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國
冬十一穿着一襲棗紅色的官服,安靜的侍立在大殿外。
她年紀不大,今年也不過才十八歲,但束起的黑髮里卻夾雜着一些白髮,那張清美如玉的臉龐也略顯蒼白。
她瞅了眼高懸的烈日,摸摸冰冷的雙手,她體溫偏低,即使在這樣的大熱天裏,手腳也都是冰涼的。
她悄悄挪動站得有些發麻的雙腳,估計約莫還要再等一刻鐘,正在大殿內與百官議事的皇帝墨良浚才會下朝。
她也是這墨國的官員,但只是個小小的侍中,平時負責掌管皇帝的車轎、服飾等事物,因此尚無資格與眾位大臣一起排班站在大殿裏,只能候在殿外,等着皇帝下朝。
侍中是好聽的說法,她覺得自己其實就像個雜役,只不過服侍的對象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據說這個芝麻大的小官當初還有不少世家子弟搶着要,是她那個擔任大司農的老爹技高一籌,這才替她搶到手。
她進宮當差的前一日,老爹還殷殷叮囑她,「我兒可別小看這侍中,很多人可是求之不得呢,這是皇上的近臣,只要將皇上服侍好,就能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陞官機會,所以你要用心好好伺候皇上,知道嗎?」
老爹不知道,她從第一天進宮起便膽顫心驚,沒辦法,誰教她是個冒牌貨,她根本不是男人而是個女兒身。
在這個時代,雖然墨國風氣還算開放,對女子和婦人的約束並沒有那麽嚴格,在市坊上常能看到官家千金、富家閨秀帶着丫頭逛大街,但女子當官仍是前所未聞,要是被人發現她是個大姑娘,那可是要被砍頭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會牽連到整個冬家。
無奈的是,她還不能向老爹揭露自己是女人的身分,她娘辛苦隱瞞了她老爹和冬家這麽多年,要是她戳穿了這個秘密,也不知道老爹能不能受得住。
老爹生了十個女兒,在娘的欺瞞下以為她是兒子,高興得不得了。聽說她幼時身體一直不好,當時有個相士對她娘說,她要養在鄉間才能長大,因此她之前都是住在鄉下。
她並沒有以前的記憶,而是在半年前意外從現代來到這個世界,佔據了冬十一的身體,頂替了她,為此,她也只能儘力扮好冬十一,替她孝順她的爹娘。
在老爹的安排下,她戰戰兢兢的進了皇宮,跟隨一名資深的侍中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熟悉宮中的各項規矩後,這才開始正式當差。
當了三個月的侍中,也不知什麽原因,分明還有其他幾位侍中,墨良浚卻幾乎把身邊的雜事都交給她做,令她不得不整天隨侍在側。
「陛下這是器重你、想磨練你,你好好乾,將來定有大成就。」
一位同僚這麽對她說,也不知道心裏是不是真這麽想,還是只是安慰她。
突然間,大殿裏傳來墨良浚的怒斥聲,「你們一個個都陽奉陰違,朕交代的事沒一件辦好,朕還要你們這些沒用的大臣做什麽?」
眾臣惶恐的齊聲道:「請陛下息怒。」
身為百官之首的丞相陸皓開口稟道:「陛下交代的事,臣等無不竭盡全力為陛下辦好,實是此次陛下突然向各諸侯與王公大人要求增加賦稅,一時之間要籌措如此多的銀錢上繳着實困難,還望陛下再給臣等一些時日。」
「好,朕就再給你兩個月的時間,若是屆時還拿不出個成績來,你這丞相也不用幹了。」說畢,冷冷俯視底下低眉垂首的一干臣子,墨良浚站起身,拂袖離開。
冬十一趕緊上前,跟隨在他所乘的御輦後頭,一路來到澄明閣。
見墨良浚下了御輦,她悄悄瞟去一眼,看他面色陰沉,不禁暗自警惕,今日可要格外小心一點,免得一個不當心,被這位心情不佳的皇帝無辜遷怒。
墨良浚走進澄明閣坐下後,抬眸看向安靜侍立在一旁的她,「冬十一,你前次同朕提過考試納才之事,朕考慮後覺得此事可行,你將此事施行之法詳細擬來給朕。」
她愣了下,這才想起那是一個多月前,她曾對他提起現在這種推舉孝廉來任官的制度,難免流於私相授用,且所推舉之人也未必都能適用,不如用考試來廣納人才,公平一點。
此時見他採納她的意見,她欣然領命。「微臣遵旨。」她嗓音比一般人來得沙啞,也正是如此,她不用裝也沒人聽得出她聲線有異。
