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於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滲進了水,可是冷得能凍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東和南兩個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爺已經回了東院,還是仍在布莊?
望了幾眼,她莫名地感覺他應該還留在布莊裏,於是轉向南走。
一走進祥泰布莊,一個戴着厚實的黑帽、穿着老羊棉襖的店夥計就滿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喲,流火姑娘,您來啦!”
流火懶得理他,穿過店堂,逕自轉上樓梯。
樓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撥出一間房,專門供東家來查視鋪面時休息所用,其餘全用來堆放貨品。
而此時,沈頤正和一位姓盧的老闆在驗貨。
“二少爺,你再看這些——”盧老闆巴結地又拿過一大把團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絹為面,這是我去江南收貨時順帶收回來的,你看這些線腳細膩,擬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極好的雙面綉,再看這把,一面是滿園春色、一面是華堂春暖;還有這把,一面是碧波蓮藕、另一面是瑤池仙境……我老盧敢拍着胸脯保證它們實在算上等質量啊!”
沈頤拿過幾把仔細看了看,笑着還給他,“綉工確實不錯,不過我這布莊只管賣布,從來不曾另外搭賣過其它的東西。”
“二少爺,這你就是太恪守成規了。”盧老闆陪着笑道;“你想,來光顧你們祥泰和錦繡布莊的,有多少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揀衣料的時候再買上幾把扇子,難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還想着明年開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併賣給二少爺呢。”
他的話的確有道理。沈頤略一沉吟,便微笑着頷首,“盧老闆果然是生意人,好,這些團扇我就一併收下了。”話音剛落,他抬頭看到流火走進來,不覺感到詫異,“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來了?”邊說邊去拿旁邊案台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頭一熱,趕緊道:“少爺,我帶來——”
沈頤卻打斷她的話,把茶杯放了回去,“這茶涼了,流火,你幫我再去泡杯熱的來。”無論冬夏,他一向不喜歡喝已經冷了的茶。
“哦,好。”她只好先把懷裏揣了一路的小包裹放在案台上,轉身下樓去泡茶。
而盧老闆又轉身從一堆貨品中拿出一個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當寶貝似地捧着,湊近沈頤身邊壓低聲道:“二少爺,這是我特地帶來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頤好笑地看着他過分小心的樣子,“盧老闆,這裏面難道是偷來的東西?”
沒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說:“二少爺,不瞞你說,這還真可以算是‘偷’來的。”
“哦?”沈頤挑眉。
盧老闆不說話了,只小心地解開包袱,原來裏面是上下迭放的兩方淡綠色錦緞,不僅散發出奇異如寶石般的光澤,還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
沈頤一見即吃驚地瞪大眼,“這不是前次採辦的那一批貢品?”沈家的布莊在整個江蘇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現任江蘇巡撫都把採選絹織貢品的事交給沈家去辦。
按本朝的律法,凡屬貢品者,尋常百姓家裏是斷斷不可妄用的,否則有誅族之害。
盧老闆變得更謹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討好的嘴臉,“這正是二少爺上回要我採辦的天蠶絲貢品,這兩塊其實是我私扣下來的,原就準備着等過冬時送給老夫人和二少爺。”
他不等沈頤說話,又趕緊道:“我已經命人綉好了圖樣,都是一等一的綉工,給老夫人的那塊綉了‘福瑞呈祥’,”說著,便把上面那一塊展了開來,他和沈頤各執一端,“二少爺,你看,你這一塊綉了大幅的‘鴛鴦戲水’,用來做被面是最好的。嘖嘖,這樣的規格——我可是冒着掉腦袋的罪說一句,除了在聖上的寢宮,民間這算是獨有了。”
沈頤卻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來何用?”
這時,流火端茶回來,一進門便被那華美無比的絲緞吸引住了,只顧着看,沒留神腳下,快走到案台旁時不慎腳底一滑,整個茶杯就向前飛了出去。
沈頤立刻閃身上前扶住了她,只聞“砰”的一聲,上好的白瓷茶杯便應聲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皺起眉來,“怎麼這麼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飛了杯子,還是讓自己滑了跤。
盧老闆則嚇得立在一邊呆若木雞,等反應過來,趕忙低頭檢視錦緞,萬幸,滴水未濺上。
這個瞎了眼的臭丫頭!他擦一把額上冒出的虛汗,立刻開罵,“臭丫頭,要是弄髒了這上等好貨,你有十條命也下夠賠!”
