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相遇,那一世動亂無盡,干戈無止的悠遠歲月洪流里,他們都身不由己,為了爭一口氣,而辛苦地活下去。
立春,於二十四節氣為首,一年之始因而運轉。細雨紛飛,梅顫枝頭,倍覺春寒料峭。
晨曦中的街市,人煙寥寥。
富貴人家尚沉醉在好夢溫暖里,而販夫走卒已開工趕活兒,拉開一日的序幕。
不到晌午,市集已聚成人潮,兩旁商店林立,舉凡酒樓茶館、布店綉坊、米鋪鹽店,無處不喧鬧沸騰。
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雖已春天,可身上的衣料子仍是厚重的棉襖,不見花團錦簇的春衣。
日近晌午,霧氣已散去,日照光輝璀璨耀眼凍。一抹棗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在暗色的街市裡顯得十分搶眼。像是枯枝丫上等待綻放的春芽,極富生氣。
“公主、公主!您等等我啊!”提着白皮襖裙,尾隨在後頭邊兒的人影奔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前方棗紅人影突地停下腳步,旋身按着艷紅的唇瓣,示意來人小聲些。
“你嚷得太大聲了。”她清脆細軟的嗓音,宛若融化人心的春風,輕柔得讓人感到愉悅。
白皙的鵝蛋臉上嵌着一對烏溜溜的黑瞳,眼波流轉,流瀉着溫柔。高挺小巧的尖圓鼻頭,令人感到俏皮可愛。微微上揚的嘴角掛着淺淺的笑,那飽紅的色澤教人讚歎。
“公主,都怪您不等我。”隨身伺候的丫頭抱怨着,她沒有主子那般艷冠群芳,但也生得一副清秀的相貌。
“你喚我什麼?”拉高音調,她瞠大眼。
“小、小姐……”
她滿意的頷首,小巧的臉蛋堆着笑。“這樣順耳多了。”
丫頭拉着主子的衣袖,看着身旁絡繹不絕的人潮,其中也不乏凶神惡煞的面孔,她不禁心生畏懼。
“小姐,咱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大王……”丫頭趕緊改口。“我是說老爺,會擔心的。”
“素秋,你就是膽子太小。寬心些,做人才會痛快點。”拍拍小婢的手,她也不是頭一回溜出宮了,也是平平安安,沒惹出什麼風波。
素秋拗不過主子的意思,謹慎地跟隨在後頭,深怕稍有差池。
中山國僅有這一位長公主,中山王早年喪妻,自始再無立后。又因公主容貌酷似母親,相當獲得大王寵愛。身為嬌貴之軀,性格難免驕縱刁蠻,可景華公主卻無驕氣,脾性溫柔、待人懇切。
“多到民間走動,別總悶在宮中當金絲鳥,不也挺好的?”景華隨意走瞧,見有新奇的攤販就多逗留些。
兩人在街市逛得不亦樂乎,見前頭有茶棚便暫做歇腳,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兩位姑娘好!請問今個兒喝什麼、吃什麼?”茶棚小二替客人擦桌,趕忙斟上茶水。
“一壺清茶、涼糕、松仁糕……你這兒還有什麼好吃的點心?”素秋左右張望着這破舊的茶棚,旁邊人吃喝得隨意,沒有宮內講究,怕主子吃不慣。
“咱這兒有當令的梅花湯丸子,甜蜜得很,包準姑娘喜歡。”小二親切地出主意,瞧這兩位客人的衣着不俗,定是大戶人家千金,不敢怠慢。
景華一逕望着茶棚外頭的人群,從心裏羨慕他們的平淡知足。雖無千金萬銀,吃穿也非錦衣玉食,但可做自己的主人,也是幸福。
反觀自己,雖是受盡寵愛,衣食無慮卻也實在身不由己。
當景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視線闖入一群衣衫襤褸、渾身臟污,神情憔悴的人,這些人手腕上捆着粗繩,腳上銬着腳鐐,身上大多有着膿包爛瘡,有的人甚至跛腳無法正常行走,被遺落在隊伍的最後頭,讓前頭的人拖着走。
景華訝於眼見所及,即便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生活在最低下的階級,可她從未想過,竟是這般凄慘。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景華開口,詢問着正端上糕點茶壺的跑堂小哥。
“姑娘,別瞧啦!還是趕緊喝口熱茶暖暖身子,那些鄰國被擄來的戰俘,不也跟咱們一樣,兩個眼睛一張嘴,沒啥稀奇啊。”小二見怪不怪,只能說這位姑娘過得太過安逸,以為這世道還可比從前。
“戰俘?”景華擰起眉,也明白這幾年鄰國之間征戰不斷,遠在天邊的天子,早已形同虛設。諸侯們自立為王,勝出者可為盟主,甚至是霸主,彼此間爭奪不斷,烽火連天數年。
“當然啰,有戰亂自然有戰俘,比俺還慘,是賤民吶!一輩子翻不了身呀。”小二手腳俐落,不一會兒將糕點備好,轉身離去。
景華目光跟隨那群可憐的戰俘,只見裏頭大多是壯丁,也有幾名婦孺。還有幾個年約七、八歲的孩童,稚氣的臉龐佈滿驚慌。
“小……小姐,別看了!”素秋拉着主子,知道她悲天憫人的脾性,這也是她不愛景華一天到晚出宮的原因。
她應當活在無憂無慮的世界裏,備受眾人寵愛,無須去體驗人生的疾苦,也不必去感受何謂悲傷哀痛。素秋希望她的主子永遠幸福快樂。
“喂!偷啥懶?不知死活啊!”