「就在這兒擬吧。」墨良浚接着吩咐道:「你們去搬張桌椅進來給冬十一。」
兩名太監很快搬來桌椅,她走過去坐下,正要磨墨,就見墨良浚接過她手裏的墨條,替她研墨。
「朕磨墨,你來寫。」他高大的身軀站在她身旁,垂眸睇着她。
他身穿一襲黑色綉着金龍的寬袖長袍,腰系玉帶,足穿錦緞雲頭靴,身形偉岸頎長,面容英朗俊挺,但下顎處有道疤痕,令他臉孔看起來多了幾分兇惡。
「陛下,微臣當不起,還是讓微臣自己來吧。」冬十一想取回墨條,手卻被他整個握住。
她試着想抽回手,卻抽不回來,微惱的抬頭看他,希望他快點鬆手。在他身邊當差這幾個月,他偶爾會這樣有意無意的碰觸她,讓她很困擾。
「你替朕想了好辦法,自然當得起。」他那雙銳利的黑瞳深深注視她一眼,說完才放開她。
既然他這麽堅持要磨墨,冬十一也不再和他爭,由得他去。可他高大的身軀就杵在她身旁,令她心緒有些定不下來,攤開潔白的宣紙,她提起筆蘸了墨汁,一時卻想不出該怎麽寫。
這個世界的官吏制度有點像漢朝那樣,是由地方鄉紳或是官員推舉賢能,皇帝許可後便可當官。
但這個賢能是如何認定可就難說了。
像她就是老爹找人推舉,她才能出任侍中這一職,也因此形成了不少父子、叔侄等同朝為官的情況,朝政無形中便被那些世家大族把持住了。
這也是為何墨良浚想從佔據了大片土地的王公貴人和世家大族那裏徵收賦稅,來填補空虛的國庫,卻被那些大臣聯合以各種藉口推諉,因而窒礙難行的原因。
見他為此深受困擾,因此一個多月前,她在不經意間對他說:「陛下何不舉辦考試來廣納人才,這樣就不會再受到那些世族的掣肘。」沒想到這話竟被他記起來了。
她覺得以前中國古代那種八股文的科舉考試有不少缺點,但現代公務員的考試製度也不是那麽理想,這些考試都流於一種形式,所以她想擬一個更好的辦法,好真正吸收優秀適合的人才。
「怎麽還不寫?」見她遲遲不動筆,墨良浚問。
「陛下親自為微臣磨墨,微臣受寵若驚,一時之間竟想不出要寫什麽。」她看他一眼,接着小心翼翼的開口,「可否請陛下移步,坐回御案前?」
「哼,不知好歹。」墨良浚冷哼了一聲,回到御座,支手托腮,視線仍停留在她身上,那晦暗的眼神里閃動着深沉難辨的情緒。
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裝的模樣很俊俏,可是能不能不要這樣目不轉睛的看着她?這樣讓她壓力很大。
她不是沒懷疑過他有「那方面」的傾向,性向是生來就註定的,她絕沒有任何歧視,但若是他對她真有那種意思,那可就要不得了,她可不是真正的男子,萬一被他發現真實性別,她就死定了。
冬十一忍住想叫他別再看她的衝動,努力讓自己定下心來,忽視他的目光,思索片刻,便提筆書寫。
剛開始思路有些不順,往往寫一句要想好久,但半個時辰後,她思路大開,文思泉湧,越寫越流暢。
穿越過來之前,她是在公關公司擔任行銷企劃,擬過幾個企劃案,也參與推動過幾項案子,加上這幾個月來她天天練習毛筆字,此刻寫來極為順手。
瞟見她嘴角漸漸高揚,振筆疾書,那張清美如玉的臉上流露出興奮神采,墨良浚眸瞳里也不禁透出一抹笑意。
不知不覺間,她桌邊已堆了十幾張宣紙,但仍繼續寫着,直到有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提醒她。「好了,先休息會兒,用過午膳再繼續寫吧。」
她停下筆,側過頭看了一眼擺在左側那約莫有一人高的計時用沙漏,這才發現已到中午時分。
接着又發覺墨良浚的手親昵的搭在她肩上,於是趕緊起身,「微臣告退。」
「朕已吩咐下去,你就留在這兒陪朕一塊用膳。」
她本想拒絕,但聽出他話里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只好訕訕領命。
墨良浚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拍了拍她的肩說道:「在朕跟前用不着這麽拘謹。」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不拘謹,難道要跟他稱兄道弟嗎?