沈頤扶她站穩了才放開她,聽他這麼說,立刻沉下臉,“真是對不住,這丫頭總是這樣毛毛躁躁,盧老闆沒被茶水濺到吧?”
“沒、沒,無大礙。”盧老闆擺擺手,笑得倒是一臉懇切。
流火搔搔頭,“少爺,我去找掃把來掃乾淨。”
“嗯。”他頷首。
待她走出門,沈頤便寒着臉對盧老闆說:“錦緞你就拿回去吧,連我家丫頭十條命都不夠賠的好貨,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盧老闆這才發覺自己眼拙,沒瞧出二少爺對那丫鬟非比尋常的關切,可為時已晚,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掃把回來時,盧老闆已經走了,沈頤坐在一邊看她打掃,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藍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問:“流火,這是什麼?”
“哦,這裏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團,她特地讓我帶來給二少爺嘗嘗。”她一聽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掃把,喜孜孜地過來解開,“我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揣在懷裏,還燙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淺灰色的麵糰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這事!她只好裝傻地笑,“二少爺,你嘗幾個吧。”反正二少爺從來不會因此而責罰她,她早就有恃無恐了。
沈頤果然只是隨口一問,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隨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頓覺一股清香傳進咽喉,而且是他從不曾嘗過的,等咽下后,才問道:“你剛剛叫這東西什麼?是用什麼做的?”
“叫灰汁團呀。”她笑嘻嘻地說:“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寧波,這是他們鄉村的特色點心,有好多種呢。這些啊,是先把干稻草燒成灰,把灰浸在冷水裏,等沉澱以後,再取上層的灰汁和白面混揉在一起,揉出來的麵糰就是灰灰的啦,再揪成一個個湯糰大小的,上籠去蒸即可。”
“拿灰浸汁揉面?”沈頤的臉色有些變了。
流火卻自顧自地解釋得開心,“對啊,所以麵糰上會有灰的清香呢,而且燒不同東西的灰會有不同的香氣,眼下天冷就只有干稻草了,夏日的時候可以燒好多別的,我最喜歡南瓜藤燒的灰——”
出乎她的意料,沈頤突然站了起來,“你別說了。”
“哦。”她乖乖地閉了嘴。
“你、你再去給我倒杯茶來,要快,不放茶葉也行!”他煩躁地捂住了胸口。
流火不明白他怎麼了,但也只好匆匆又下樓去倒茶。為了求快,她還真倒了一杯熱水就上來,沈頤也一口氣就全喝了下去,喝完后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神情漸漸和緩。
“二少爺,你怎麼啦?是灰汁團噎了你的喉嚨?”她看着他狐疑地問。
“沒有。”他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心想他哪好意思說用灰汁揉面有點兒不衛生,便擺着手道;“我只是突然覺得口渴。”
流火站的地方靠近窗邊,忽然雙眼發亮,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二少爺你快看,樓下大街上有個人在冰上滑倒了,從布莊前一直滑到前面米行才摔下去呢!”說著,她乾脆把琉璃窗打了開來,好讓少東家看得更清楚,但也立時把外頭的冷風帶了進來,呼呼地吹痛人的耳朵。
他走過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關上窗,“這有什麼好看?”不輕不重地數落了一聲,然後拿過擱在旁邊的那件雪白色狐裘。
“少爺,你要回去了嗎?”她問。
沈頤搖搖頭,“我不回去,是你該回去了,這裹也沒意思,你還是回院裹縮着吧。”說完,他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柔聲開口。“穿上它暖和些。我讓老宋駕車送你回去。”
二少爺幹麼老對她這麼好?