鞭聲揚起,重重地揮在早已佈滿傷痕的血肉之軀上,幾聲虛弱的哀號,教人不忍聽聞。
景華站起身,不顧丫頭的阻攔,提起裙擺直往那群戰俘行列奔去。
“住手!人都要讓你給打死了。”景華雙手打開,嬌小的身軀擋在那群戰俘前。
“臭丫頭!你想死嗎?”士卒舉高手裏的鞭子,這不怕死的女人突然衝過來,要不是他反應快,這一鞭肯定打中她了。
“沒見他們都走不動了,還催人?”景華還口。
“他們走不動,還要爺兒我請馬車來拉他們不成?”男人噴口氣,啐了一口唾沫。“我呸!這群賤民!”
素秋見主子這回管起閑事來,嚇得不知所措。“小姐,您做啥?”
“丫頭,這兒不是讓你玩娃娃戲的地方,還不趕緊滾開!”男人揮起鞭子,她們再不識好歹,他可要動手攆人了!
“我……”景華兩拳緊握,無法置之不理。“我有銀兩!”她忙要素秋掏出錦囊,將銀兩倒了出來。“這些夠是不夠?”
男人見她手裏捧着那些錢,兩眼都發直了。
正要伸手拿時,景華卻又縮回手。“大爺,您行行好!讓我給他們添個茶水糕餅,飽了您也方便趕人上路,是吧?”
“怪丫頭!沒見過有人嫌錢多沒地方花。”男人揮手,拿了景華的錢就到旁邊去偷閑。
“謝大爺、謝大爺。”她歡歡喜喜的直道謝,又忙着回茶棚喚店小二多備幾壺熱茶糕餅,再到隔壁賣肉包子的小鋪子,買下一堆夠他們吃飽的包子。
“謝姑娘、謝姑娘的大恩大德!”戰俘們拿了熱騰騰的吃食,莫不感激涕零,淚水鼻涕全糊在一塊兒。
景華和素秋不顧旁人異樣眼光,更不在乎細碎的耳語,只是忙將食物分送給他們,茶棚的店小二也熱絡地伸出手來援助。
見他們狼吞虎咽的模樣,想必之前受盡了不人道的折磨,想到這裏,景華鼻頭髮酸,可手裏的動作卻未曾遲疑。
“姑娘,您心腸真好!以後會有好報的。”一名老嫗喝着熱茶,她齒牙動搖,根本吃不了太多的東西。
“婆婆,我替您將餅弄軟些。”景華把餅放在茶里泡軟,再拿給老嫗方便她下咽。
“謝謝姑娘了。”
見老婦人身上僅有薄衣,凍得連話都說不清,景華脫下那件大紅綿紗襖,給她罩下。“天冷,穿着吧。”
景華逐一脫下棉襖、襖衣,披罩在需要的人身上。其中,她最不忍見到那個不滿十歲的稚童,他凍得兩唇裂開,連茶都喝不了,遑論吃東西,只能眼巴巴見其他人狼吞虎咽,一雙大眼淚汪汪。
若不是旁邊同是戰俘的男子,用指頭一點一點的蘸茶在那孩子的唇上,那孩子恐怕就要渴死了。
“還是讓我來吧。”景華蹲在男子身邊,遞給他一杯熱茶和兩三個肉包。“你自己都還沒吃,對吧!”
