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機落地出關后,一趟英倫之旅的導遊職務算是完美達成,孔日鑫去停車場取回愛車,開心地哼着歌駛向女友住處。
擁有四分之一義大利血統的他,一身健康的膚色,五官輪廓更較一般人來得立體分明,性格臉龐配上不羈的半長發,向來是人群中最招惹女人注意的那一個。
出眾儀錶加上舌粲蓮花的好口才,讓他位居旅行社第一把交椅,別人領的是帶團費,排不到團沒錢領,他卻是每月有基本底薪,加上抽成,等於坐領百萬年薪。
不只那些阿公阿嬤會再三指定這位能跟他們合唱美空雲雀歌曲的導遊領團,出手大方的貴婦團更是他的忠實客戶,帶一次團的小費高過他平均月薪是常有的事,老闆更是賺錢賺得笑呵呵,就怕他出去自立門戶,給他這位功臣的甜頭也不少。
其實老闆想太多了。他這個人自由慣了,生性不喜歡受拘束,所以才選擇導遊這種有得賺有得玩、還能結交朋友的行業,要他坐辦公室處理公文當老闆,他大概撐不了三天就想落跑。
他的愛情觀也是如此。既然能當只嘗遍百花的蜜蜂,何必單戀一枝花,讓自己被一紙婚約綁住,不得自由?
但他不想要個老婆,女兒卻很需要一個媽。
一想起剛滿十歲的可愛女兒,孔日鑫眼光便不自覺地放柔。
六年前,他在自己生日當晚收到一份永生難忘的大禮——一個四歲的女孩睜着無辜大眼,怯怯地來到他跟前喊「爸爸」。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年少荒唐時的一夜情,居然因此跑出個女兒,女兒的媽要遠嫁國外當貴婦,沒通知一聲就把女兒當「生日禮物」送來,隔天搭機離台,真不知該說那女人果決還是狠心?
那陣子,他的生活真的只能用「兵荒馬亂」四個字形容。
爸媽跟着大哥一家住在加拿大,不可能幫他照顧孩子,雖然他也想過把女兒送去祖父母身邊,自己好落個輕鬆,可終歸是不忍心,只好硬着頭皮開始學習當爸爸。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以為自己撐不下去,結果一眨眼也過了六年,當年的「燙手山芋」如今成了他的心頭肉,為了寶貝女兒,他甚至開始學做不花心的好男人,想為女兒找個好媽咪。
這回出國十多天,他沒安排長期配合的鐘點保母,而是把女兒送去給交往八個多月的女友李丹妃照顧,就是想讓她們培養一下感情,倘若兩人相處融洽,他就可以開始慎重考慮以結婚為目標,讓這段感情進入穩定期——
「砰!」
看見前方紅燈,正減慢車速的孔日鑫聽見一聲巨響,同時連車帶人一震,但不像是被追撞,而是後車廂承受了重物下墜的撞擊力道。
要命!該不會有人跳樓吧?!
「吱——」
他急踩煞車,實在不想回頭查看後車窗是不是一片血肉模糊,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心一橫,他緊握拳回頭一看——
「砰!」
同時間,孔日鑫再度感覺連人帶車一震,眼前的畫面更是讓他瞠目結舌,腦袋瞬間打結。
沒有什麼跳樓的人半死不活地在他後車廂蓋上抖呀抖的,他的車子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雜物,只是車蓋上明顯多出一個凹痕。
他心裏正冒出問號,下一秒,答案就出現了。
一位穿着草綠色短褲、足蹬系帶高跟鞋的長腿美女像拍電影一樣,從剛好被他車子擋住的巷弄「飛」出來,躍上後車廂,隨即神勇地跳下車、穿越車陣,很明顯是在追着前方頭戴棒球網帽的年輕男子。
搶劫?
不對,那位小姐的背包還好好地掛在她身上,也沒看她張口喊半句。
拍電影?
不像,根本沒看見半台攝影機跟拍。
情侶吵架?
