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年後
符以琳梳着利落髮型,穿着黑白V領襯衫、雪白長褲,腳踩高跟涼鞋,拎着米色漆皮包,精神奕奕地走入「元康醫院」。
拗不過院長親自赴美邀聘的誠意,她考慮再三,才決定答應擔任「元康醫院」婦產科主任,回到這片她幾乎快完全遺忘的土地。
「小姐,請問院長室怎麼走?」
醫院規模比她想像中還大,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尋找,她直接攔住一名護士問路,再搭電梯抵達院長室所在的六樓。
「——以琳?」
她踏出電梯走沒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喚。
符以琳正奇怪這裏除了院長還有什麼人認識她,沒想到一轉身,一名身穿白袍的男醫師竟然朝她飛撲過來,二話不說就來個熊抱。
「太好了!真的是妳、真的是妳!」
措手不及的她愣在當場。這男人叫得出她的名字,還用恍如隔世的激動眼神望着她,然後又來個熱情如火的擁抱,但是她對這男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如果不想被我控告性騷擾的話,請你立刻放開我。」她淡淡地警告。
「什麼?」幸悅時放開懷中女子,臉上卻佈滿詫異。「妳在開玩笑吧?妳不記得我了?」
符以琳沒回答,倒是迅速將眼前的男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嗯,眼神清亮、五官端正,長相甚至可以稱得上帥氣,感覺不出什麼令人嫌惡的邪氣,看起來的確不像是什麼壞人。
再掃一眼他胸前別的識別證——兒童醫學科主任幸悅時?連名字她也沒印象。
「是,我不記得你是誰。」不過既然兩人將會是同事,她還是必須搞清楚彼此關係。「請問我們以前是同學、同事、朋友還是情人?」
「啊?」
幸悅時瞠目結舌,打結的腦筋轉了半天才想到一個答案。
「呵~~妳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會演戲了?連我都差點被妳騙過!」他大剌剌地拍兩下她的肩頭。「好啊妳,六年不連絡的帳還沒跟妳算,倒先玩起我來了,妳這丫頭變壞嘍!」
符以琳長嘆一聲。看來不解釋清楚,這男人真的會以為她一把年紀還在玩那種「猜猜我是誰」的爛遊戲。
「抱歉,我是真的忘了你是誰,不是開玩笑。」看見男人愣住了,她接著說:「我的腦部曾受過傷,喪失了部分記憶,從大學一直到受傷前所認識的人似乎忘了不少。也許我們以前真的認識,但我真的不記得了,可以請你直接說明我們先前的關係嗎?」
他呆住,要不是她清澈的眸顯示她並非開玩笑,他真的以為她是存心愚弄。
「我們是醫學院同學、最好的哥兒們,在妳去美國前就像家人一樣——」幸悅時說到一半驀地哽咽,仍然對她所說的事難以置信。「以琳,妳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妳真的把我忘了?」
她點點頭,心裏也有疑惑。「如果我們交情真的那麼好,為什麼我在美國六年,你一次也沒來找過我?」
說到這,他也有一肚子怨氣。「沒找妳?妳留的連絡地址和電話全是錯的,我還親自去美國找了妳半個多月,就差沒把整個亞歷桑納州給翻過來——」
「亞歷桑納州?」她聽出不對勁。「這些年來我一直住在西雅圖。」
「嗄?」幸悅時一臉踩到狗屎的表情。「妳在搞什麼?當時妳說是有親戚當了那裏一間地區醫院的院長,請妳過去幫忙,供吃、供住、待遇優渥,怎麼又跑到了西雅圖?」
「別問我,我什麼也不記得。」她看了眼表。「抱歉,我趕時間,以後再敘舊吧!」
「等等!」幸悅時連忙拉住她。「什麼以後?妳現在住哪裏?要怎麼跟妳連絡?不要又給我搞失蹤。」
看得出他臉上的關心並非虛偽,符以琳便笑笑地說:「放心,我向院長報到之後就成了你同事,以後碰面聊天的機會多得是。」
「同事?」他想起一件事。「莫非妳就是院長從美國請來的那位婦產科主任?」
「嗯,我就是。」她微笑揮手。「沒空多聊了,再見。」
「以琳!」知道兩人將成同事,幸悅時面露喜色。「我下班了,一會兒等妳出來到B1咖啡廳找我,我帶妳參觀醫院,有時間的話我們再好好聊聊。」
