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哼,讓天打個雷劈死你算了!流火恨恨地瞪了一眼,才不甘願地牽起兩匹白馬。
此時,天色已漸昏暗,他們準備在這家客棧打尖過夜。因為那本賬冊的緣故,沈頤變得十分小心,方才已派了幾個家丁四處查看有無可疑的人,自己又和老掌柜一起上樓查看地勢。
結果他一走開,流火就遭了麻煩。
隨行的幾個家丁趕緊都跑過來搶走她手裏的韁繩,討好地道;“流火姑娘,這種活兒我們來就好!”他們都是長年習武之人,平時住在府上沒什麼大事,主人家要出遠門,就由他們跟着伺候保護。
流火卻正在氣頭上,一把又搶回韁繩,“不就給馬兒喂些草料嗎?我也會!”
自從那天來了個瞎眼的老道士,後來二夫人又過來,讓二少爺代她去杭州給外公祝壽,他們出門已經快兩天了。可這一路上,她極度不痛快,那位姓傅的小姐不會看人眼色,明明二少爺都不捨得差使她,她偏偏逮着機會就喜歡支使她幹活。
本來幹活自己也不怕,可她是沈家的丫頭,憑什麼要聽一個不相干的人趾高氣揚地差使?
她正和家丁們搶奪韁繩時,沈頤尋過來一看便皺起眉,“你們在幹什麼?”他一看流火氣鼓鼓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忙拉下她的小手,“誰讓你做這種粗重的活兒?我不過和掌柜的上樓去看了看,怎麼你就跑來和他們搶起韁繩來了?”
“又不是我想來的。”她跟在他身後含糊不清地嘀咕。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大堂,傅曉蓉原本托着腮等在飯桌邊,一見到沈頤忙站起來陪着笑,三個人一桌,一頓晚飯草草吃罷。
到了該掌燈的時候,流火正在沈頤房真幫他鋪被褥。
沈頤原本在一邊負手看着,忽然忍不住從背後抱住了她,羞得她小臉一發燙,急急地脫口,“二少爺,你、你可別胡來!”
他失笑,湊在她耳畔低聲道:“我說過,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你不許再叫我二少爺,要叫我隨雲,知道嗎?”
“那我可搞不清啦!”她立刻聰明地反駁,“我如果叫你隨雲,那也是奉了二少爺的命令,可我要是不把二少爺當二少爺,那我也就不用再聽你的吩咐啦!”
好伶俐的丫頭!他一怔,這兩句話還真難倒了他。
“但你要是不叫,我就永遠是你主子,主子就有讓丫頭改口的權力——照這樣論理的話,我們倆豈不是牽扯不清了?”
“成了成了,我還是乖乖叫一聲隨雲吧。”流火任他摟着,笑盈盈地一擺手,“這理我可論不過二少爺,你這麼一說,我的頭都快繞暈了!”
沈頤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扶着她的雙肩,柔聲誘哄,“那你叫來我聽聽。”
“咦,我剛剛不是已經叫出口了嗎?”她故意將目光轉開去,笑得像只小狐浬。
“你別想唬弄我,剛剛那可不算。”他輕輕一刮她俏挺的鼻子,“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正正經經地叫我一聲。”
叫就叫嘛,有什麼了不起?流火垂下眼,低低地叫了一聲,“隨雲。”
她雖然平日裏講話時常大剌剌的,但畢竟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眼下又是在心愛的人懷裏,這一聲叫喚出來,已不覺多了幾分嬌柔甜美的味道。
但他還不滿意,依舊逗她,“這不成,我是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怎麼這麼麻煩呀?
