿嘲弄與稍帶沙啞的聲音從外傳來,而隨着聲音走進來的是足以令夏玉言怕得魂飛魄散的拓跋虎魂。

拓跋虎魂已經換上一套新衣,緊身左衽短袍,長褲與銀頭的長統皮靴。一身黑色勁裝,配上披散的長發,飛揚鋒銳的臉孔與陰霾的神色,還有那雙綠光熠熠的虎目,都令夏玉言想起在森林中,盯緊獵物的兇猛野獸。

當然了,他本身就是一頭野獸,由老虎化成人,但即使外表再像人,始終也只是一頭野獸,橫蠻、兇悍、粗暴、狡猾、無禮!在心中一一清算拓跋虎魂的缺點,雙手不自覺地攥緊,觸動手上包紮好的傷口,帶來陣陣刺痛。

或者是痛楚起了作用,本來滿心懼怕的夏玉言,竟漸漸地鎮靜下來,躺在床上,仰頭,直視漸漸逼近的拓跋虎魂,他只說了一句話。

“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死。”

語氣一如以往地平靜溫和,卻深藏決絕,聲音剛落,他便把眼睛緊緊闔上,再也不看拓跋虎魂一眼。他不知道拓跋虎魂在不在意他的生死,卻知道自己絕不怕再死一次。

拓跋虎魂的腳步倏地停頓,虎目狠狠地瞪着床上的夏玉言,臉色陰晴不定。

夏玉言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也感到拓跋虎魂的目光兇狠如劍,割得他肌膚生痛,但他已存必死之心,當下雖怕,卻依然闔着眼,動也不動。他已經心灰意冷,只想:與其再懦弱地承受凌辱,倒不如惹怒拓跋虎魂,以一死而全氣節。

兩人對峙,半晌后,拓跋虎魂冷哼一聲,竟退後半步。

沉着臉轉身,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寢室,只有拂開布簾時發出一聲極大的響聲,將房中的兩人都嚇得震動一下。

夏玉言渾身一抖后,悄悄地睜開眼皮,見他竟走了出去。眸中不由得盈滿不敢置信的光芒。

*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很平靜,平靜得令夏玉言有一種回到往常的錯覺,當然,錯覺始終是錯覺,每天從外面傳來的人聲,都在提醒他,他的家已經被一群陌生人霸佔了。

從外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從窗外看出去,往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而且都是些腰插大刀,神色剽悍的大漢,明眼人一看,已知他們絕非善類。幸好,他們只在廳堂打轉,從沒有進到寢室去,多天來照顧夏玉言起居的都是那天睜眼時看見的美男子,名叫步子棠。

他是名大夫,與拓跋虎魂他們不同,他不單止相貌俊美,而且談吐得體,舉止有禮,“拓跋虎魂是我的義兄,我排行第四,他們都叫我四弟,夏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叫我子棠。”

面對如此客氣,長相陰柔俊美的步子棠,夏玉言實在無法冷言相向,只得斂着眼,回以一句,“不必客氣,叫我玉言便可。”

“好!玉言,那我就不再客氣了。”步子棠笑容燦爛地握起夏玉言的手。

此後,兩人偶有交談,步子棠說話動聽,極有技巧,加上言談間刻意討好,夏玉言不知不覺間便與他親近起來。

這天,步子棠為他身上的傷口上藥時,便說:“三哥出手也太重了,這些瘀傷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化清。”

坐着的夏玉言垂下眼帘,看着赤裸的身子上布着的大大小小淤血,擦傷,心忖:這些傷又那止是你的三哥弄出來的?