“瞬間,流火只覺得自己的頭皮發麻,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垂下眼,結結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想把狐裘脫掉,但二少爺的手還按在她的肩上。
她垂眼羞怯的模樣讓沈頤看得入迷,也覺得好笑。這丫頭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最乖巧。
“好了,”他放開手,“你下樓去吧,狐裘可不許脫下來。”
誰知流火剛走到樓梯口,就見樓下走上來一行人,最前面的是守在樓下鋪子裏的老掌柜,他邊邁步邊轉頭叮嚀,“巡撫大人走好,從外頭進來的人鞋底都沾了水,把階梯弄滑了,您扶着點兒。”
通往二樓的樓梯不大,平時上上下下僅能容兩人,眼下天冷,大家都穿得跟粽子似的,一個抵兩個,流火只好先等在一邊,打算等他們上來后她再下去。
沈頤在裏面見她站着不動,走出去才發現樓梯上走來的人,“巡撫大人。”他急忙招呼。
趁着他們轉過彎,流火偷偷地問:“二少爺,上來的是什麼人?”
沈頤還來不及回答,新任才半年的江蘇巡撫宓謙已走了上來,見到沈頤身旁的小丫頭,神情有些不悅,撫着須冷冷一瞥,“賢侄,這是誰?”
沒等少東家開口,流火就大着膽子自己答,“我是二少爺身邊的丫頭,你又是誰?”
“放肆!”兩個隨行的衙役異口同聲地喝斥。
她嚇得一縮脖子,情不自禁地挨近了沈頤。
“哼!”宓謙倨傲地微仰起只剩下幾根鬍鬚的下巴,“居然連本撫都不識得。”
旁邊的老掌柜嚇得快跳起來,沈頤只是皺緊眉,看了一眼靠在身邊的小丫頭,轉而拱手對宓謙道;“巡撫大人莫怪,她不懂規矩,我日後定當調教。”
宓謙斂下怒氣,逕自步入內室,兩個衙役也跟了進去。
沈頤看着流火,低聲交待,“你先別回去,不過也不方便在這待着。”他略一沉吟,“這樣吧,你先去旁邊‘五福樓’上等我,肚子餓的話就點東西吃,讓陸掌柜記在我的帳上。”
五福樓也是沈家的產業,目前掌管的仍是那位不諳經商之道的三爺,這樣的大酒樓沈家在蘇州就有兩間,在江寧、揚州和淮安又各有一間,窺一斑見全豹,足見沈家的殷富。
當下流火應了一聲,就氣悶地下樓去了。
哼!什麼破大人,不認識他有什麼大罪嗎?他又不像說書、算命的,滿大街上設攤,任何長了眼珠子的都能認出來,一個成天縮在衙門裏頭的宮老爺,不認識有啥稀奇?
而內室之中,宓謙已回復了臉色,笑眯眯地撫着須,“聽鄭老弟說,賢侄家中有一幅宋人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
沈頤略一遲疑,點頭道:“鄭大人說得沒錯,此畫的確在沈府中,乃是家父十五年前在外地向一位老先生重金求購而得。”
“果是真跡?”宓謙的兩隻小眼睛裏發出光。
沈頤有些失笑,他知道這位巡撫大人本身對字畫沒有興趣,此番特意來問,必是又想“向上討好”,遂回答,“那是自然。巡撫大人若有雅興,改日我稟明家父,可派人將此畫送去府上,任憑大人細觀。”
果然,待樓下的一個小夥計上來奉過茶后,宓謙就嘆了一口氣,坐回檀木椅子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賢侄啊,不瞞你說,眼看着這大過年的,本撫卻不得不提心弔膽起來。
“你也知道,按我朝慣例,各省官員一向都是開春后才去邑州面聖,但五日前吏部卻特別下了詔文,說江蘇三品以上官員提前去都城。唉!有些事我就不便跟你說了,本撫已知道這次上報我上任半年的績效事小,而蕭家的那起命案才是重點!
“也怪本撫處置不周,那蕭家也不知哪裏還跑出一個遠房親戚,竟然透過關係輾轉告了御狀,聖上發了脾氣,這次遠去邑州怕是逃不過了。還好制台大人提點本撫去求洛相,這事聖意若要徹查,負責的即是洛相,唉!”他又是一聲長嘆。
“這真是要了本撫老命,蕭家那案子面上小,暗地真卻牽涉甚廣,牽一髮即動全身,當時本撫又有什麼辦法?”