男子滿臉塵土,骯髒污穢得根本見不清原來的模樣,可那目光冷冽得不似尋常人。
“我知道你沒吃。”她看見在其他人忙着搶分吃食的時候,他默不作聲讓人先拿,之後才取了一杯茶和一塊松糕,分給那孩子。
男子睞她一眼,沒吭聲就取走她遞來的食物,坐在一旁悶頭吃着,視線仍停留在她身上,打量着她。
景華知道他的目光逗留在自個兒身上,便開口道:“你……有機會,會逃走吧?”
他冷冷地瞪向她,肉包一半陷在嘴裏,但卻沉靜得宛若一座寬廣的深潭。
“如果有機會,就要逃走,能逃多遠,那就跑多遠。”景華小聲的說著,拭去稚童臉上的臟污。
男人將剩餘的包子全塞進嘴裏,一口飲乾熱茶,沒有多搭理她。
見到她將唯一一件微厚的薄襖披在孩童的身上,僅剩單薄的衣料時,他的眼中閃過火花。
“小姐!您別再脫了,會凍死自己的!”素秋趕忙將肩上的錦袍罩在主子身上。
“拿去給其他需要的人,別妨礙我做事。”景華一推,袍子落在地面。
“在上者,別做出不合宜的事給下位者添煩。”他冷冷一句,刺向景華。
他的一句話,景華才知曉自己的任性,乖順的披上袍子。
“你既然那麼慷慨大方,不如也贈個東西給我。”
他的唐突,讓她有些驚嚇。素秋見狀,揚聲喝斥:“登徒子,休得無禮!”
伸出寬大的掌心,他只是一逕地望着她,不容她的拒絕,那目光灼熱得像是要將人焚燒殆盡。
“你……要什麼?”她逃不開他的視線,如同被牽引一般。
即便他受盡鞭棰,並且肘手鏈足,仍帶着有難以忽視的傲氣,那是經過淬鍊,看遍塵世滄桑之後,才會有的神情。
“一支發簪。”他指了指她發上的金步搖。
景華不顧小婢的勸阻,取下簪子擱在他的掌心。“希望來到中山國后,你可以過着隨心所欲的日子。”
“這是痴人說夢。”他訕笑,不信她嘴裏那套。戰俘的身分是最低賤的,焉有隨心所欲的道理?
“你會離開嗎?”景華笑了,這個問題其實不該提出,但她還是滿心期待他的回覆。
“這裏是留不住我的。”他的語氣相當自負,卻也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微笑,耀眼得像是春天輕柔的一束曙光,不但照耀着他,也溫暖了他寒冷的心。或許他的話太狂傲,就連她身旁的小婢在聽了,也不免露出鄙夷的眼光,可她卻沒有,就像是相信自己真有本事離開這裏。
“你叫什麼名字?”
“大膽狂徒,不許得寸進尺!”素秋怒極了,這男人會不會太過分些?公主給他三分顏色,這傢伙就要開起染坊來啦?
“姓景,單名華字。”
“景?”他揚高眉,有些困惑,這姓氏並不多見,也是中山國的諸侯王的姓。“難道你……”
景華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將金步搖推回他的心窩。“你叫什麼名字?”
“邦焰。”他在她掌心裏寫下自己的名,要她一輩子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個好名字,你要銘記在心。”
“我會惦念的。”她微笑。這男人雖是戰俘,卻不妄自菲薄。他應該有個很不凡的出身,或是……一些她從不曾體驗過的經歷。
“如果我們再相逢,希望一切能有所不同。”也很可能再也不會相逢,只是在異地可以遇到一個肯無私的人對他們伸出援手,並且待他們這樣好的人,邦焰是心存感激的。
塵世中太多過客,他自知自己是她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身影,可她的出現,竟是成為他人生中的一道曙光。
“我想……會的。”她由衷的祝福他這個陌路人。“希望你,可以過得很好很好!並且做你認為對的事情。”
今日,天晴風輕,日照暖得教人醉心,即便在洶湧的人群之中,他們還是遇見了彼此。
他們,是被上天眷顧而相遇的幸運兒,也同樣是被這時代洪流所拋棄的烽火兒女……
夜深露更重、風冷沁人心,一彎新月懸在夜幕之上,靜靜地散發著光芒。
萬籟俱寂,只有些許蟲鳴,增添幾許沉靜的生氣。
只可惜,偏有人就是壞了這一夜的幽靜。
“公主!公主!您真是瘋了啊!”素秋壓低聲量,小臉滿是憂愁。
景華不顧小婢阻攔,就着夜色的掩護,偷偷地溜出宮外。素秋尾隨在後,若不是恰巧送宵夜到寢宮,發現主子正要偷溜,只怕她貪睡一夜之後,隔日主子消失無蹤,就只能自提人頭去見大王了。
“小聲些,別老是大聲嚷嚷。”景華身着大袍,時不時拉着袍布掩着口鼻,就是怕被認出來,逮回宮裏。
“要是讓大王知道了,會將小的賜死啊!”已是深夜,是宵小猖獗之際,什麼樣的牛鬼蛇神會出現,她們哪會知道?