“玉言,其實……大哥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壞。”步子棠何等聰明,立刻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夏玉言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是認為拓跋虎魂不壞,不作聲只是不想令步子棠難堪而巳。

“知道嗎?那天就是大哥把昏迷不醒的你抱回來的。”

聽到步子云的話,夏玉言這才知道原來當天是拓跋虎魂把他抱回來的,自然有點訝異,步子棠見他眼中光芒閃動,知道已經引起他的興趣,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得意地笑一笑,同時,一雙丹鳳三角眼輕輕挑起,狀似顧忌地向外面看了一眼,壓着聲音對夏玉言說。

“那時候,我正好到此,只看見杜南按着流血的頭坐在地上叫痛,之後,大哥就抱着你匆匆走進來了。當時他的右手正在流血,血由外面一直流進屋裏,我登時大嚇一跳,但是,他不許我為他包紮,只吆喝着要我先看看你的情況。”

拓跋虎魂的心腸……有這麼好嗎?夏玉言當然不信,抿着唇,不自覺地搖搖頭。

步子棠知道說不動他,立刻加一把勁,“其實你只不過是因為體虛力弱才昏厥過去,並不要緊,反而大哥右手受的刀傷已經深得見骨了,非搶救不可,不過,他依然要我先救你,待我把你上下察看一遍,保證並無大礙,他才讓我為他下針包紮。可憐他的臉色都發白了,因為失血過多,連站也站得不穩。”

“與我無關。”夏玉言冷冷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心想:子棠為人雖好,在這事上卻難免偏向他的義兄,有失公道,受害者是他,而非拓跋虎魂,可憐……這個詞語怎能用在加害者身上?

“因為救你,大哥的右手傷得很重,而且這幾天。他連一步也沒有踏進來,為的也只不過是你的一句話,大哥的性子向來張狂,我可沒見他遷就過什麼。”

夏玉言聽得實在厭了,便把眸子闔上,輕聲說:“子棠,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見他一臉不想再聽下去的樣子,步子棠亦很識趣,拂一拂衣擺站起來,直至走到門邊,忽然停下來,回過頭,輕聲說。

“玉言,我與大哥結拜已經十多年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誰這麼好過。”

說罷,便走了出去。

但是他的話已經傳入夏玉言耳中了,他垂下的眼睫抖一抖,眉心輕輕地蹙起來。

*

是日下午,一股飯香傳來,喚醒轆轆飢腸,夏玉言把眼一睜,正好看見拓跋虎魂用漆木托盤捧着兩份飯菜走進來。

幾天來為他送飯的都是步子棠,見他突然走進來,夏玉言不由得繃緊身軀。

“四弟出去了,小杜不肯進來。”拓跋虎魂知道他緊張,冷冷地說了一句,把他的那份飯菜放在床上后,便捧着自己的一份走向房中的方桌。

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在解釋嗎?夏玉言暗暗詫異。

拓跋虎魂回頭一看,見他沒有動手,眉心蹙起來,“你快吃完,讓我把碗箸收起來。”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夏玉言,逕自拿起竹箸用膳,他的右手受傷未愈,只能用左手挾着竹箸,剌着碟中的一塊東坡肉。震動着手腕送入口中。

看見他笨拙的動作,夏玉言腦海中不由得浮起步子棠早上對他說的話,還有當日拓跋虎魂為救他,用手握着刀鋒,血流如注的情景,他到底心軟,一時衝動下,忍不住叫了一聲:“你……”

聲音剛吐出口,夏玉言便後悔了,但見拓跋虎魂已經停下手,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他再不情願,也只得把話說下去,“要我幫你嗎?”

拓跋虎魂就是等他說這一句話,當下便捧起飯菜走到床邊坐下。

獃獃地看着放在面前的飯菜,再看一看拓跋虎魂臉上似笑非笑的臉色,夏玉言明白眼前的形勢已是騎虎難下,只得蹙着柳眉,把竹箸和湯匙從拓跋虎魂手中接過來。

舀一匙白飯,再在飯上放上分成小塊的肉片,送到拓跋虎魂唇邊。

拓跋虎魂沒有立刻張開口,飛揚劍眉下的一雙虎目定定地看着他的手,“還痛嗎?”

知道拓跋虎魂指的是他手上的擦傷,割傷,夏玉言垂下睫扇,輕輕地答一句。

“還好。”

他雙手受的本來就只是皮肉之傷,再加上這幾天來步子棠為他用上最好的傷葯,傷處早已癒合,只留下淡淡的粉紅色痕迹。

看着他雙手上未褪的粉紅色傷痕,拓跋虎魂本來想伸手撫摸,左手伸到半空,夏玉言的肩頭已抖了一抖。

拓跋虎魂看見了,忽然想起幾天前他說過的狠話,指尖一僵,又收回來,眉角一挑,冷着低沉的嗓子說:“你放心!我暫時沒有逼死你的興趣,別將我拓跋虎魂看得太低,我若要再對你做什麼,也必要你甘心情願!”