符以琳有些猶豫。她不是那種能短時間就跟人混熟的個性,不過自己雖然沒印象,這男人卻給她一種特別的親切感,讓她不忍拒人於千里之外。
也罷,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個朋友應該是有益無害,而且她也很好奇以前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嗯,待會兒見。」考慮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他。
「好,我等妳。」
得到她的允諾,幸悅時這才開開心心地搭電梯離開。
「老朋友啊……」
符以琳揚唇淺笑,心情愉悅地走向院長室。
「妳看,這是妳第一次來我們家烤肉的照片……這是我爸媽結婚二十周年,重披婚紗辦婚禮的慶祝照片,我們還是伴郎、伴娘……這是醫學院畢業典禮結束后,我和我哥把妳抬起來空拋,嚇得妳差點沒叫破所有人的耳膜——」
重逢的第三天,符以琳便禁不住幸悅時的邀約,下班後來到他家。
在幸家,她看着幸悅時搬出一堆照片向她一一介紹,明明每張照片里的人確實都是她,但他說的情景她一點都不記得。
「抱歉,我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難得人家好心邀她來,翻出一大堆相簿要幫她找回失去的記憶,可惜看了一個多小時,她也沒想起半件事。
「沒關係,這種事本來就該慢慢來。」幸悅時的妻子成馨兒微笑安慰她。「還好大家有緣,老天爺又讓你們遇上,就算想不起以前的事,以後仍能做好友就行了。」
「老婆英明,說的一點也沒錯。」幸悅時剛誇完老婆,玄關突然傳來一陣動靜。
不一會兒,一位男子進入客廳,一抬頭對上符以琳的瞬間便愣住了,怔怔地杵在原地。
四目交流的剎那,符以琳感覺自己的心臟「怦」地跳了好大一下。
她有些詫異、有些迷惘,畢竟再俊帥的男人她也見過,卻從未有過這麼奇妙的「第一眼」感覺,而且那張臉長得跟幸悅時一模一樣。
她知道對方一定是幸悅時口中的孿生哥哥幸樂辰,奇怪的是,在旁人眼裏該是差異不大的雙胞胎,在她看來卻是完全不同。
這男人身高應該逼近一百九,短髮中規中矩,V領褐T搭上墨藍牛仔褲的隨興穿着,論打扮,完全比不上他弟弟雅痞般的瀟洒,可是在她看來卻格外親切迷人。
他身形精瘦,不見絲毫贅肉,十分挺拔結實,筆直修長的雙腿緊裹在牛仔褲中,更突顯其性感的誘人線條,柔中帶剛的臉孔雖然稱不上極俊秀,卻另有一股儒雅、沈穩的魅力。
而且他有雙宛如春陽般溫柔的澄澈瞳眸,讓人覺得值得信賴,還有那弧形優美的唇瓣,輕抿着便令人移不開視線,輕輕一牽動就讓她的心一扯,莫名地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好奇怪,為什麼她會對眼前的「陌生人」產生那麼多不曾有過的感觸,心還有點亂……
「以琳,真的是妳?!」
不明白她的心情轉折,幸樂辰一臉驚喜,快步來到她面前。
看幸悅時在一旁忍笑的模樣,符以琳猜想他八成故意沒跟哥哥提起和她重逢之事。
從剛剛的照片中看來,自己和幸樂辰似乎也頗有交情,原本還有些擔心他會像幸悅時那樣衝過來先抱再說,還好他只是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確認她有沒有少了什麼。
「對,是我。」她好笑地點頭承認。
不曉得為什麼,才第一眼,她就覺得自己能全然信任眼前的男人,更能從他的眼神中讀出強烈的關心與興奮之情。
而如此被人重視的感覺,也讓她莫名地喜悅。
「悅時,你們兩個是不是早就連絡上了?你明知道我一直掛心以琳的下落,有消息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幸樂辰微皺眉,看老弟的表情,分明就是存心知情不報。
「早點告訴你,不就看不見你嚇得下巴差點掉下來的糗樣?」幸悅時咧嘴一笑。「再說,給你一個驚喜不好嗎?她現在是我們醫院新上任的婦產科主任,以後大家見面機會多得是,才晚幾天告訴你無所謂吧?」
「反正說不過你。」幸樂辰彎唇微笑。「總之能看到她安然無恙就是件好事,其它也不重要了。」
帶笑的溫柔眸子凝望着失而復得的好友,幸樂辰毫不掩飾滿心的愉悅。