流火一聽心就有些跳得慌亂,但沒有辦法,只好鼓足勇氣慢慢地抬起頭,她的目光一接觸到他的,就變得有些出神,好半天才獃獃地叫出口,“……隨雲。”
結果她話音一落,他就忍不住低下頭去,吻住了那嬌小甜潤的唇瓣。此時一室靜寂,惟有燭火爆出輕微的劈啪之聲,並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映照在地板上……
“我、我要回自己房裏去睡了。”一番唇舌纏綿之後,流火清醒過來,長睫不停扇動着,羞怯地推開他。
她回到屬於自己的那間房,剛關上門,卻聽到外面廊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咦,三更半夜的運有人亂走動?她小心地將門打開一條縫,驚訝地發現原來是傅家小姐。
按說這時節天氣還未完全回暖,尤其入了夜,更有寒意襲人,但傅曉蓉卻穿得十分單薄,只見她用兩臂環抱住自己,一邊走一邊像是冷得直發抖,而看她走的方向,分明是去沈頤的房間。
好哇,她是想去向二少爺“獻寶”!
“想到有這可能,流火心裏就升起一把火來。哼!她白日裏一趁二少爺不留意就找她麻煩,現在居然還想趁着夜色去引誘他!
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她憤憤地一想,立刻計上心來,藉著月光,她轉頭瞅見房裏的床幔恰好是白色的,嘴角一扯,眼裏不自禁閃出惡作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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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你、你是人是鬼?”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細細的怪叫聲,傅曉蓉當即嚇得打了一個寒顫,待轉身一看,更嚇得面無血色,咚的一聲,背貼着牆壁滑坐在走廊地板亡。
只見一團人形的白布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地晃動。
“嗚……小娘子,我是你的老朋友……嗚……嗚……我現在好冷,你冷不冷啊?”
“我……我不冷。”她死命地搖頭,已駭得淚流滿面。
偏偏那團可怖的白布猶在顫悠悠地飄出聲,“可是我好冷……求你、求你扶我一把……嗚……我好冷,我冷得站不住啦……你快扶住我……”邊說邊向她“飄”至。
可憐傅曉蓉背脊僵得筆直,嚇得動也不會動了。
人形白布向她伸出手,“來……扶我一把——”
“啊!有鬼啊!”她尖叫出聲,聲音凄切得讓白布里的“鬼”都嚇了一跳,趕緊閃了開去。
而沈頤剛想解衣入睡,聽到尖叫聲立即推門出來,“出了什麼事?”
“有、有鬼……”傅曉蓉依舊一動也不動,癱坐在原地。
鬼?他皺緊眉,第一個想到的是跟賬冊相關的事,但當他蹲下去想扶起傅家小姐時,卻發現她右手中居然握着一隻死人手骨,他嚇一跳,眨了眨眼,心念在電光石火問又放下心來。
他知道這“鬼”是怎麼回事了。
“三更半夜的出了什麼事呀?”流火也從旁邊推門出來,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二少爺!”樓梯上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睡在樓下的七、八個家丁們全數趕了上來。連客棧里其它的住客也被吵醒,紛紛探頭出來。
“沒事,傅小姐在廊上滑了一跤,錯口亂叫而已。”沈頤一邊強行扶起她,”
邊跟家丁們解釋。“阿仁,你們幫忙把傅小姐扶進房去。”他轉身又一把拉過流火的手,“我有話問你。”
進了房關上門,他先踱過去點亮了燈,然後才負着手轉過身,“流火,你過來。”
一對上少東家那種平靜無波的眼神,流火反而覺得頭皮直發麻。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才慢吞吞、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面前。
他憂慮地看着她,忽然從身後拿出了那根死人手骨,遞到她眼前,聲音不軟不硬地道;“這種東西不該隨便拿出來嚇人。”
“我只是討厭她那麼虛偽。”她垂下眼,悶悶不樂地說。
沈頤把手骨放到桌上,轉而扶住她的雙肩,“為什麼這麼說,嗯?”
她卻推開他的手,逕自在桌邊托腮坐下,“從一跟她同路我就倒霉,她老是趁着二少爺你不注意就差使我做這做那,不喜歡我就明白說出來嘛,幹麼在你面前一套,在你背後又一套?何況她方才……衣服穿那麼少,又鬼鬼祟祟地往你的房間走,我一時氣不過才——”
“傻丫頭,你有時欠缺的就是一些容忍之心。”他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安撫地從背後環抱住她,“曉蓉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很嬌氣,又會耍些小心機,所以我從小到大也只把她當妹妹看待。至於這趟去杭州,我既然答應了娘把她平安送回家就不好食言,何況她只是一個外人,路上相處幾天而已,有不痛快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說對嗎?”