“你若怕,先回宮去。”
“公主!”素秋疾聲抗議。“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拋她一人,沒個照應,這種泯滅良知的事兒,她素秋可做不來。
景華輕笑,她前後兩句是相互矛盾,自打嘴巴吶!“若要跟着,就小聲些。”
“公主那麼晚還出宮,有啥急事要辦?”離上回溜出宮,不過才短短三日,今夜又再度回到民間,素秋怎想怎不對勁。
“只是想要見個人。”
“公主,您該不會是想見之前那批戰俘吧?”
遭拆穿心意,景華脹紅了臉,好在夜色深,未被察覺。
“您知道他們被關在哪兒?”城裏之大,而她們身處宮闕之中,焉有消息走通的道理?
“今個兒我打聽過了,在城北那兒,據說抓到的戰俘都先安置在那邊,過些時日才上街市拍賣。”景華雖覺得殘忍,卻也無能為力。
她無法跟父王說別與他國交戰,畢竟中山國不過是個依附在大國之間的小小國家,若非鄰國霸主的勢力,中山國早消失在動蕩不安的洪流之中了。
這個時代,遠在天邊的天子形同虛設,各國諸候若不鞏固自己的勢力,無止盡的強大下去,或是依附霸主,小國必成為大國的俎上肉。
也正因如此,貴族落沒,平民崛起,新的風氣開創出新的局面。只要是人才,即便不是王公貴族,也能可能受到重用。
景華相信邦焰是這樣的人才,因為他是這般的與眾不同。縱然與一群被擄的罪犯、戰俘同處,還是很快就會顯現出異於他人之處。
兩個女人趁夜摸黑,就着天邊淡淡月光,找到前往城北的方向。一路上,還遇到打更人報時的,對方好心報條往北的捷徑。
很快地,見到城北紮營的軍隊,此刻僅剩三三兩兩守夜的兵卒,守着四、五座臨時搭造的木牢。
“這裏的戰俘比我們那日見到的還多啊!”
景華左右張望,仍未見到熟悉的身影,欲放棄之際,卻見獄卒開了一扇監門,走出的高大的人影令她不由得張開口,差點要喊出他的名。
“是他……”
“公主,這天那麼暗,您怎知道是誰?”素秋揉着眼睛,真是佩服主子的本事。
“不會錯的,就是邦焰。”難道,他真沒法子逃出來?就着兵卒手中火把的光度,景華一眼就認出他來。
“我說,你可別耍花招,給了你方便,別給我爺兒隨便,聽見沒?”獄卒口氣不耐,抬腳踹了邦焰。“啰啰唆唆的!吃多也拉多,真是找人麻煩。”
“謝大爺。”邦焰皮笑肉不笑,依言走向一處草叢,就地蹲下去。
“解快些啊!”獄卒嫌惡地說道,懶懶地睞了一眼后,就嫌煩地坐回椅上。
景華張望着,挪挪步子,不留神踩到腳旁的枯枝。“啪”地一聲,驚擾了兵卒。
“誰?誰在那邊鬼鬼祟祟的!”獄卒咆叫,大聲吼道。
兩個小女人一聽,嚇得拔腿就跑,為了什麼而來也全忘得一乾二淨。要是在城北被逮着,傳回宮中兩人就大難臨頭了。
“別跑!”獄卒握着火炬,拎起桌上的皮鞭就追了上去。“被爺兒我逮到,你們就死定了!”
兩人提裙奔跑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後頭的獄卒大聲嚷嚷着,手上鞭子不斷舞動,讓她們更是緊張萬分
“素秋!你快些。”景華氣喘如牛,話聲破碎。
“公主,咱們冒着危險跑來城北是為了什麼呀!”素秋抱怨,她們今晚如此莽撞究竟是為何?