關於蕭家那起案子,沈頤有聽聞過,那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案發在常州,蕭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間遭人全部殺害,殺人者還縱火毀屋,當時在整個江蘇傳得沸沸揚揚,最後卻被座上這位巡撫大人以“兇手逃匿、原告無人”為由草草結案。
宓謙說了這一大堆,喝口茶,又繼續道:“偏偏當朝洛相的清廉又是天下出了名的,在賢侄這裏本撫就開誠佈公地說,若送去真金白銀,他定然不肯收,本撫思來想去,聽聞洛相對字畫最是喜愛,”說到這裏,他故作慨嘆貌,“到底是風雅中人啊——”
這意思已很明顯了。沈頤淡淡一笑,“大人的心情在下自可體會,那幅‘西園雅集圖’乃是家父的至愛,還請讓我回去告知家父,需得他老人家的首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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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悶悶地走入五福樓,姓陸的老掌柜認得她,抽空親自過來詢問,“流火姑浪,二少爺呢?可是二少爺讓你先過來點菜?”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樓下大堂坐滿了人,老掌柜就陪着她上了二樓雅座,她隨意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托着腮悶悶地回答,“二少爺不來吃東西,他只讓我在這兒等他。”
“哦,那你準備乾等呢,還是點些菜邊吃邊等?”老掌柜笑眯眯地問。
相較於直接效命的東家三爺,老掌柜對沈家兩位少爺的為人更為欽佩,也愛屋及烏,每回看到二少爺身邊的這小丫頭就份外和善。
一說起吃的,流火的肚子倒也真餓了,立即雙眼發亮,“老掌柜,我還要喝上回那道雲霧酸辣羹!嗯……還要燴雙冬。最好再來一盤蜜汁小湯包。”
“好。一老掌柜笑呵呵地記下,轉身下了樓。
“大盆熱騰騰的雲霧酸辣羹很快就端上來,誘得流火兩眼都眯成了一條線,皺着鼻子一個勁兒享受地嗅啊嗅。
也算她今日倒霉,才剛嘗了一口,樓下又嘻嘻哈哈地上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有着白瘦的臉,細而無神的眼睛,穿着一身上好的皮裘,一看即是不會正經幹事的公子哥兒,他看到流火就瞪大眼,“咦,這兒哪來這麼俊俏的小妞兒?”
這時恰好燴雙冬也送上來了,流火夾起一筷,轉過頭逕自嚼起來。
可那人居然不客氣地在她對面落座,笑嘻嘻地道:“喂,小姑娘,我看你穿得不賴,長得又好看,怎麼一個人在這樓上悶頭吃東西啊?”
“用不着你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兒來這麼討厭的瘦皮猴,快滾開!
旁邊的人卻立時起鬨,那人就笑得愈加放肆,打量流火的目光也更邪氣,“誰說不用我管?我們倆今日遇上那是緣分,說不準過些日子你就要做我老婆啦!”
“放屁!”她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嘖嘖,老五,你看她怎麼凶成這樣?不好調教啊!”有人趁機取笑。
那人完全不在意,反而笑得下流,“你們真是沒見過世面,去過川中沒有?那兒的東西可是愈辣的吃起來才愈香!哈哈,你們等着,看本少爺日後收服了她,保管這妞兒服服帖帖的。”
“那倒是,”又有人拍馬屁,“五少爺馴服一個嫩丫頭,不就跟吃菜似的,動動筷子就成!”
眼看着一伙人開始互相吹捧起來,流火東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冷笑着站起來,大聲喝斥,“讓開,別擋着本姑娘的路!”
“喲,別急着走啊,我們還沒套好關係呢!”那人立即抓住了流火的一隻手,兩隻細長的眼睛凈閃着淫邪的光,更可惡的是,其餘那四五個人也跟着把她圍了起來。
“放開我,你這醜八怪!”流火差點氣歪嘴。
那人斂下一半笑意,故作正經樣,“不成!我現在放你走了,日後怎麼上你家去提親,怎麼娶你做老婆啊?”