他放柔聲音一解釋,她的氣就全消了。“好嘛,剩下幾天我再也不捉弄她。”
“你這丫頭。”他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放開她,轉而拉她起來,“我看她剛剛是真的被你嚇壞了,我不方便,你現在進去看看她吧。”
“我不要。”流火執拗地垂下眼。
“去吧,”他半催半哄地拉着她走向門口,“解鈴還需系鈴人,你方才扮鬼嚇她,現在就得做菩薩去哄哄人家,她若是嚇得丟了魂,我看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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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第二日起床,流火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那傅家小姐未免也太不禁嚇,她只不過是用一塊白布和一根死人手骨,就把她嚇得慌不擇人,昨晚一見到她就非要摟着她一起睡。
除了跟自己的老娘和兩個姐姐,流火還沒跟別人同床過,更別提這樣一位哭哭啼啼,白日裏還互相看不順眼的小姐了。
更慘的是,天亮后傅曉蓉一醒來,又恢復了趾高氣揚的姿態,把她趕出了房。
呸!上輩子欠她的啊?!
流火滿肚子怨氣地回到自己房裏。雖然那傅家小姐的身子香香軟軟的,可她以為她就樂意讓她摟着過一夜呀?這事兒追根究底,都怪殺千刀的二少爺,他不讓她過去就沒事了。
用完早飯、結了帳,他們繼續趕路。
照例是傅曉蓉坐在馬車中,流火、沈頤和家丁們一起騎馬。
過了片刻,傅曉蓉忽然叫停馬車,興緻勃勃地下了車,提着裙跑到前面對沈頤道:“隨雲哥哥,我在車廂里坐得實在厭了,你教我騎馬吧!”
“你不怕摔下來?”沈頤勒住馬,含笑看她。
“我不怕!”她輕快地搖搖頭,不復昨晚的懦弱瞻怯之相。說罷,她瞅了瞅流火胯下那一匹骨架尚矮小的馬駒,故意笑眯眯地建議,“隨雲哥哥,流火也是女孩子,她成天騎在馬上一定累了,不如你就讓她把馬換給我,她去乘馬車吧。”
唉,成天瞎折騰!流火不等二少爺吩咐就主動下馬,把韁繩交到她手中,“傅小姐,你請吧,這匹小馬乖着呢,不用擔心摔下來。”
“我當然知道,不用你來教!”傅曉蓉嘟起嘴,湊在她耳邊壓低聲。
哼,管你愛理不理!流火反而樂了,有舒舒服服的馬車不躺,傻瓜才寧願騎馬呢!
不過她也沒有高興成,剛向後面的馬車走了幾步,沈頤就叫住她,“流火。”
唉。她在心底長嘆一聲,只好轉身走回二少爺馬邊,仰起頭,“二少爺,還有什麼事嗎?”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讓他失笑,“把手給我。”
流火不明所以,愣愣地伸出手去,卻冷不防被沈頤用力一拉,轉瞬間抱到了馬上。
他一手緊摟住她的腰,一手甩動馬鞭,胯下那匹馬吃痛,便在凈是黃上的官道上快跑起來,跑了好一陣,他才勒緊韁繩。
她向後一望,不安地道:“哎呀,把他們都甩在後面了。”
他望了望前方的一片蔥翠,毫不在意地笑笑,“那有什麼打緊?”說著,向前一指,“你看前面遠遠的像有座茶肆,我們去那裏再等他們。”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路上忽然走過來兩個漢子和一個小孩。此時春日融融,天候頗為暖和,只見三個人都捲起了褲管,赤着腳喜孜孜地走在路上,兩個漢子各拎着一隻大竹簍,那孩子黑呼呼的小手裏正拖着一個草串,上面吊了四條半大不小的魚,濕淋淋地還在不斷翻騰。
“喲,他們捕了好多魚回來!”她看着也替他們高興。
沈頤道;“這陣子容易發春汛,這些魚多半是從不同流段被潮汛趕在了一起。一說罷,他忽然揚高聲詢問迎面走來的三人,“兩位大哥,前面可是有河發了潮汛?”