言下之意,竟是狂妄至極,夏玉言聽到他的話,雖覺可笑,但同時亦稍覺安心,既然拓跋虎魂要他甘心情願的順從,那在短期內應該就不會對他用強了。

兩人各懷心思,氣氛隨之凝滯,半晌后,夏玉言抿着唇,把拿着湯匙的手舉得更高。

拓跋虎魂合作地張開口,把飯菜一口一口的吃光了,眼睛卻不時向夏玉言身上飄去。他坐在床頭,背後靠着半舊的青色撒花軟墊,被子只蓋到腰際,露出赤裸的上身,雪白的肌膚上散步着未散的瘀傷,肩頭圓潤,沒有束起的長發沿着修長的脖子散落,尖尖的發尾在兩顆淡粉紅色的珠子旁邊飄搖。美景如畫,拓跋虎魂自然管不住一雙眼睛,不單止他,夏玉言亦顯得心不在焉,鳳眼穿過寢室中唯一的一扇小小木窗不住向外面盼去。

窗外,秋風颯颯,金桂飄香,幾匹馬被綁在桂花樹下,垂頭吃草。

溫和的眸子不知不覺地明亮起來,寫滿期待。拓跋虎魂察覺到他的神色,一抹精光在眼中飛快閃過。

*

“玉言,早!”隔日早上,夏玉言醒過來,剛抹過臉,步子棠就興沖沖地走進來,“你看我拿了什麼給你?”

“……是……?”看着他手上拿着的衣飾,夏玉言眯起眼,一個令他懷疑又不敢置信的念頭在腦海中冉冉升起。

“你喜歡哪一件?”步子棠玉臉含笑,將衣物一件件展開。

夏玉言滿心疑惑,只說:“都很好看。”

“那就由我為你做主吧!”步子棠挑出一件圓領青底,左右開衩,緣以銀邊的長袍,對夏玉言說:“我幫你穿上吧。”

“子棠……這些衣服……”夏玉言遲疑,當初,拓跋虎魂為了狎玩他,將他的衣服都脫光,把他丟在床上,令他只能以棉被蔽身,這件事固然令他羞恥,步子棠為人溫柔,看不過眼想要幫他,他固然高興,但若為此而連累步子棠,他實在心中不安。

“玉言,你誤會了!”步子棠看見他的臉色,立刻就明白過來,吃吃地笑了兩聲,說:“這些衣服是大哥吩咐我拿進來的,他嫌你本來的衣服衣料不好,昨天,特意騎快馬趕到城中買這新衣服回來。”

“他?”夏玉言更不可置信了,眸子瞪得渾圓。

“對!就是他!”步子棠肯定地點點頭,伸手扶着夏玉言坐在床邊,先拿過雪白的褻衣為他穿上。

“請讓我自己穿。”夏玉言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拒絕步子棠的幫忙。他雙腿雖然不能動,但雙手可以,穿衣服這種小事,他應付得了。

“那好吧!若有問題就叫我。”步子棠不放心地囑咐一聲,當下轉身,背對着他,佇立一旁。

夏玉言先把褻衣褻褲穿好,接着罩上長袍,只有彎身套上鞋襪的時候,顯得有點兒狼狽,但很快就成功了。

得知他穿着整齊后,步子棠才回過頭來。

“總覺得好像差點什麼……”沉吟着,圍着夏玉言走了一圈,他醒悟過來,伸手把夏玉言的長發在頭頂盤起,將插着自己髮髻的銀釵抽出來,橫貫其中。

“這樣就好看多了。”滿意地點點頭,外面就傳來拓跋虎魂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四弟,好了嗎?”

“早就好了!大哥,你快進來看看!玉言穿上你挑選的衣裳,就像個翩翩公子!我現在才知道,大哥的眼光到底有多好!”