對於眼前這個他曾當親妹妹般疼愛多年的女子,就算失聯許久,他仍然不曾遺忘,那股憐愛之情更是不曾稍減,也總算能在確認她安好無虞后,放下心頭牽挂許久的擔憂。
符以琳也任他瞧着,不覺得他從進門后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光是種騷擾,反而因為被人如此看重而備覺溫馨。
雖然幸家兩兄弟是同卵雙胞胎,身形也相差不多,如果不是髮型不同,旁人從外表上幾乎分不出誰是誰,但符以琳已從幸悅時夫妻的對談中了解,兩人的個性可是截然不同。
大哥沈穩溫厚,弟弟熱情風趣,大哥喜歡看書、彈琴,弟弟喜歡網球、游泳,大哥喜歡小孩,甚至還因此從事幼教業,開了間幼兒園,弟弟最怕小孩,總說小孩哭聲可以和鬼哭神號劃上等號,才會結婚五年多還不肯生個孫子讓爸媽抱。
而符以琳幾乎也是在這兩兄弟對談的瞬間,察覺出兩人個性上的差異。如果說幸悅時像風,那麼幸樂辰便是水——一彎讓人感覺寧靜的涓涓細流。
「呃……不能算是安然無恙。」成馨兒加入話題。「大哥,以琳她在美國時遇上公寓火災,逃生時腦部受到撞擊,失去了部分記憶,從大學到當時所認識的人幾乎全部忘了,也包括了我們。」
「怎麼會這樣?」幸樂辰的微笑立刻被憂慮取代。「以琳,見到我們,妳有記起什麼嗎?」
「沒有。」她無奈一笑。「剛剛悅時和馨兒讓我看了很多照片,也跟我聊了許多從前的事,可惜我什麼也沒想起。」
「不過話說回來,妳真的變了好多。」搭話的是幸悅時。「以前妳總是剪個妹妹頭,說是方便、好整理,外出服也是千篇一律的T恤加牛仔褲,去醫院實習時還被誤認為國中生。」
「我剛剛也發現了。」她含笑指着攤在桌上的照片。「沒想到我以前那麼不會打扮,真的好醜。」
「我倒覺得很可愛。」幸樂辰拿起照片,看着便想起青春過往。「現在則是美麗大方,很有女人味,兩者都不錯。」
「謝謝。」她大方地接受讚美,渾身散發自信的神采。
幸樂辰看着她的笑容,一時竟有些恍惚。
怎麼也沒料到才六年的時間,當初那個一直被他當成可愛妹妹看顧的女孩,如今卻成了風姿綽約、獨具成熟韻味的美人。
她的改變令人驚艷,也讓他既好奇又擔心這些年來她究竟經歷過些什麼,才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鈴~~」
一陣悅耳的鋼琴曲傳來,符以琳立刻從皮包掏出手機接聽。
「喂……知道了,你乖乖待在阿姨家,媽咪再過兩天就飛去看你……好,Bye!」
甜蜜地掛上電話,符以琳抬起頭,只見三個人一臉驚愕,眼睛像快掉出來一般地盯着她瞧。
「怎麼了?」她狐疑地問。
「妳剛剛說了﹃媽咪﹄沒錯吧?」幸悅時率先開口。「妳已經結了婚,還有小孩了?」
「不,我沒結婚,但的確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
看出眾人眼中的疑惑更深,她繼續解答。
「我離開台灣到美國,將近六個月後生下一個男孩,不過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我失去了發生意外之前的部分記憶,忘了誰是孩子的爸,只能從當時的同事口中得知我曾經提起過自己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姊妹、沒結過婚,孩子的爸也死了。也是因為如此,對於失去記憶這件事我一直消極地面對,沒有衝動想恢復記憶,因為潛意識告訴我,遺忘對我而言或許是件好事,直到遇見你們——」
她頓了一下,眼中閃現好奇。「既然去美國前你們還幫我辦了歡送會,那麼也許你們能告訴我,孩子的爸到底是誰?」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幸樂辰面色凝重,幸悅時握緊拳頭,情緒激動。
雖然誰也沒開口,但符以琳從兩人的神色中感受到相同的沉重怒氣。
「怎麼了?」她同時望向他們,笑容有些僵硬。「算了,反正人都死了,不知道也——」
「妳根本沒有男朋友!」
「悅時!」
幸樂辰不悅地阻止衝動的弟弟,他的話彷佛在她心裏投下一顆炸彈,瞬間炸得她花容失色。
「以琳,妳別聽他的。」幸樂辰在她身旁坐下,輕握住她微冷的手。「我們的確不曉得是誰,不過那可能是當時妳不好意思開口,才瞞着我們。」