“是啊,”其中一位方臉黑面的樂呵呵地回答,“公子可是要過松陵往平望方向去嗎?勸你們還是在我們松陵鎮上住一宿吧。”他往來時的路一指,“前面澧河發了大潮汛,比往年都大,還把方圓幾十里的橋都淹了,船也難渡,我估計要等水退,起碼得等明早日出。”
唉,怎麼這樣?!
流火一聽不禁大為沮喪,她原來還巴望着快些到杭州,好痛快地跟那位傅家小姐道別呢!
可那位黑面漢子說得沒錯,沈頤他們一行人到了前面松陵的鎮上時,所有人都這樣告訴他們。且澧河流經松陵往平望方向的一大片地,想繞過它是斷不可取的,只會耗費更長時間。沒有其它法子,沈頤只好命家丁在鎮上找了一家客棧,徒等着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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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沈頤的憂心更重,因為從傍晚時分他們聚在樓下大堂內用晚飯開始,他便隱隱察覺這客棧內有些古怪,似乎有人總在窺視他們。
“二少爺,這件衫子你騎馬時有一處磨了,”流火邊說邊從包裹內取出一件嶄新的月牙白外衫,抖開來,細細地看了看,“明早起來別忘了換上這一件新的。”
他又習慣性地從後面抱住她,“你怎麼不會幫我補補?”
說到這個流火可真是臉紅了。“我這人天生手腳笨,二少爺你早知道的……唉,不過我大姐的針線活可好啦,縫縫補補甭提,就是刺繡她也是不輸給任何人的。”
他笑,“可惜你大姐早被占春接去邑州成婚了,你現在跟我提,我能撈到什麼好處?再說,她是她,你是你,她的針線活再好,那名聲也攤不到你這丫頭的身上去。”
“哦,對了,二少爺,”她突然想起緊要的事,忙從少東家的懷裏轉過身,皺起眉說;“先前在樓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像、像……像暗地裏有幾雙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們。”
“你也察覺到了?”他盯着她。
“嗯。”流火用力地點頭。
“看來今晚很可能會出事。”他放開她,自顧自地負起手,憂心忡忡地在房內踱了幾步又忽然停住,低低地道;“不過我已叫阿仁他們在隔壁隨時準備着,一有風吹草動就趕過來。”
“那我去向老掌柜借根竹竿來,我不怕他們!”
“流火,你現在哪兒都不要去,隨時會有危險的。”沈頤頓覺哭笑不得,急忙拉回她,“傻丫頭,對方若真是衝著我們來,必是道上的人,他們會怕一根小小的竹竿嗎?何況還是握在一個小女孩的手裏。”
“可是……”她迷惘了,“少爺不是教過我‘聊勝於無’嗎?”
他苦笑,“這意思並不適用於眼前,你不要胡亂拿來用。”
她還想說什麼,但沈頤突然捂住她的嘴,又疾走去桌邊把燈吹熄了,“有人!”他低低地道,並摟着她往床邊退。
此時窗外月光正明,即使滅了燈,房內的情形仍然可讓人窺視得一清二楚。
果然,等了片刻,門板的陰暗處忽然冒出一縷細小的白煙,悠悠不絕。
“是迷煙。”她縮在少東家的懷裏說。
沈頤顧不上低頭看她,只用極低的聲音冷冷道:“屏氣凝神。”
又過了片刻,一陣夜風拂過,兩邊的窗俱是吱嘎一聲,隨之竟躍進來三團黑影!他們落地滾至桌邊,倏然站起,六雙眼睛緊盯住沈頤和流火。
居中的一個用粗啞的聲音喝問;“那本賬冊在哪裏?”
他心念一動,把流火護在身後,不動聲色地反問;“你們是什麼人?”
“這你就不必知道了,沈二少爺。”那人笑得詭異,“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可認識你。”
三個王八蛋!流火忍不住了,在少東家身後大聲叫囂,“真是孬種!有本事你們就把臉上的三塊黑布都撕掉,大家坦坦蕩蕩地說話!”