哼,肯定是!
孔日鑫在三秒內論斷事發原因,火氣頓時熊熊燃起。
那對火爆戀人不要命是他們的事,倒霉的是這輛新車他剛買不到一個月,開不到五次就被他們一前一後踩出兩個凹痕,鈑金要花不少錢,好好的新車被人糟蹋,更嘔!
不像話!不好好教訓不懂事的年輕人,讓他們負責維修費,怎麼對得起正義公理?
腦袋才想着,身體已經跟着動作。綠燈一亮,他立刻打燈迴轉,追着那兩人穿巷過弄,終於將人堵死在一條前去無路的狹窄巷內。打完電話報警,他再下車理論。
「你們——」
「砰!」
孔日鑫第三度全身一震。
不過才開口,他便見識到何謂「野蠻女友」。
那位長腿小姐身高大概是一六五到一七○左右,卻輕鬆地揪住快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男子過肩摔,那落地的巨響連他聽着都覺得痛。
下一秒,男子正想掙扎爬起,女方一個旋身、抬腳,玉腿不偏不倚往男方胸口一踩,後者痛得慘叫一聲,隨即眼露凶光,伸手想拉住她的腳,誰知道反被她一拉、一翻、一折,手臂「啪」地一聲脫臼后,完全被制伏在地,只能孬種地不斷發出哀號。
驚愕之餘,孔日鑫早忘了自己要來「討回公道」一事。
不對,應該說是他及時頓悟古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實在是太有道理,不可不遵!
新車誠可貴,面子價更高,若為性命故,兩者皆可拋。
如果是和男人打他沒在怕,對女人動粗,他可沒辦法,所以上前理論的下場八成是被那個正在氣頭上的女人扁得慘兮兮。
好吧,他大人有大量,原諒他們這一次,為寶貝女兒保住性命要緊。
閃!
「站住!」
楊家佳一邊用手腳壓制不斷哀號的男子,一邊喝斥他的同伴別輕舉妄動。
真衰!她不過是出門買瓶醬油,偏偏遇上搶劫,身為女警,就算非值勤時間她也不能視若無睹,只能卯起來追。
只是一個男人已經夠棘手,半路竟然還殺出另一個開車尾隨的怪咖,要說是見義勇為,也沒見他上前幫忙,倒像是原本要來營救同夥,眼見苗頭不對立刻先落跑的孬種。
「我是警察!」楊家佳警戒注意那名男子的一舉一動。「你的容貌、特徵我已經記得一清二楚,逃也沒用,奉勸你最好別輕舉妄動!說,你是不是接應這名搶匪的同夥?」
要記清楚那男人的長相,真是一點也不困難。
逼近一九○的頎長身高,略帶混血兒味道的眉眼五官和那頭中長發,性格中又帶了一抹落拓不羈的藝術家氣質,是品味正常的女人都難免多看一眼的「好貨」,多看兩眼當然印象深刻,加上他的左臂上有個細環圖騰刺青,很難讓人記不住。
可惜,這麼好的條件去打籃球還是做明星的什麼都好,偏偏來做賊,真是暴殄天物。
「搶匪?!」
孔日鑫臉都黑了。
他聰明的腦袋飛快運轉,終於明白自己的認知出了什麼錯。為什麼他偏偏以為是情侶意見不合、火爆追鬧,沒想過是官兵捉強盜?
欸,都怪這名綁着俐落馬尾,穿着圓T、短褲的女警,看來就像十七、八歲的清純學生,要怎麼聯想成人民保母?
