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翔王朝,萬安城。
綠柳巷是萬安城裏最為人所知的煙花之地,巷弄兩旁約莫有十來家的秦樓楚館,一家比一家還精雕巧琢、金碧輝煌。
每到掌燈時分,當懸挂在大門處的紅燈籠一盞盞亮起時,熙來攘往的客人便呼朋結伴而來。
今兒個的綠柳巷比起往日還要來得熱鬧喧囂,且人潮大多湧向雲鵲閣,因為今晚輪到雲鵲閣舉辦一年一度的花魁宴。
花魁宴的重頭戲是各家青樓推派出一名姑娘來爭奪花魁的寶座。
競賽的方法很簡單,每個姑娘上台表演才藝,誰能贏得最多客人手中的牡丹彩花,便能拔得頭籌當選今年的花魁。
牡丹彩花是用絹紙所做,今晚想進入雲鵲閣的客人,皆須花費十兩銀子來購買,用來投給自個兒心目中的花魁人選。
待全部的姑娘表演完,賓客再將彩花投入標有那些姑娘芳名的竹籃里,彩花最多者當選。
為了這場競賽,參選的姑娘可說是人人挖空心思,想將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
雲鵲閣今晚準備推派參加的姑娘是寒露,她坐在雲鵲閣的一間房間裏,讓侍婢為她梳頭綰髮。
她膚色白皙、眉如墨染、眸似點漆、唇似塗脂不點而朱,一笑起來,頰畔有兩個酒窩,讓她清艷的面容增添了抹俏麗。
她天生麗質,因此侍婢可兒也沒花太多工夫為她施粉塗脂,只為她在兩頰處抹了些腮紅,然後再在唇瓣上塗了些胭脂。
她接着找了副能襯她膚色的耳墜為她戴上,便轉身去拿她今晚要穿的衣裳。
寒露拿起銅鏡左右端詳着自己,有幾分擔憂的回頭問:「可兒,你說我今晚能奪得花魁嗎?」
可兒拿了件湖綠色的衫裙過來,臉上帶着笑說道:「寒露姑娘夠美了,依奴婢看,今晚能與姑娘相比的約莫只有春曉樓的巧煙姑娘和翠風居的清玉姑娘。可今晚除了比樣貌還比才藝,只要寒露姑娘的才藝能勝過她們,那花魁的頭銜自然是歸寒露姑娘莫屬了。」
可兒膚色偏黑,人又長得瘦小,但手巧又機伶,因此被派來服侍最被姜媽媽看重的寒露。
這三年來雲鵲閣沒出過半個花魁,今年輪到雲鵲閣舉辦花魁宴,姜媽媽可是盼着寒露能奪得花魁,好揚眉吐氣一番,早在前幾天就把頭面首飾、錦衣羅裙全往她房裏送,讓她好生挑選打扮。
寒露輕呼一口氣,捏着粉拳為自個兒打氣,「嗯,我一定能贏得今晚的花魁。」她有非贏不可的理由,姜媽媽說除非她能贏得花魁,才能賣藝不賣身,否則就得同其他姑娘一樣,既要賣笑也要賣身。
可兒抬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她十五歲在雲鵲閣剛開張的頭一年便來這裏當丫頭,五、六年來服侍了不少位主子,有些主子因着自個兒不幸淪落煙花之地,而怨天尤人自憐自艾,有些自恃美貌驕傲跋扈,有些則故作清高,冷漠不理人。
寒露在一個月前被送來雲鵲閣時,便滿臉笑容,不驕不躁、不卑不亢,她不知她有着什麽樣的過往,為何會淪落煙花之地,但見她能這般隨遇而安、泰然自若,在心裏不由得對她生起了幾分好感。
服侍她一個月下來,對她開朗和氣的性子更多了幾分欣賞,看着這樣的她,可兒不禁想起「出淤泥而不染」那句話,因此才特意為她挑了件湖綠色的衫裙讓她穿。
她就像是荷花,而湖綠色的衫裙就像是荷葉,能將她的姿容襯托得更加清麗絕倫。
妝容衣裳都打點妥當,趁着還有些時間,寒露抱着琵琶隨意輕彈,思及待會要面對的事,她心口便不由緊張得怦怦直跳。
不久,有名婢女來到房外傳話,「可兒姊,姜媽媽讓我來問寒露姑娘可準備好了,若是好了,花魁宴要開始了,請寒露姑娘移步到凝翠軒去。」
「好了。」可兒應了聲,過去扶起寒露,「寒露姑娘,咱們過去吧。」
