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模特兒久了，雖知外表不是絕對，但仍然是重要的一環，外表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內心，但可以看出這個人如何照顧自己。肥胖可能是太過放縱或不愛運動，看起來邋遢可能是沒有品味，頭髮亂七八糟可能是無心於外表。

當時的自己，會被拒絕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這是減肥下來后，曲寧寧才想通的，所以她將對宋懷洋的埋怨化去，只告訴自己要牢牢記得那股不服氣的感覺，鞭策自己保持身材。

宋懷洋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謝意，心裏卻想着——她是想上廁所？不是故意閃避？

「你不大像搞藝術的耶……」以前明明念電機，也參加足球隊，怎麼如今教起版畫來了？

「所以？」

「所以出……我只是好奇啦……」

宋懷洋笑了。

「你眼中搞藝術的應該長怎樣？長頭髮？留鬍子？很瘦？」他隨口說出幾個大眾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

她也被逗笑了。「對啦、對啦，最好還戴頂畫家帽，一看就很難搞的那種。」

「很抱歉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搞藝術的』。」宋懷洋敞開門，側着身。「來吧，聽說你時間很滿，我們得把握時間。」

宋懷洋跟曲寧寧將演出的戲劇製作人有些交情，該製作人是從藝文節目出身，對藝術一直頗有想法，這次將版畫置入戲劇，除了造勢，也是一種營銷，所以宋懷洋並沒有收取學費。

曲寧寧有些迷惑地望向他，他的眼睛裏沒有情緒，只是坦然且直接地望着她，這種自然的相處模式，讓她感覺很不真實。她試圖從他的眼神里探究他究竟記不記得自己，但下一秒又別開視線，這樣突兀的舉動也太沒禮貌了。

而且他記不記得自己，重要嗎？

她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他也不是。現在他們因為工作連結在一起，她只要平常心就好，這才是對的吧？

她邁開腳步進了門，宋懷洋在她身後把門關上，砰地一聲，令她驚跳了一下。

很難不緊張啊！尤其學習版畫時，只有兩個人相處，光想就讓她心跳加速……

啪、啪、啪。宋懷洋按開開關，將燈打亮。

他們來到一個房間，中央擺着一張大長桌，四周牆邊是一整排書架，裏面擺着書籍、她看不懂的美術材料，架上則放着幾張已經完成的畫。

有張版畫吸引了她的目光，黑色的墨勾勒出一片夜景、很卡通的星星跟月亮，還有擬人化的北風伯伯吹皺海岸的浪。

她將裱框的畫拿起來，細看着。這像出自孩子的手筆，很可愛，很童心，藏身在一大片厲害美麗的版畫裏，顯得好突兀。

背後，低沉的嗓音響起。「那是我的第一幅作品。」

她轉身，神情有些訝異。

寧寧這才想到，宋懷洋讀的是電機系，當足球隊隊長，怎麼會跟美術扯上邊？

但這疑問無法問出口，就怕被他發現自己原來是同校學妹。她眨了眨眼睛，沒多問什麼就放下畫，隨着他來到工作枱前，開始版畫教學。

他給了她一張圖畫紙，還有一枝鉛筆。

「你先想要畫什麼，構思好后，再開始版畫的製作。」他側眸盯着她。「其實要直接畫在版上也可以，但因為你的作品打算拿來義賣，我認為你先打草稿，決定要畫什麼再說。」

她喔了一聲，先前已經上網看過，版畫製作方式其實分很多種，有金屬版、絹版、木版……雖不知道他打算給她使用哪種，但在下手之前，決定構圖是首要之務，更何況，這是要拿來義賣的。

她得認真想想，畫些什麼才能表達自己的特色，又能吸引人競標。

拿着鉛筆，曲寧寧進入思考模式，許久，圖畫紙仍是一片空白。

坐在對面的宋懷洋，起初好奇她將會畫出什麼，甚至已經做好要獻上好多張圖畫紙給她替換的準備。她可能會畫過一張又嫌不好，再畫一張又不滿意，沒想到，她竟沉靜入定，一雙大眼睛盯着圖畫紙，像靜止的雕像一樣，遲遲不下筆。

觀察了一會兒，宋懷洋乾脆抱來一大捆鉛筆，鋪了一張舊報紙在桌上，右手拿刀片，左手拿鉛筆，開始一枝枝削了起來。

時間，就在寧靜中過去。

曲寧寧低首畫起圖，畫完后，抬起頭來，看見對面的宋懷洋，感到一陣恍惚。

他坐在桌前，陽光從身後的窗灑落，在他周身暈染上一層陰影，他側着眸，專註削着鉛筆，握着刀片的大手、修長靈巧的手指，一下下劃下刀片，在鉛筆上刻下痕迹。

這幕像張老照片。曲寧寧感到呼吸困難，不能動彈，深怕吵到他。

他還是好迷人啊……怎麼自己就是對他沒有抵抗力？

當模特兒后，明明也遇見不少高挺帥氣的男模特兒啊？怎麼就只對他有這種心動到窒息的感覺呢？

她腦中警鈴大作。不好，她不該跟他學版畫的，怎麼辦？

忽然，宋懷洋抬頭看向她，對上她有些失措的眼神，微微一愣，隨即唇角上揚。

他放下刀片。「畫好了？」

「嗯……對，畫好了。」她望着紙上的圖，有點不好意思拿給他看，下一秒還是把圖遞出。「這適合做成版畫嗎？」

他還沒看畫，只是看着她，對她的疑問作出回答。「沒有不適合做成版畫的圓，是你自己滿不滿意而已……」低頭，看向她的圖，怔住。

原以為她會畫出花花草草，或者可愛小動物，再不然也是風景或天空，卻沒料到她會畫人。

那是一個長頭髮的女人，身材纖細，做出瑜伽動作，雙手觸地，身體柔軟對摺，旁邊是一棵大樹，樹蔭蒼鬱。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女人，在大樹旁做瑜伽。

她沒注意他的表情，補充道：「我可以在記者會上做出這個動作給他們看，畫上的人就是我，我想闡述自然的觀念，大樹代表大自然，我們人類也很自然，可以很柔軟，我彎下腰就可以擁抱大地……」

他感到詭異，臉上表情很驚悚，萬萬沒想到，曲寧寧的腦子不像時下一般年輕女性，竟然給他提大自然，講擁抱大地……

很驚訝啊，但又覺得好有趣，更覺得……她一本正經地說這些他向來沒有興趣，甚至嗤之以鼻的觀念時，很動人。

「你做給我看。」他好奇地要求道。

這個動作竟然可以延伸成擁抱大地？而且她說她做得到，這對筋骨超硬的宋懷洋來說很不可思議，非要親眼看看不可。

可以想像，她若真的在記者會上這樣做，隔天新聞畫面應該都會登這張照片吧？那多有趣？

她愣了一秒，但還是聽話地站起來，一彎……嘿，不是彎下腰，而是先側邊彎一下，再換邊彎一下，再往後挺，背橋姿勢彎一下……

「你在幹麼？」國民健康操來着？

她正維持背橋姿勢，還是開口。「暖身。」

他大笑。「那你在記者會上是不是也得先暖身？我能想像記者應該都會大傻眼……」

忽地，她往前彎，輕易對摺了。

這情景好論異啊！他拿着手中的畫，對比眼前的實景操作，笑意不減。

「你看，這像不像擁抱大地？」她雙手張開觸及地板。

他還是笑，淡道：「我很久沒掃地了。」

她跳起來看着指尖，果然有着薄薄灰塵，遂埋怨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