「你誤會了,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連忙指着愛車解釋。「是你們兩個接連踩凹我的新車——」
「你為了修理費追來?」楊家佳有印象。她明白了,又是一個愛車如命的男人。「有沒有打電話報警?」
「呃、嗯,下車前打了。」
孔日鑫點頭承認。幸好這名女警腦筋轉得快,也還算明事理,沒要他交證件再解釋。
像是呼應他的回答,這時警車由遠而近地駛來,開到他車前。
「是你報的案?」車內下來兩名男警員,第一眼只瞧見站在巷口的孔日鑫。「你說的鬧事情侶呢?」
「那件事有點誤會。」他苦笑,真後悔追過來蹚渾水。「不是情侶鬧事,是警察抓搶匪。」
他朝巷內指去,兩名男警員一聽是搶匪,立刻手按佩槍、小心接近……
「家佳?」
看見搶匪已經被同事制伏,兩名男警員接手將男子架起,聽楊家佳簡單描述事發經過。
「等等,你先別走!」
孔日鑫想說沒自己的事,修理費也認賠了,正要上車走人,卻被女警叫住。
「我還有事要辦,搶犯就麻煩你們幫忙帶回警局。」楊家佳拜託同事。
「那有什麼問題?」
兩人一口應允,隨即將搶犯押上車,開車離開。
「還記不記得我在哪裏踩上你的車?」她回頭問皺眉看錶的孔日鑫。
「記得。」
「麻煩送我回原地。」
孔日鑫看她說完便自行打開車門入座,愣了兩秒才隨後上車。
「你不怕我是壞人?」一上車就閉目休息,她也太放心了吧?
「你沒看見剛才那名搶匪的下場?」楊家佳淡淡回他一句。
看得一清二楚,那名搶匪應該會休養很久、很久……
孔日鑫明白自己問了個笨問題。若沒有十足把握,她也不會上車了。
但其實他想錯了。
一路追逐再費力制伏搶匪,幾乎耗盡楊家佳的體力,此刻的她手疼腳酸,若要立刻再和人高馬大的他搏鬥,她也沒有十足把握。
她會安心是因為方才他打電話報警,留下通聯記錄,又有兩名同事近距離見過他,除非這男人是白痴,才會笨到選這時候對她下手。
不過,她狂跑快二十分鐘才逮到搶匪,車程卻不到五分鐘,人還沒休息,車子已經回到發生搶案的那條路。
「等我一下。」
楊家佳下車走進馬路旁的小巷,孔日鑫好奇地跟下車查看,可是一進巷弄,就聽見一個哇哇大哭的聲音。
「阿婆,別哭了。」
楊家佳走向一個坐在防火巷牆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奶奶,鬆開緊握的右手,一條亮晃晃的金項鏈從她手中垂下。
「您看,我搶回來了。」
阿婆不信一個年輕小姐能從搶匪手中奪回她的金項鏈,可是禁不住好奇,還是揉揉哭得迷濛的雙眼,定睛一看,還真是她的金項鏈!
「嗚……謝謝啦、謝謝啦!」
阿婆一開心,哭得更誇張,拉着楊家佳的手猛道謝。
「那個死囝仔搶我的金項鏈真是夭壽!你都不知道,這是我五十年前結婚的時候,我死去的老公送我的,被搶走我也不要活了……」
老奶奶像把楊家佳當成了孫女,居然開始話當年,楊家佳也不嫌煩,蹲在那微笑聽老奶奶傾訴,適時回應幾句,耐心溫柔安撫,讓老人家慢慢止住哭泣、不再驚慌,和方才捉賊的兇狠樣完全判若兩人。
孔日鑫待在不遠不近、剛好可以聽見她們對談,又不驚動老人的位置,望着眼前和睦的一幕,方才趕時間的不耐也漸漸消失。
老實說,他對警察一直沒什麼好印象。
年輕時因為耍帥逞威風,跑去刺青、買了輛很炫的重型機車,然後沒事在路上被警察攔下來盤查,惹來一肚子烏煙瘴氣。
有次車子壞了,換騎老媽的小綿羊上路,他忘了帶行照,別人是開張罰單就了事,他卻被認定是偷車賊,還被帶回局裏,逼他找老媽來證明自己無辜,事後警方沒道歉,還反跟老媽告狀他態度欠佳,需要嚴加管教,惡形惡狀的模樣到現在仍令他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