寒露抱着琵琶正要走出房間時,想起一事,回頭拿起擺在枕頭下的一朵紅色紙花,塞入衣袖裏,這才跟着可兒前往凝翠軒。
雲鵲閣佔地很廣,閣道迴廊連接着一棟棟的亭台樓閣,兩人在穿越一道白玉拱橋後,來到築在一處池畔的凝翠軒。
她們並未從前門進入,而是從後方的一扇小門進入,進去後,寒露便被引入一旁的房間裏暫作休息,等候待會兒上台表演。
此刻已有十幾位來自其他青樓的姑娘候在裏頭。
十幾名姑娘都精心打扮,爭奇鬥豔,各自坐在椅子上,她們隨行的侍婢則侍立在身後。見她進來,她們紛紛投來打量的眼神,同為花魁的競爭者,泰半的人眼神都隱約透着抹敵意。
寒露微笑的朝她們點點頭,有幾個人也朝她點頭回禮,有些人則漠然的轉過頭不加以理睬。
「妹妹很面生,是頭一回參加花魁宴嗎?」有一名穿着一襲桃紅色舞衣的姑娘出聲問道。
「是。」寒露面帶笑意的回答。
可兒低聲在她耳畔為她介紹道:「這位就是春曉樓的頭牌巧煙姑娘,還有您斜對角穿着一身白衣的那位,就是我先前同您提過的翠風居的清玉姑娘,她們分別是去年和前年的花魁。」
巧煙姑娘抿唇一笑道:「喲,清玉,看來今晚咱們又多了個勁敵。」她沒將其他人放在眼裏,原本被她視為強敵的只有清玉,不過一見到寒露,以她敏銳的直覺,她暗暗覺得此女也許是她今晚最大的對手。
聞言,清玉抬眼瞟去一眼,秀雅清麗的臉上十分冷淡,沉默着沒答腔。
巧煙也不在意清玉的冷淡,勁自再對寒露說道:「哎,這男人都圖鮮,我瞧今年的花魁說不準就是妹妹了,對了,還不知道妹妹怎麽稱呼?」
寒露客氣的答道:「我叫寒露,姊姊生得艷麗絕倫,我哪比得上姊姊。」在見了屋裏眾多的佳麗之後,她對自個兒能否奪得花奪越發沒自信了。
她知道自個兒容貌不俗,但能來競選花魁之人也都是一時之選,其中又以巧煙和清玉最為出色,若單以美色論,她未必能贏得過她們。
她輕輕按了按衣袖,幸好她還做了其他的準備。
兩人再寒暄幾句後,花魁宴開始了,有人來帶第一位姑娘出去。
她們在房間裏,約略可以聽見前面傳來喧鬧的聲音,甚至還能聽見那姑娘唱曲兒,那嗓音如黃鶯啼鳴、婉轉動人。
待她唱畢,前方傳來一陣喝采,隨即第二個姑娘被帶了出去。
寒露發現先前那姑娘沒有被帶回來,回頭悄悄詢問可兒是怎麽回事。
可兒答道:「表演完的姑娘會在另一頭的房裏休息。」
參與此次花魁競選的姑娘共有十六個人,寒露排在第十三個,隨着屋裏的姑娘越來越少,她越來越緊張,很快就要輪到她了。
瞅見她兩手絞着衣裙、小臉兒緊繃,可兒想了想在她耳旁說道:「姑娘待會當底下那些人是猴子就得了,而您是來耍猴戲給猴子看的,猴兒看了高興便會又叫又跳。」
聽她這麽一說,寒露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聲,緊顰的眉心舒緩了幾分。
可兒再輕聲對她說:「奴婢先去暗暗瞧瞧前頭情況。」
見寒露點點頭,她便悄悄離開,出了房間再走幾步就是表演的檯子,她躲在一個角落處偷覷着檯子上那些姑娘的表演。
不久就輪到巧煙姑娘,她赤裸着白皙的雙足,翩翩起舞,身上那襲桃紅色的衣裙在她舞動時飄然翻飛,襯得她恍若桃花仙子明艷出塵。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齒、粉腮朱唇,一邊舞着一邊往台下頻送秋波,柔媚如絲的雙眸勾得底下的眾人春心蕩漾。
一曲舞畢,掌聲如潮,眾人連連鼓掌喝采。
「好啊,不愧是巧煙姑娘,跳得真是精彩。」
下一個上台的是清玉,她穿着一襲白色綢衫,清麗脫俗的面容冷若冰霜,淡淡掃視底下眾人一眼,便在琴架前坐下,纖纖柔荑撥動琴弦,箏箏琴音傾泄而出,時而如鳥鳴啁啾,悠揚悅耳,時而又如深澗流水,回蕩着淙淙泠響,讓人彷佛置身於幽靜的深山谿谷之間,俗慮盡消。