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誰知哪句話會突然觸怒他,招來殺身之禍。
「在陛下跟前,微臣不敢放肆。」她恭恭敬敬的道。
服侍他三個多月,她至今還摸不太清這位皇帝陛下的性情,他喜怒無常,有時她一個不留神,忘了自己的身分,在他面前有些隨興,以為他會發怒降罪,他卻不當一回事,有時她刻意奉承了幾句好話,他反而滿臉不悅。
「用不着顧忌朕的身分,你只要像以前那樣便可以了。」墨良浚說道。
她有些訝異,「以前?微臣現下跟以前不同嗎?」她是直到半年前才被接回冬府,這期間他們並未見過,但聽他語氣,兩人彷佛熟識,她不敢大意,小心試探。
「以前你在朕跟前有話便說,侃侃而談,當朕是朋友。」他意有所指的說。
冬十一心中很疑惑,據她所知,原主十八歲前一直住在鄉下調養身子,直到半年前,忽然得了重病昏迷不醒,為了醫治她才被接回冬府,這墨良浚是怎麽認識她的?
她謹慎的回答,「那時陛下還未登基,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微臣若再像先前那般,可就是大不敬了。」
「朕允許你放肆。」他以前認識的她是個隨心自在,無拘無束之人,現下這般小心翼翼,壓抑着本性,令他看不慣。
她暗暗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對他恭敬還被斥責,反而要她放肆?
她沉吟了下答道:「多謝陛下恩寵,那微臣就放肆一次了,請容許微臣今日回冬府用午膳。」這可是他親自開口的,他可別翻臉不認帳。
墨良浚臉色一冷,「莫非宮裏頭的食物不合你胃口?」
「宮裏的御膳可是人間美味,不少人求之不得,微臣能有此口福是微臣之幸。可昨兒個微臣才答應了母親,今天要回去陪她用膳,微臣不想讓母親失望,還望陛下見諒。」
說來說去她就是不願陪他用膳,墨良浚沉下臉,故意刁難,「既如此,那朕就命人將你母親接進宮裏,你們母子倆便能一同用膳了。」
她不疾不徐的躬身道:「能與陛下一同用膳,本是家母的榮幸,但陛下是一國之君,身分何等尊貴,實不宜輕率為之,這若讓丞相他們得知,怕是會惹來非議。」
「朕是皇帝,還怕他們非議嗎?」雖才登基半年多,墨良浚天子之威已自然而然流露出來。
冬十一溫言澄清,「陛下誤會了,微臣的意思是陛下如此恩寵,會令微臣招致非議,微臣不過是個侍中,又無功在身,當不起陛下這般寵幸。」
「你知道你現下像什麽嗎?」他橫眉冷睨她。
皇帝問話她不得不接腔,「微臣愚昧,請陛下明示。」她隱隱覺得那必然不是什麽好話。
「像戴着一張面具的戲子,又假又虛偽。」
她咬着牙,告訴自己要忍住,這是在沒有人權的古代,不是現代社會,在她面前的人可是手握生殺大權、至高無上的皇帝,不是她能得罪的。
她拚命忍忍忍,最後還是沒能忍住,反駁道:「在陛下面前有誰不是戴着面具呢?要是不當心說錯了一句話觸怒陛下,陛下抬抬手、張個嘴就能讓其人頭落地,哪個不是戰戰兢兢,謹慎再謹慎?就像陛下方才還說允許微臣放肆,可轉眼間,陛下說生氣便生氣,讓微臣實在不知所措。」
聽了她的話,墨良浚不怒反喜,「這樣就對了,在朕面前你無須像其他人那般恭恭敬敬的,有話直說,不必壓抑自個兒的本性。」
聞言,她張着嘴愣愣的瞪着他。
她獃獃的表情取悅了墨良浚,喉中滾出笑意,「今後你在朕面前只管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朕欣賞的就是你坦率,先前那般拘謹的模樣讓朕瞧着礙眼。」
冬十一驚訝的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須臾回神後,她啟口道:「既然陛下這麽說,那微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往後若是微臣不慎失言,陛下可別治微臣一個大不敬之罪。」