「哥,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悅時!」
「不能因為她忘了就不追究這件事。」幸悅時不同意用假象安慰她而隱瞞事實。「以琳就像我們的妹妹一樣,幾乎做什麼都在一起,如果她交了男友也瞞不過我們,而且依她的個性,不可能玩什麼一夜情,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有了孩子,想也知道她一定是受了欺負——」
「別說了。」
成馨兒拉拉丈夫的衣服,使眼色要他留意符以琳蒼白的臉色,用不着再繼續推理。
「都怪我太粗心!」幸悅時雖然不再推敲孩子的爸是誰,還是忍不住自責。「當時我明明就覺得她突然說要去美國有點奇怪,可是她說是去工作,我也就相信了,現在想想,她當初不跟我們連絡,原來就是想隱瞞這件事,不讓我們擔心——符以琳,妳這麼見外,我真的很生氣!」
幸樂辰實在有些受不了弟弟的慷慨激昂。「馨兒,拜託把妳老公拉出去外面晃一下。」
「遵命!」
成馨兒向符以琳投了一個抱歉眼色,便拉起丈夫離開。
「對不起,悅時的話妳別放在心上。」
當室內只剩他們,幸樂辰立刻代弟弟道歉。
她搖搖頭,黯然地扯了扯唇角。「沒什麼好抱歉的,雖然我不記得你們,但是我還有感覺,知道你們對我的關心沒有任何虛假,自然不會胡亂猜測這件事。其實你想的也跟悅時一樣,對吧?」
幸樂辰凝望着她憂傷的眼,雖然心裏的答案明明是確定的,卻不忍據實以答。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擁有一、兩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清楚妳的一切。孩子的爸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愛那個孩子,對不對?」
他緊握她的手,想把暖意傳入她心底,就是捨不得見她的容顏染上憂鬱。
「嗯。」談到孩子,她蒼白的臉色才又恢復些許紅潤。「肖龍是個懂事、聰明又可愛的孩子,才五歲就像個小大人,還會反過來照顧我,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和倚靠,我比愛自己更愛他。」
他微笑頷首,像多年前一樣,在她傷心、失落時疼愛地輕撫她的發,為她打氣,兩人間的情感流動是如此理所當然,彷佛時光從未在彼此之間留下任何隔閡。
「沒錯,不管父母是誰,世上沒有不可愛的小孩。肖龍是上天送給妳的禮物、帶給妳歡樂的寶貝,妳只要相信這一點就好,其餘都不重要。」
幸樂辰的話讓她的心瞬間從地獄被拯救到天堂。
沒錯,他說得對,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是怎麼懷孕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愛她的孩子。
可是……她的記憶中明明沒有幸樂辰這個人,心卻如此熟悉,身體也跟着適應對方滿是善意的碰觸,彷佛這樣賴在他身邊、聽他勸哄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他的溫柔眼光、關心言語,也是她想要的。
更奇怪的是,自己向來厭惡陌生人的主動碰觸,卻也不排斥小手被他牢握的親密,更喜歡他厚實大掌輕輕撫過髮絲所帶來的溫柔與親昵。
原本惶惶不安的心就這麼簡簡單單被他安撫下來,甚至有些想倚入他懷抱,從他身上汲取更多溫暖——
「怎麼,想兒子了?」幸樂辰誤解了她發獃的原因。
「呃……嗯。」符以琳為自己上一秒的大膽想像紅了耳朵,連忙收回思緒。「謝謝你,我感覺好多了。真抱歉,一見面就讓你為我擔心。」
「沒什麼。就像悅時說的,我們兩兄弟一直把妳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過去如此,將來也是,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別跟我們客氣。」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真的不客氣了。」她的確有件事想請他幫忙。「我有個在美國認識的姊妹淘住在香港,這幾天我暫時把兒子就近托給她照顧。現在房子的事處理好了,可是還是忙得沒時間找幼兒園,我聽說你在經營幼兒園,不曉得可不可以把孩子送到你那裏去?」