撫完一曲,底下響起熱烈的喝采聲—
「清玉姑娘的曲子就如她的人一樣清雅脫俗。」
「就是呀,能聽清玉姑娘彈一曲,今晚也不算白來了。」
十幾個姑娘一個接着一個上台表演,有的撫琴、有的唱曲、有的獻舞,讓眾人看得目不暇給,快輪到自家主子時,可兒趕緊回到房間,悄聲向她稟告先前偷看到的情況。
「前面的表演只有巧煙姑娘和清玉姑娘最為精彩,依奴婢看,只要寒露姑娘能勝過她們,今晚的花魁應當就是寒露姑娘的囊中物了。」
寒露輕點螓首,深吸了幾口氣,抑制急促的心跳。
不久輪到她,她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緩緩走上台。
她如可兒先前所說,把底下那些賓客全都當成是猴兒,朝他們露齒一笑,眾人頓覺眼前一亮,彷佛晨曦初露時綻放的荷花,清艷明媚,霎時便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從衣袖裏取出一朵紅花,手捻紅花,往空中輕輕一揚,一朵霎時變成兩朵,再一揮變成三朵,接着再一揮變成四朵、五朵、六朵……
果不其然,鼓掌叫好聲此起彼落。
「這把戲倒也新鮮好看。」
「就是啊,以前從不曾見有姑娘表演過這種把戲。」
直到變出十朵紅花後,她將花往底下一拋,引來不少人伸長手想接,頓時搶成一團。
她莞爾一笑,接過可兒遞來的一把琵琶,方才那只是個小把戲,接下來才是她要表演的重頭戲。
坐下後,她抱着琵琶撥動琴弦,一股輕柔的音律在她指間傾泄而出,琴音繾綣纏綿,情意綿長,正當眾人沉醉在那透着濃情密意的旋律中時,調子漸漸轉為哀婉凄迷,如泣如訴,令聞者也不禁心下凄切,接着琴弦一盪,慷慨激昂的琴聲中夾帶着陣陣金戈交鳴之聲,彷佛兩軍交戰,透着濃濃肅殺之意,引得眾人的情緒也隨之激蕩翻騰起來,最後琴音漸漸變得低柔,猶如一對愛侶離別後再重逢,有着吐露不完的相思之情。
當曲子彈完,她抱着琵琶起身離開時,眾人仍沉浸在方才那起伏跌宕的音律中,久久無法回神,片刻後,爆出了今晚最熱烈的喝采聲—
「好啊,太好了,我從來沒聽過如此美妙的音律。」
「沒錯,這是我聽過最動人的曲子了。」
有人開始打聽這首曲子的曲目是什麽,因為在此之前眾人皆沒聽過。
由於她的表演太精彩,以致讓接下來最後三人的表演顯得乏善可陳。
最後投選出來的結果,雲鵲閣的寒露姑娘囊括了一半以上的牡丹彩花,奪得花魁。
翌日,便有人慕名而來。
此刻雲鵲閣的琉雨軒里正坐着三位貴客,姜媽媽臉上堆滿笑容親自招呼他們。
姜媽媽看起來年屆四旬,但仍風韻猶存,從她精緻妝點的容貌,依稀能看出當年想必也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
「侯爺、石公子、辛公子,三位請稍候片刻,咱們寒露馬上就來。」姜媽媽接着回頭吩咐下人,「春喜,去把咱們雲鵲閣里最好的茶沏幾壺過來;春竹,你去廚房拿些上好的酒菜和糕點瓜果過來。」
「是。」兩名婢女應了聲,急忙走出去。
朱渺手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一把描金的紅梅紫檀摺扇。他身穿一襲寶藍色錦衣,膚色偏白,面容俊秀,年約二十一、二。由於母親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因着這緣故,在皇上十幾個外孫里,他也十分受到皇上的喜愛,三年前還被封了個侯爵。