“呸!少作白日夢!”她死命想掙脫他的手,“我死也不會跟你這種人沾上關係!”
“那可說不準,哈哈!”有人插話。
還有人拍拍那人的肩,嘲弄道:“老五,這小辣椒太嗆了,我可替你吃不消。”
“誰說我吃不消?”那人又狂肆地笑起來,“本少爺現在就吃給你看看。來,我未來的小娘子,當著幾個哥哥的面,跟你相公香一個——”他說著就要湊嘴去吻她的臉。
王八蛋!流火不知哪兒來的氣力,也顧不得燙,居然用單手就端起桌上的大湯盆,把滿滿一盆羹都朝那隻瘦皮猴潑了過去。
這下猴子可成了豬,當即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聲。
樓上頓時像炸了鍋一樣,吵嚷開來。
老掌柜帶着一幫夥計匆匆上來一看。喲,這可不得了啦!正在慘叫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江蘇巡撫大人的第五個弟弟,也是最小的一個。
燙到了巡撫大人家的五爺,這可怎麼是好?
大冬天的老掌柜卻嚇出了冷汗,總算急中生智,想起來派人去隔壁布莊請二少爺。
按理說,沈家的幾間大酒樓真正管事的是那位三爺,可他這陣子嫌天冷,跑到嶺南享福去了,幾個掌柜的碰上該決斷的大事兒,還得找大少爺或二少爺來作主。
只見才半盞茶的工夫,沈頤就趕了過來。
流火知道自己又闖了禍,看到他也不敢走過去,但沈頤卻朝她招招手,“流火,你先過來。”等她走到自己身邊,他才冷冷地對眾人發問,“怎麼回事?”
“沈二少爺,她可是你的丫頭?”那群鬧事的人都認得沈頤,氣焰不禁先滅了半截,“這妞兒拿滾燙的雲霧羹潑了五爺!”
流火氣憤地嚷道;“那是他活該!誰讓他發昏,想占我便宜!”
“不就是親個小臉嗎,有什麼大不了?你身上的肉就這麼矜貴?”有人還嘻皮笑臉地插話,可一收到沈頤冷冷的眼神就忙不迭地閉了嘴。
這時,巡撫大人也已步上了樓,“宓敏,你這混賬在這裏做什麼?”
“大哥,你要為我做主!”宓敏一見大靠山來了,也顧不得臉上身上一團臟,立刻哭嚷起來,“這丫頭下手太毒了,你一定要把她帶回衙門——不!這事兒用不着堂堂二品巡撫,你讓鄭知府把她抓回去就成,要狠狠地打一頓,打她個半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放肆!本撫豈要你來管教?”宓嘩一甩袖,拉長了臉。
真是家醜不可外揚!都怪老爹風流無度,想他自己都近花甲之年了,這個不成器的五弟居然才二十齣頭,說是兄弟,前後相差了三十餘年,說出去真是荒唐至極。
“大哥————”宓敏骨頭一軟,眼淚鼻涕齊飛地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你可是巡撫,是一省之主、堂堂的封疆大吏啊,難道還怕這麼一個野丫頭不成?”
沒料到宓謙一腳踢開他,不耐煩地朝身後兩個衙役一勾指頭,“把這小畜生帶回去。”
頓時,只剩下那四五個人嚇得戰戰兢兢,再也不敢出頭了。
宓謙轉身卻早已緩下一張老臉,撫着須對沈頤道:“賢侄,讓你見笑了。唉,那不成器的小畜生總是四處給本撫添麻煩。”
沈頤卻在心裏苦笑,如此一折騰,那幅“西園雅集圖”他想不給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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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除夕夜。
沈頤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到東院。
流火原本縮在自己的房裏抱着暖爐打瞌睡,一見到他回來就抱怨,“二少爺,你倒好,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吃喝玩樂,我要回家你又不讓,還扔下我一個人在這裏。”
“別鬧,我這會兒頭痛得厲害,”他撫着額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先給我倒杯醒酒茶來。”
流火趁着他不清醒,又瞪了他一眼,才去倒茶。
“喏,茶來了。”她雙手捧着遞給他。
沈頤不去接,反而先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有絲線懸着,拿在她面前輕輕晃蕩,“你看,我醉歸醉,可沒忘了帶禮物給你。”
她頓時驚喜地睜大眼,“吉祥如意蛋?”