「當然可以。」他溫柔笑語。「只是妳不去看一下環境,參觀教學后再下決定嗎?」
「不用,我相信你。」
話一說出口,符以琳也有些意外。
失去了過往的記憶,眼前男子對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可是才見這麼一次面、談過幾句話,她竟已對他毫不設防,彷佛信任他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很高興聽見妳那麼說。」她毫不猶豫的信任讓幸樂辰很窩心。「不過妳總得知道幼兒園在哪,才能把小孩送來。待會兒我送妳回家,順便繞去幼兒園看看,妳覺得如何?」
「不麻煩嗎?」
「不是說了,別跟我客氣,我沒把妳當外人。」
「那……再麻煩你一件事,我好渴,能幫我倒杯水嗎?」她面前的水杯早空了。
「剛好,回來的路上我買了妳愛喝的椰子汁。」他從膠袋裡拿出一小瓶果汁遞給她。「說也奇怪,買的時候才想起妳,沒想到回家就見到妳,還真是嚇了我一跳……」
望着他溫柔的笑,喝着許久未嘗的椰子汁,符以琳感覺心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緩緩升起。
對於這個男人,她隱約有些似曾相識的印象,可是真心想要深入探究,腦子裏又陷入迷霧,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過,有件事她非常確定。
她喜歡和幸樂辰相處的感覺。
現在是,從前一定也是……
吃過晚飯,幸樂辰依約在送她回家前,先繞去他開設的幼兒園。
「感覺好像鬼屋探險。」
在深夜裏聽着鐵門緩緩開啟、滑過軌道時發出的尖銳聲響,倒真有些像似恐怖片的片頭音樂,符以琳說完,立刻冒出一堆雞皮疙瘩,忍不住又更貼近幸樂辰一些。
「鬼屋?」聞言,他不禁失笑。「都一個孩子的媽了,怎麼怕黑、怕鬼的毛病還是一點改進也沒有?你們母子倆該不會每晚都摟在一起尖叫吧?」
他信口開個小玩笑,但想像起那樣的畫面時,心裏忽然滿是不舍。
父母早逝的她在人前向來堅強聰明而勇敢,像是天塌下來也不怕,總是想盡辦法不造成別人的負擔,不讓人同情她。
相識初時,他也以為她是個事事都能打理得完美無缺,完全不需要別人擔心的女孩。後來,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她只是比同年齡的女孩更逞強、更會要求自己、不願讓人看輕,所以完全不懂得該如何示弱,只會勉強自己達成所有期許。
光是要她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就費了他好些年的功夫,但是當她打開心防,願意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的那一天,他真的覺得比挖到寶藏還開心,決定要一生疼惜這個被他視為妹妹的女孩。
可是,由女孩變為女人的這些年,想像她孤單地帶着孩子在異國謀生的苦,他卻幫不上任何忙,一想到這個,他就巴不得時光能倒流,讓他從一開始就待在他們母子身邊,不讓他們受到絲毫委屈。
「放心,沒有鬼。」他的手下意識地堅定握住她的。「就算真的有,有我在,就不准它動妳。」
怦、怦——
心臟猛地衝撞了胸口,讓符以琳胸口一陣疼,不曉得幾年沒掉過淚的眼眶泛起霧氣。
「你以前是不是常常把我惹哭?」
「嗯?」他被她沒來由的問題問倒,好一會兒,才想起該否認。「當然沒有,我一直把妳當成親妹妹,怎麼捨得欺負——」
「不是欺負,是讓我感動到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發熱的眼,不讓淚水真的掉下來。這有些孩子氣的舉止落到幸樂辰眼裏,可愛得讓他忍不住又把她當成小女孩,憐愛地伸手揉了揉她發頂。
「我已經三十好幾了。」
發現自己好像又被他當成了小妹妹,女性魅力被小覷的她,頓時有些不甘地出聲提醒。
「我知道。」但他捨不得離開掌心下的柔軟。「不過在我眼裏,妳永遠是那個十八歲的可愛女生。」
他疼寵的話讓她心窩暖呼呼的,只能沒辦法地想像自己的頭頂被他揉成鳥窩的醜態,卻捨不得制止。