他不常上煙花之地尋歡,三人今天之所以前來雲鵲閣,是石康的主意。此刻石康正拉着好友辛再思,興奮的說著昨晚聽見的那首令人澎湃激昂的曲子。
「再思兄,我保證那首曲子你聽了絕對會驚為天人,不虛此行,我這會兒耳邊彷佛還回蕩着昨兒個那首曲子,就像那句什麽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於耳。」
石康父親是鎮國將軍,他自個兒也是個武將,身量魁梧,膚色黝黑,為人坦率豪邁,他素來不喜那些酸腐的文人,三、四年前因輸了一場賭注,被迫須得去向辛再思求得一幅字畫。
辛再思以擅畫丹青而聞名,他筆下所繪的飛禽走獸尤有靈性,望之栩栩如生、靈動異常,就連當今皇上也十分喜愛他的畫,曾稱讚他的畫靈逸秀致、空靈洒脫。
他原以為此去求畫多少會受到刁難,不想去到辛府後,竟與辛再思一見如故,兩人性情相投,故而結為好友,相交數年。
就在一年多前,辛家因辛刺史捲入三皇子謀逆事件而遭到滿門抄斬,當時因辛再思不在萬安城而逃過一劫。
當時皇上對三皇子逆反之事十分震怒,牽涉其中的數位大臣皆遭到滿門抄斬。不想二十日後,塗國舅竟上疏給皇上,請皇上看在已故辛丞相當年輔佐皇上盡心儘力的分上,開恩赦免辛再思,讓辛家留個後。
皇上答應了,再隔兩個多月,辛再思便成了塗國舅的乘龍快婿。
也許是辛家遭逢這樣的變故,對辛再思打擊太大,他生了一場大病後,竟遺忘了所有的事,連他這個好友都不記得,不過幸好這一年多來,兩人總算又再熟稔起來。
辛再思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多言,他今日是被石康硬拖着來見那位花魁。
朱渺聞言揶揄道:「你這傢伙不是不通音律嗎?真能分得出樂曲的好壞?」他今早遇見石康,聽他將昨晚聽見的那首曲子吹捧得猶如天籟,好奇之下才過來一探。
石康與朱渺是打小一塊長大的朋友,熟知彼此的性子,對他的嘲諷絲毫不在意,咧着笑說道:「連我這種不通音律之人都讚不絕口,可想而之那首曲子有多精妙了。」
朱渺斜睨着他,懷疑道:「我瞧你該不會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瞧上那撫琴的姑娘吧?」
「寒露姑娘確實也生得眉目如畫,不輸給巧煙姑娘和清玉姑娘。」石康並不否認自個兒確實也很欣賞寒露的美貌。
一旁的姜媽媽附和道:「可不是,咱們寒露可是才貌雙全,昨兒個的表演可是令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如痴如醉呢,這花魁之名是實至名歸。」
這時下人送來了熱茶,同時也來了幾位姑娘在旁伺候。
石康素來不拘小節,與坐在他旁邊的姑娘說說笑笑。
打小在宮中看多了美人的朱渺眼界一向很高,沒將身旁伺候的姑娘看在眼裏,敲着摺扇有些等得不耐煩了,開口道:「這寒露姑娘是住在天邊嗎?都等多久了還不來?」
姜媽媽連忙堆着笑臉解釋道:「侯爺,這是咱們寒露頭一回見客,難免要精心打扮打扮,才好來見侯爺,我再讓人去催催。」她朝一名婢女使了個眼色,讓她過去催人。
事實上是朱渺他們三人來得早了,通常雲鵲閣要再過兩個時辰才會開門接客,但礙於朱渺身分不凡,她不好拒之門外,這才開門迎客。
方才派人通知了寒露,這一時之間只怕還在梳頭更衣。
辛再思接過身旁姑娘遞來的熱茶,道了聲謝後,便安靜的坐着啜飲熱茶,神情安然若素,沒有一絲浮躁也沒有一絲不耐煩,姜媽媽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