見她高興,他的臉上也綻出一抹滿意的笑容,一手接過茶杯,一手把如意蛋交到她手中,“你仔細看看,這上頭的一叢臘梅和兩句詩都是我親手描上去的,那幾個字你現在應該全認得了。”
流火拿着蛋湊至燈下,只見小小的蛋殼上,那一叢梅花畫得極其漂亮,老枝橫糾,花瓣嫣然,那兩句詩也全認得,寫的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過究其意境,她可就一竅不通了。
他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只認得字、不識得詩,便解釋道:“這是林和靖‘山園小梅’中的名句,我既然畫了梅花,就順帶添上這兩句詩來應景。”說完,他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內室。
“二少爺,你當心些!”流火急忙提醒他。
可惜她仍是提醒得晚了,話音剛落,沈頤腳底下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居然咚的一下跌倒在桌腳邊,一掃平素溫文爾雅的風範。流火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我早叫你當心的。”
這丫頭!他苦笑着朝她招招手,“快扶我起來。”
她放下如意蛋,走過去攙住他的一隻手臂,使了半天勁卻發覺他根本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奇怪地問:“二少爺,你怎麼啦,難道撞得不能動啦?”她轉頭一問才發現他一直瞧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得很,臉上立時一陣發燙,怔怔地放開手,“你老看着我幹什麼?”
沈頤仍捨不得轉開眼,“流火,你過來,”他朝她招手,有些失笑,“別退得那麼遠。”
“我不,二少爺要是沒事我就不過去了。”她執拗地站在原地。
他只好道:“好,我不看你了,你還是過來扶我一把吧。”
聽了這話,她才又半信半疑地走近,蹲下重新去攙他的手臂,“這回你可要站起來,別又光是我——”她還沒說完,突然“呀”的一聲,被抱了個滿懷。
活像一股火苗竄起,流火一張俊俏靈氣的小臉頓時燙得不象話,她不自覺地抬跟去看,卻望進了兩潭極深的水裏,沈頤那雙炯炯有神的黑眸烏亮,幽幽若海,能讓人着迷得忘了一切。
她只覺腦袋昏沉沉的,眼前的潭水似乎移近,然後她嚇得閉住眼,恍恍惚惚間,唇瓣上似乎傳來濡濕溫熱的感覺……
也下知過了多久,她猛然清醒過來,大力地伸手一推,只聽又是咚的一聲,比前回還響,沈頤被她推的第二次撞到桌角上,疼得有些清醒了。
“你這丫頭,出手還是這麼沒分寸。”他眯着眼,揉着後腦勺抱怨。
她也沒好氣,“誰、誰讓二少爺你輕薄我!”她邊說著,胸脯還在不停地起伏,長長的睫毛忽閃着,微嘟起的小嘴紅潤若花,更讓人覺得可愛可憐。
沈頤的心裏流過一陣柔情,目光變得更為深幽,緩緩地道;“我不是輕薄,人秉七情,若是發自內心的便是自然。”
他講這些大道理,她並不能全部聽懂,只聽見“發自內心”半句,嚇得心頭一慌,趕忙說:“我才不管什麼人餅麵餅,要是二少爺再敢占我便宜,我、我就拿骷髏來嚇你!”
他苦笑着搖頭,然後自己支撐着站了起來,“好好,我以後再也不敢占你的便宜了,你那些骷髏老兄還是請它們安靜地待在它們的地方吧。”
見他站起來,流火又嚇得逃開一大步,扔下一句“我要睡了”就一溜煙跑進自己的房裏,砰的一聲關上門。
沈頤站在原地沒有動,背負着雙手,臉上的苦笑加深。
對他來說,這丫頭就像一隻小兔子,膽大生氣的時候連老鷹都敢蹬上一腳,膽怯起來卻只會跑回自己的小窩裏,躲着一動也不敢動。
面對這樣純真懵懂的丫頭,他怕是要再多加把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