「謝謝,萬一真的有鬼冒出來,我一定會很沒良心地先把你推出去,以免辜負你對我的疼愛。」她聊勝於無地在口頭上抗議一下。
「嗯,乖,把我推出去就對了。」
沒想到他還微笑地稱讚,符以琳朝他翻了個白眼,也忍不住笑出來。
看着她發自內心的開心笑容,耳邊是她銀鈴般的笑聲,幸樂辰好看的唇型悄悄上彎,望着她的眸光滿是寵溺。
因為失憶,他感覺得出來今晚之前她表現出的友好多少還是帶些拘謹,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敞開心胸,那宛如玫瑰綻放的燦爛笑容才是他記憶中的符以琳,那個讓他在心裏牽挂了六年的可愛女生。
「走吧,我先帶妳去參觀教室。」
「嗯。」符以琳點點頭,美麗的眼眸里凈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想阻止自己敞開心房接受幸樂辰,不想思考立刻將他當成好友是不是太冒險,她只知道自己和其它人相處時,從來沒有和他在一起這樣開心、自在的感覺,她真的很快樂,這就夠了。
「叭!」
一進教室,幸樂辰才剛摸到牆壁上的電燈開關,外頭卻忽然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緊接着,教室里突然有個黑影動了起來,還發出「咚鏘、咚鏘」之類的怪聲,符以琳渾身寒毛瞬間直豎——
「幸樂辰!」
聽見她的尖叫,幸樂辰立刻大步跨到她身邊,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她就已經飛撲入懷,像藤蔓般緊緊抱住他。
「鬼、有鬼……」她嚇得連聲音都在抖。
「別怕,不是鬼。」他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教室里那隻打鼓小熊的聲控玩具。「妳睜開眼睛看看,只是忘了關掉的聲控玩具在作怪。」
燈已經亮了,符以琳半信半疑地瞇着眼,循着鼓聲望過去,一隻玩具熊還在那左搖右擺,一臉無辜得很。
「什麼嘛,原來是——」
她一抬首,剛好對上幸樂辰關心凝視的眼光,彼此的鼻尖不經意碰觸的瞬間,彷佛有股電流霎時竄過兩人的心。
在唇與唇相隔不到兩公分的距離里,全世界彷佛只剩下他們,再也感覺不到其它,兩人連呼吸都忘了,怔怔地互望了數秒才意識到彼此的姿勢有多曖昧。
「對不起,我……」
符以琳發現自己的雙手緊緊巴住他不放,臉蛋頓時一熱,她趕緊鬆開手,尷尬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膽小鬼!」
她訝異地抬頭,只見幸樂辰的笑容中沒有一絲揶揄,倒是滿滿溺愛。
「傻瓜,有我在,怕什麼?」他親昵地伸手輕捏她的鼻尖。「真是的,只長年紀不長膽量,這些年妳到底是怎麼過的?」
看出她的尷尬,幸樂辰只好故作輕鬆地調侃她,好稍稍化解曖昧氣氛和她的不知所措。
她在害怕時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依賴,令他很安慰,但也因她此時的無措而更加難受。
那段失聯的日子,她失去記憶、成為單親媽媽,自己卻什麼忙也沒幫上……
「放心,以後天塌下來我幫妳扛,有鬼我幫妳趕,有我護着,妳什麼都不用怕,再也不會是一個人,知道嗎?」
「嗯。」
幸樂辰誠摯的神色、篤定的語氣,有股說不出來的魅力,讓人想無條件相信。符以琳愣愣地望着他,傻傻點頭,心窩裏像升起一個暖呼呼的太陽。
為了照顧兒子,為了不讓人看輕,這些年她努力扮演無所不能的職業婦女,也成為旁人眼中精明幹練的女強人。
沒人知道她有如此膽小、懦弱的一面,沒人想過她再能幹也會有脆弱、希望受呵護的時刻,就連那些追求她的異性,也沒一個能看見她心中的小女人,讓她願意卸下心防,坦誠以對。
但,幸樂辰輕易地就做到了。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這個男人能令她另眼相看,不到幾個小時,就能得到她的全然信任?
為什麼?為什麼他待她那麼好、那麼溫柔體貼,好到讓她一顆心莫名其妙地微微發痛?
她,有些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