辛再思可是萬安城裏出名的美男子,有人形容他溫潤如玉,有芝蘭玉樹之姿,為人爾雅溫文,今日一看,他五官俊美,丰神玉秀,靜坐在那裏美好得恍如一幅畫。
怪不得塗國舅的千金會對他一見傾心,非他不嫁。
不久,姜媽媽瞧見寒露走了進來,熱絡的上前,笑盈盈牽着她走向三人說道:「侯爺、石公子、辛公子,這位便是咱們寒露姑娘。」她接着向寒露介紹三人,「寒露,這位是朱侯爺、這位是石濤將軍的公子石康石公子、這位是塗國舅的乘龍快婿辛再思辛公子。」
由於這是頭一回見客,因此寒露進來時略顯不安的低垂着螓首,在聽見姜媽媽的介紹時,她神色掠過一抹驚愕,倏然抬眸朝三人望去,目光從左到右匆匆一瞥,在看見其中一人時,她心弦一震,但她很快將那異樣的思緒斂了起來,鎮定的朝三人福了個身。
「寒露見過朱侯爺、石公子、辛公子。」
一見到她,石康便興高采烈的說道:「寒露姑娘,我今兒個是特地帶他們來聽你彈曲的,你把昨日彈的那曲琵琶彈給他們倆聽,好教他們開開眼界。」
朱渺輕搖着摺扇打量她,她穿着一襲淺紫色的衣裙,清艷嬌美得猶如出水芙蓉,讓見過不少美人的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勾唇笑道:「石康昨夜聽了寒露姑娘一曲之後便無法忘懷,把姑娘彈的那首曲子說得彷佛天籟似的,今兒個咱們可是特地前來洗耳恭聽。」
寒露淺淺一笑,腮頰浮現兩個可愛的酒窩,「是石公子謬讚,倒教朱侯爺見笑了。」
「來,寒露,為侯爺他們彈奏一曲。」姜媽媽領着她走到前方的一張椅凳上坐下,囑咐道:「侯爺他們特意來聽你彈曲兒,你好好把昨兒個彈的那首曲子再彈一次給侯爺他們聽聽。」
隨侍而來的可兒連忙將琵琶遞給寒露,又快速退到後方。
寒露垂首,悄悄深吸了口氣,抑制異常鼓動的心跳,這才抬手撥弄琴弦。琴音從她指間傾瀉而出,悠然繾綣,如同一對愛侶在互訴情衷,曲調里流露出一股歡悅的纏綿情韻。
原本只是抱着姑且聽之的朱渺,驀地斂起了漫不經心的表情,坐直了身子專註傾聽起來。
而辛再思則目不轉瞬的望着她,神思有些恍惚,眉峰時而緊蹙、時而舒緩。
曲調慢慢轉為低緩,流露出一抹凄婉,彷佛那對愛侶要被迫分離似的,幽怨悲戚的樂音,如同夜裏悲傷的哀鳴,讓聞者也忍不住心下戚然,就在琴音一盪、要轉為慷慨激昂之時,錚的一聲,琴弦斷了。
斷裂的琴弦猛不防割傷了寒露的手指,殷紅的血珠瞬間從她的手指汩汩湧出。
看見她指上流出的鮮血,辛再思神色一驚,不暇細想便大步上前,撩起衣袖緊按住她的手指,想為她止血。他抬起眼,正想說什麽時,迎上她的眼神,不知怎地,心口竟莫名一緊。
她望着他的幽柔眼波,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後卻全都化為淺淺嘆息,隱藏在眉間眼梢。
見狀,石康上前取笑道:「再思兄,想不到你動作倒挺快的,一瞧見寒露姑娘受傷,便飛奔上前。」
他坐在離寒露最近的地方,其次才是辛再思,朱渺則離得最遠。要說應是他最先過來,豈料方才辛再思竟越過他,一個箭步搶了先。
朱渺玩味的調侃道:「倒少見再思兄這麽大獻殷勤,可見再思兄也為寒露所彈的曲子傾倒。」雖沒聽完整首曲子,但從方才所聽到的部分,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十分精彩動聽,連他都被吸引住了心神。
姜媽媽和可兒趕緊過來,姜媽媽看了用衣袖捂着寒露手指的辛再思一眼,這才開口道:「寒露,傷着哪兒了?讓我瞧瞧。」
辛再思移開按着她傷口的衣袖,他眸里微微流露一絲困惑,不明白自個兒適才一見她流血,為何便不由自主的急奔過來?