步子棠高聲說著,拓跋虎魂已迫不及待地走進來,見到坐在床邊的夏玉言時,腳步一頓。

那……確是好看!

色澤淡雅的長袍合身地穿在修長的身子上,烏亮的髮絲中銀釵斜插,形成一個鬆散的髮髻,長發伏貼地隨着白皙的臉頰泄下,五官雖非絕美,卻滿溢文人的秀氣,還有,最令拓跋虎魂心動的溫柔。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玉言,青綠的眼瞳內光芒熠熠,炙熱如火,夏玉言不由得紅着臉,把頭別過一旁。拓跋虎魂察覺了忙不迭收斂心神,端出冷靜的神色,伸出手,對夏玉言說:“今天天氣很好,想不想到外面去?”

他的提議,對一個已經被困多天的人面言,實在是極大的誘惑,夏玉言不由回過頭來,獃獃地看着他伸出的一雙手。

到外面去……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多麼簡單的一件事,但是,若不先握上他的手,根本無法達成。

夏玉言輕輕地揚起眼,打量站在他眼前的拓跋虎魂,他長得很高大,身材健碩得即使在衣服的包裹下亦能清楚看見肌肉的紋理,他長得亦很英挺,五官鋒利,唇明顯太薄,薄得令人想起利劍的鋒刀。

他在笑,微微地勾起唇角,裝出友善的笑容,但是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眼卻早已將他出賣,青綠的眼瞳里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銳氣與傲慢——那是勝券在握的眼神。

外面有藍天白雲,有清爽的秋風,還有金黃的桂花飄香,這樣的誘惑有誰能夠抗拒得了?喉頭上下咽動着,夏玉言緩慢地把右手伸出去……即使不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至少,請讓他呼吸一口自由的氣息。

看着他的手緩緩舉起,拓跋虎魂的唇角勾得更高,亦笑得更得意了。要他屈服,不過如此!

白皙的指尖在碰到拓跋虎魂的手掌前,忽然抖一抖,之後,飛快地向後縮起來。

“你……?”看見他的動作,拓跋虎魂霎時怔忡。

夏玉言沒有說話,只把頭偏向一旁,看着牆壁,牙齒緊緊咬着唇。可恥!若非看到拓跋虎魂那抹自以為是的笑容,他已經屈服了。暗暗責備自己的同時,牙齒將唇咬得更緊,唇瓣白透,一點血絲滲出來。

“別咬!”拓跋虎魂眉頭一皺,伸手便去捏他的下巴,夏玉言反射性地揚手,“啪!”的一聲,恰恰打中他的手背。

拓跋虎魂的臉色登時沉下,左手攥成拳頭,指骨響個不停,步子棠見勢頭不對,忙不迭踏前兩步,從旁把他拉住,“大哥,玉言只是一時不小心,你別怪他!”

“哼!”拓跋虎魂不語,一雙虎目冷冷地瞪着夏玉言,步子棠只得轉向夏玉言說:“玉言,大哥只是一番好意,你快向他道歉吧!”

虎日熠熠、寒光似箭,夏玉言明明已經怕得渾身顫抖,偏偏緊咬着唇,半個字也不肯吐出來。

瞪着他半晌,拓跋虎魂的火氣反而漸漸地收斂下來,這人看似軟弱,其實倔強。他不是早已經領教過嗎?亦正因如此,征服的慾望才更加高漲。

勾唇冷笑,拓跋虎魂轉身便走,臨行前,對步子棠說:“四弟,把輪椅推進來,讓他出去舒口氣。”

見他轉身,夏玉言繃緊的神經倏然鬆懈,身子酥軟下來,這才察覺到冷汗已濕透肩背,正想伸手去抹,就聽見拓跋虎魂的話。他登時一怔,抬起頭來,卻見拓跋虎魂遠遠走去了。

步子棠牽起他的手,為他高興,夏玉言卻笑不出來,心裏只想起一句俗語: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過,無論拓跋虎魂立心為何,能夠到屋外舒展筋骨,到底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裏,夏玉言終於忍不住微微一笑,燦爛如花初綻,卻不知這一笑早已落入駐足窗外窺視的拓跋虎魂眼中,他同樣笑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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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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