“流火——”沉頤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這丫頭就是吃虧在太沉不住氣。
“小丫頭片子,這裏有你什麼事?滾開!”另一人惱怒地斥喝。
但他話音剛落,房門外就傳來重響,夜深入靜,那門板轟然倒下,沈府的七、八個家丁一涌而入。
“二少爺!”阿仁當先護到了少東家的身邊。
形勢立時逆轉。
“出了什麼事?”偏偏門板倒下的響聲驚醒了傅曉蓉,她披上外衫就匆匆忙忙地跑過來,轉瞬間又嚇得尖叫一聲,因為離門最近的蒙面人當即把她拽住了。
“嘿嘿,要保這妞兒的性命,沈二少爺,你就乖乖把賬冊交出來。”他笑得邪惡。
沈頤緊皺起眉,“鄭大人如何斷定賬冊就在我手上?”
那人卻惡狠狠地道:“什麼鄭大人,老子不認得!”
“呸!還敢說不認得!”流火又忍不住跳出來搶白,“你們若不是那個姓鄭的狗官派來的,幹麼要什麼賬冊?!笑話,誰都知道二少爺是做買賣的,成天過目的賬本要多少有多少,你們倒說明白,死咬着的賬冊到底是哪一本?”
“哼,流火姑娘說得對,你們三個是什麼東西,也敢向我們二少爺要賬冊?”阿仁跟着幫腔。
挾持着傅曉蓉的蒙面人想開口回罵,但方才領頭的那一個伸手止住了他,只盯住沈頤道:“二少爺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我們兄弟要的是哪一本。實話告訴你,這差事干砸了,我們三個也活不成,嘿嘿——”他陰森地咧嘴一笑,“所以今兒晚上,不問出賬冊的下落就不算完。”
“啊!”雪白的刀光在她頰邊一閃,傅曉蓉又嚇得尖叫一聲。
沈頤倒吸了一口氣,“你們先放開她,我自然會把賬冊的事合盤托出。”
“嘿嘿,”那人又陰惻地笑,“我們兄弟一向喜歡銀子和貨同時付清的,先放開了人,我們拿什麼再來跟二少爺做交易?”說罷,他遞了個眼神給旁邊的手下。
傅曉蓉立時慘聲大叫,因為對方用刀尖在她臉上一劃,已經劃開了細小的一道口子,沁出兩顆血珠來。“救命!隨雲哥哥救我!”她痛得捂住左頰,淚流滿面。
“住手!傷害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子,你們不感到羞恥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流火居然搶先撲過去護住了她!也不管對方的刀立刻移到自己胸前,只憤慨地大罵,“要東西就光明正大地去搶,欺負一個女人,你們他媽的還算不算男人?!”
眾人都一怔。
流火要的就是這光景。她一手擋在傅家小姐身前,一手在背後的桌面上偷偷地摸索。
有了!手指觸到濕軟的一塊抹布,她的心頭一陣狂喜。
“媽的,這丫頭片子真多事!”拿刀抵着她的蒙面人啐了一口,“老大,做了她?”
那領頭的還沒答話,她又怪聲叫嚷,“哎呀呀!旁邊爐子裏的火燒着你的褲管啦!”