他並非是如此魯莽之人。
姜媽媽看見她食指割了一道口子,血珠從那裏泌了出來,拿出手絹綁在她傷口上,吩咐可兒,「快扶寒露下去敷藥。」
「是。」可兒扶起她往外走。
寒露走了兩步,回頭朝辛再思道謝,「方才謝謝辛公子。」
「是我唐突冒犯了寒露姑娘,還望寒露姑娘見諒。」辛再思溫言開口。
她輕搖螓首,「我知道公子是好意。」看見他衣袖上沾染了她的血,她歉疚道:「對不住,弄髒了公子的衣裳。」
「這不要緊,快去敷藥吧。」他溫聲說道。
她輕輕頷首,朝外走去。
回到房裏,可兒為她敷上金創葯後,見她愣愣的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麽,臉上隱隱流露一抹似悲似喜、難以言說的情緒,她不解的問道:「姑娘在想什麽?」
「可兒,咱們還要再過去見朱侯爺他們嗎?」她收斂思緒問。
「姑娘的手都傷着了,這時也沒法再彈琵琶,應是不用再過去了,那兒姜媽媽自會應付。」
寒露訕訕道:「我頭一回見客就弄傷了手,定會惹得客人不高興吧?」
可兒隱隱察覺到她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安慰道:「這又不是寒露姑娘願意的,誰知會彈着彈着琴弦就忽然斷了呢,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寒露低頭望着受傷的食指,也不知想起什麽,粉唇忽地漾開一抹笑。
「姑娘在笑什麽?」可兒訝問。
她抬起頭,笑意仍掛在嘴邊,問道:「我傷了手指,那今晚是不是就不用再見客了?」
「這……要看姜媽媽的意思。昨兒個寒露姑娘彈的那首曲子驚艷四座,今兒個只怕會有不少人像朱侯爺他們一般慕名而來。」
「是嗎?」她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托着腮,幽幽嘆道:「唉,早知道昨兒個就不要彈那麽好,應保留幾分。」
「若不是寒露姑娘彈得那麽好,這花魁也落不到你頭上,早被巧煙姑娘摘走了,昨兒個她跳的那支舞可好看了,博得滿堂彩,人人叫好呢!」
「可我傷了手,要是再有人來聽我彈琵琶怎麽辦呢?」她蹙起眉。她雖已來雲鵲閣一個月,但昨兒個是她頭一次在眾人面前露面,今兒個就要開始見客,而第一次見的竟是那人……她此刻心思有些浮躁,不太想再出去。
可兒沉吟了下說道:「要不奴婢去同姜媽媽說說,您傷了手,今兒個先讓您休息一天。」
聽見可兒願意幫她說情去,寒露眼睛頓時一亮,欣喜的握住她的手。「真的?那有勞可兒姊姊了。」可兒年紀比她長,叫她姊姊也不為過。
見她叫得這麽親昵,可兒忙道:「您還是叫奴婢可兒就好,那聲姊姊奴婢可擔不起,奴婢這就過去了。」說完,她轉身出去。
待可兒離開後,寒露臉上的笑容瞬間散去,她用左手輕輕包覆著受傷的手指,回想着先前辛再思用衣袖按着她的傷口為她止血的情景,水眸不自禁流露出一抹笑意,接着那帶笑的眸里氤氳着一股熱氣,那股熱氣很快化為水霧,濡濕了眼眶。
她抬起手抹去眼裏的濕意,不讓它化成淚水滴落,因為她害怕一哭起來便會沒完沒了。
她起身走到床畔,從枕下拿起一朵紙花,素手一揮,紙花頓時變成兩朵,再一揮變成三朵、四朵、五朵……
她怔忡的望着手裏的紙花,悠悠憶起當年那些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