“我們分頭跑,一個時辰後宮門前會合。”景華見後頭餘光隱隱竄動,怕是那獄卒找追兵前來了。
機靈的素秋頷首,知道這對兩人都好。“您小心些。”語畢,她旋即逃往另個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景華還想回頭尋她,冷不防一隻手臂在夜色中探來,猛地一把將她給扯到大樹後頭。
“別說話!”一雙深邃的眸眼銳利地盯着景華,大掌擱在她的口鼻間。
“唔……”她瞠大眼,眸里寫滿驚恐。
“是我。”鬆開手,逆光中,教她看不清對方的樣貌。
“是邦焰嗎?”景華有些驚喜,方才真是他沒錯。
“你怎會在這裏?”若不是那陣騷動,他也不會逃得如此輕易。說來,真該感謝她的魯莽。
“我……”她怎能說還想再見他一面?“想見見那天看到的孩子。”是啊,除了見他之外,她確實也想這麼做。
邦焰嘴角抽動一下,眼神不帶絲毫感情,冷得宛若冬季的雪地。“他死了。”
景華震驚,倒抽口氣,沒想到現實竟會如此殘酷。她明白世上有許多事不能盡如己意,但也未料到如此打擊人心。
“什麼……時候?”她的聲音啞得連自己都快要認不出,雖和那孩子不過片面之緣,然而她依然記得當初他唇邊淡淡的微笑。
“昨晚。”他簡潔地答,彷彿生死是件稀鬆平常的事。“這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每一日,都有你永遠都數不清的人,無論是婦孺少壯,或男或女,戰死在沙場上。因野心勃勃的上位者,而被迫犧牲。”
她捂着唇,怕泄露出一絲低鳴的泣音。中山國雖是小國,可附庸在大國之下,派兵征戰時有所聞,早是見怪不怪,並不因勢力微弱而可以避免。
“在你眼前的人,不也是個剛被擄來,被折騰個半死,險些要被押去街市論斤稱兩賤賣掉的戰俘嗎?”
他的話語無半點起伏,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讓景華無所適從,卻也無法逃避。
“這個世間,就是這樣!”
像她這般不知人間疾苦的丫頭,怎能了解他們凡夫俗子所受的煎熬?有人天生註定受到萬般寵愛,然也有人生下是便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景華淚光閃閃,因他一席話而鼻酸。他的語調太過淡然,卻飽含許多無奈。曾經她埋怨過自己無趣的人生,怎樣也沒想過這樣的想法,對於終生都流離失所,辛苦奔波的人來說,是何等的奢侈。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千金人家。”那一日,她的姓氏早點出她的不尋常,只是他不敢確定。“做了那麼多,你究竟想得到些什麼?”
邦焰輕笑,眼裏無情地流露着嘲諷的意味。是啊!像她無比尊貴的身分,為什麼要和他們這些低下的賤民攪和在一塊兒?
“難道非要求回報,我才能夠付出嗎?”她得到太多,所以想分享自己所擁有的,難道這是件很愚蠢的事嗎?
“像你這樣的人,怎會設身處地為我們着想?你的付出,對我們來說不過是施捨!你自以為是的憐憫,不過是想彌補中山王因無知而造下罪孽!”他是恨,恨這世道亂成這般景象,民不聊生,宛如人間煉獄!
“啪”地一聲,景華一掌摑往他的面容。
“你以為像中山這樣的小國,可以存活多久?”景華沉聲問道,滿是激動。“說不定明日朝陽一現,就會被鄰近的大國并吞!”
他們都活得身不由己,在這紛擾不安,戰事連連的年代裏,有誰能置身事外?
“說穿了,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不同。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與你相同,不過是某個大國之中的戰俘,也同樣是等着被人稱斤論兩的拍賣着。”景華輕笑,搖首笑自己的無知。“不!說不定我的身分還會令我更慘些,當眾斬首,曝屍在城牆外頭,讓每個過路人看見中山國的公主是怎麼死的!”
邦焰無語,她的話再實在不過。
“我不過是一介女流,能做的事有限。不像你們男人,可以做大事,只要你們甘願做大事的話,就算要登天也不難。而我呢?就算要踏出宮門,也得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若想成大事,就別放棄任何一個機會。”景華相信他可以有一番成就,就算這直覺是空穴來風,但他需要目標,更需要希望。
他冷笑。“要我完成你的想望嗎?”也未免說得太過容易。
“至少你能做的,永遠都比我來得更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