那人嚇了一跳,不覺往旁邊一閃。
這可給流火閃出了空檔,機不可失!她連忙用桌上的抹布裹住了自己的一隻手,當下趕上去抓起爐子裏未燃盡的一把炭塊就往對方臉上擲去。
那些炭塊還在發紅,三個蒙面人不料有此一招,只得一起往後閃游,並拿刀面把滾燙的炭塊都揮開,但一如此,他們的陣腳也亂起來,流火忙拉着傅家小姐逃開,阿仁他們趁機衝上去,不費多少力氣就把對方制伏了。
“說!到底是哪個狗娘養的派你們來的?”阿仁惡狠狠地叫嚷。
“嘿,憑你也想知道?”豈料領頭的一個依舊古怪地一笑,只見他跟兩個手下遞了個眼色,脖子一仰,發出輕微的咕嚕聲,轉瞬間竟垂下腦袋不動了。
死了?!阿仁吃了一驚,忙揪住對方的頭髮扯起來看,果然,嘴角流出一串黑涎,更有一股腥臭之味撲鼻而來,急忙厭惡地放開了手,“二少爺,他們吞毒自殺了。”
沈頤冷冷地揮了揮手,“把他們拖出去埋了,要處理得乾淨。”
“是!”阿仁抖擻起精神。
沈頤逕自踱到窗邊思慮起來。難道是汪儒把賬冊轉贈給他的事被鄭鵬年知曉了,所以他才派這二個人來索要賬冊?小小一個蘇州知府竟敢在暗地裏豢養死士,按本朝律例,罪同謀逆!
而另一邊,流火正在傷腦筋,因為受了巨大驚嚇的傅家小姐又是死摟着她不放。“傅小姐,我、我扶你回自己房裏去睡吧!那些惡人都已經死啦,不會再嚇着你了。”
“我害怕!”傅曉蓉哭哭啼啼地拽着她。
唉,這下可好,又淪落為這副光景。流火沒有法子,看她也怪可憐的,只好哄着她回了隔壁的房間,扶她上床,幫她蓋了被子,“小姐,你安心睡吧,我擔保再也沒有事了。”
流火的性子粗中帶細,又是吃軟不吃硬的,見傅家小姐眼前這樣可憐的模樣兒,早把前幾日的不愉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好不容易哄的她閉眼睡下,聽到推門聲,忙悄悄地走開去,“二少爺,”她走到沈頤面前,擔憂地低低道:“傅小姐臉上的傷怎麼辦呀?”
他遞給她一隻極小巧的白玉瓷瓶,“不礙事,你幫她抹在傷口上,三五日即可消了。”
“哦,好。”她歡喜地接過去。
沈頤早已等在門口。待流火再出房門后,“曉蓉睡了嗎?”
她無聲地點點頭,然後掩上門才開口,“唉,她一直哭哭啼啼的,抹藥膏的時候還問我長了傷疤怎麼嫁人呀……真是千金小姐,命都差點沒了還惦記着嫁人哩!”
他感到一絲內疚,不由得苦笑,“那紫玉膏是千金難換的至寶,斷不會留下痕迹的。”
流火蹙着眉,“二少爺,你那房間死了人,睡不得啦!去我的房間湊合一下吧,我嘛,累極了在桌邊打個盹兒就成。”
“傻丫頭,”他忽然摸了摸她細滑的小臉,又轉而執起她的手,“反正現在已是四更天了,我也沒有睡意,我們就去你的房裏說說話。”
他拉着她的手進去,一關上門,立刻將流火擁進了懷裏。“傻丫頭,”他緊摟着她,深吸了一口氣,手似乎還有些微顫,“你方才衝過去救曉蓉時,我的心都揪緊了!”
“嘿,我也不知那時候哪來這麼大的膽子。”流火卻只傻傻地笑,直到感覺少東家抱得太緊了,才害羞起來,瞬間燙紅了臉,吃力地低聲嚷:“二少爺……你抱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
沈頤這才鬆了力道,把她拉到窗邊,藉著月光打量心愛的人兒,邊撫着她額旁的髮絲,邊柔聲道:“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你不可再貿然衝出去,聽到沒有?”
“我……我只是看不得他們這樣欺負一個女孩子。傅小姐雖然老拿眼角瞅我,可她到底只是一個女孩子,再壞也不該被人在臉上劃一刀啊。”她垂下眼,悶悶地解釋。
沈頤知曉她的心意,也不再多加責備,“我知道,當時看曉蓉受了傷,我得心裏也很焦急。”說到這裏,他轉眼望了望窗外遠處的禾田,又接着道:“其實這趟出來我一直在擔心賬冊的事,那本真的我仍留在家裏,卻隨身帶了兩本假的出來,方才你若不突然衝過去,我原打算用一本假的來跟他們交換。”
“哎呀!少爺你要是早些跟我說,我肯定就不衝過去了。”她聽完忽然不好意思地一笑,第一次主動偎進了他的懷裏,“其實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好害怕,那傢伙的刀亮晃晃的,比殺豬的手裏拿的還鋒利呢!”