她暗想墨良浚以前也許跟前身的冬十一真是朋友,這事得回去問問老爹,她才好拿捏以後要怎麽應付他。
回到冬府,冬十一正要去找父親打探以前的事,恰好聽見兩名婢女在一處花廊前說著話—
「燕兒,明日輪到我回家探親了。」
「翠瑤,你家比較遠,回去時路上可要當心點。」
「不怕,阿旺哥與春梅姊與我同鄉,我們約好了明兒個一塊回去。」
「說起來咱們也算幸運,能進這冬府來做事,冬大人和幾位夫人,還有少爺小姐們個個都很善待咱們這些下人,還讓咱們每半年便能回家探親一趟。」
「可不是,只是奇怪,半年多前怎麽突然換掉一大批的奴僕,再招進新人?」對這件事,府裏頭那些老資格的下人一個個閉口不言,還要他們別多問。
燕兒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說這是因為九小姐的緣故,她突然病死,老爺和夫人們傷心她的早夭,怪罪府裏頭的下人沒伺候好她,這才徹換了一大批。」
翠瑤慶幸的道:「那咱們倒是託了九小姐的福了。」能遇上一家都好伺候的主子極不容易,她前一個主子常動輒打罵他們這些下人,還時常苛扣月錢,幸好她雖是奴僕,卻是自由身,沒簽下賣身契,因此先前阿旺哥聽人說冬府在招下人,便邀她一塊來應聘,幸運的被招了進來。
燕兒正要說什麽,忽然瞧見冬十一,急忙扯了下翠瑤的衣袖。
「奴婢見過十一少爺。」兩人連忙屈膝行禮。
冬十一微笑着擺擺手,讓她們不用多禮,「快去用膳吧,去遲了菜可要被人吃光了。」
「是,多謝十一少爺。」方才兩人提起九小姐的事,怕會被責怪,有些惴惴不安,行了禮後便匆匆離去。
冬十一聽她們一說,這才知曉冬府的下人在半年多前曾經撤換過一批,心裏覺得有些奇怪,她爹、嫡母,以及她生母韋姨娘和董姨娘待人都很寬厚,應該不至於因為冬九病死的事就遷怒到下人身上才對。
沒找着父親,冬十一到了母親所住的小院陪她一塊用膳,順便問起這件事,「娘,當年九姊是得了什麽病?為何她病死後,府裏頭會撤換掉一大批下人?」
「你怎麽突然問起這件事?」韋姨娘神色有些古怪。
「我發現府裏頭的下人泰半都是半年前才招進來的,所以便好奇的問上一問。」不想給燕兒和翠瑤惹麻煩,因此她沒說是聽兩人提起,見母親神色有異,冬十一心中一動,「難道這事另有什麽隱情嗎?」
半晌後,韋姨娘幽幽出聲,「九丫頭之所以會病死,是因為下人照顧不周,才讓她不慎染病。你爹以前最寵愛九丫頭,見她還沒嫁人就早早去了,傷心之餘才換掉了府裏頭大部分的下人。」
說到這兒,她嘆了口氣,「過去的事娘也不想再提,以免徒增傷心,這事你知道就好,往後也別提了,知道嗎?」
冬十一總覺得這其中似乎還有什麽原因,不像母親所言這麽簡單,但想起九姊與她同母所生,不想母親難過,遂沒再追問下去。
此時她又想起另一事,「對了,娘,你可知道我以前同陛下是否認識?」
「陛下?」韋姨娘訝問,「可是陛下說了什麽?」
她將不久前墨良浚對她所說的話簡單的告訴韋姨娘,說完,她滿臉狐疑的問:「娘不是說我先前一直在鄉下調養身子,直到半年前得了重病才被接回冬府,那陛下是如何認識我的?且我聽他的語氣,似乎還同我頗為熟識。」
韋姨娘飲了杯茶,慢條斯理答道:「那是因為以前陛下曾到過你養病的鄉下,因此與你結識,陛下一直很欣賞你,所以這回你爹託人推舉你出任侍中一職,陛下即刻便恩准了。」她叮囑女兒,「雖然陛下讓你別太拘謹,可你也別真的在他面前太過放肆。」
「我知道。」應了聲,想了想,她有些擔憂的道:「娘,不如我找個機會辭了這侍中的官,萬一繼續待在宮裏,我擔心會被識破女扮男裝的事。」
韋姨娘急忙勸阻,「這可使不得,你突然辭官,你爹定是不允,陛下那兒也不好交代。」
她眉心輕蹙,「可萬一……」
韋姨娘拍拍她的手安撫道:「你別多想,你打小就被娘當成男孩兒來撫養,沒人會懷疑你。你就委屈點,暫時忍一忍,等過一陣子若你仍不想當官,娘再試着同你爹商量看看。」
她無奈之下只能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