“怎麼又拿殺人的刀跟殺豬的比?”沈頤好笑地聽她這般說。
她嘿嘿傻笑,“看着像就隨口說出來了。”
窗旁一棵大樟樹的葉脈上滑下了一顆露珠,恰巧落進小水塘里。
波紋圈圈散開,再無聲息,一夜即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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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一行人平安到達了杭州。
流火總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因為那傅家小姐終於回了家。自那夜過後,她就像變了個性子似的,對自己不再耍小心機,相反的,整日流火長、流火短的,還拉着她同乘一輛馬車。可惜這樣反而更讓自己不舒坦,倒還寧願她像先前那樣拿眼角瞅她哩!
“流火。”沈頤進來的時候,流火正趴在桌邊,兩手托着腮咳聲嘆氣,她一想起那位性情大變的傅家小姐,就止不住一陣哆嗦。
他好笑地看着她的模樣,走過去拉下她的手,“又在煩惱什麼?”
流火看了一眼窗外,“二少爺,藩台老爺的壽宴要開始了嗎?”
“沒錯。”他點點頭,“外公的壽宴來祝賀的全是他的同僚,滿座皆是大大小小的宮,我帶你出去也不方便,你就待在房裏吧,到時我讓人把果品菜蔬都端一份進來。”
沈頤的外公施誠乃是當年先帝冕宗在位時欽賜的浙江布政使,官品為從二品的大員,即俗稱的藩台,掌管一省之民政、田賦、戶籍,雖受巡撫管轄,然亦是位高權重。今晚他的六十大壽,全省上下前來恭賀的大小官員絡繹不絕,沈頤方才已陪着外公迎了十幾位,抽空才回來對流火交代幾句。
到了第二日,賓客散去,本省的巡撫大人才姍姍來遲。
施誠膝下無子,惟二夫人一個女兒,自是對沈頤這個外孫格外疼愛,驟然聽到巡撫駕臨,慌忙又讓他陪着前去門廳迎候,只是待沈頤見到那位巡撫大人,不覺暗暗吃了一驚。
他聽外公說過,這位巡撫大人為人一向淡漠寡言,不喜與人親近,論年歲,還比外公小了足足一輪,但眼前所見,其人步履沉重、目光幽濁,眉梢眼角俱顯老態,從花廊的暗影處負着手緩緩踱來,竟像比外公還老了十幾歲!
這時,有家僕跑來報,“大人,酒宴已備下了。”
那巡撫陸延齡卻一揮手,“不必了,施大人花甲之喜,本撫過來只為喝杯清茶,聊表賀意。”說罷,他看了一眼沈頤,目露欣賞之色,才又對施誠道:“施大人,你是知道我的,本撫素喜清靜,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此來,一為賀壽,二卻是為公事。”
施誠斂容道:“巡撫大人,可是為皇上嘉獎兩江官員的事?”
陸延齡面色沉重的頡首,“正是。”
這嘉獎的背後,卻還有另一層意思,即在指責其它省府治理不力,致使地方貧瘠,無多餘的銀兩可填充國庫,當中尤其指的便是閩、浙和四川三省了。因為閩、浙和兩江三省同屬東南富庶之地,而四川更是聞名遐邇的天府之國,也正因為如此才讓陸延齡在得到詔諭後會惴惴不安。
當下,三個人一起步入內廳。
沈頤聽外公和巡撫談論這些,不啻像一個爆竹在心裏爆開來。兩江三省在歲末共上繳稅銀三千六百萬兩——這實在是一個彌天大謊啊!
因為在那本要命的賬冊中,正是記錄了這個足以撼動朝野的謊言的全部製造過程,兩江三省實則只上繳了三分之一,即一千兩百萬兩,這裏頭,是在上報戶部時做了一番“大手腳”。
但這些話,眼下他能說出來嗎?又該怎樣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