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世道里,凡是眼光看得深遠些的,都知道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都明白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是個一沾身就洗不清的爛泥。
於是有人躲進崇山峻岭,或者到化外之地去當閑雲野鶴。
於是有人裝瘋賣傻,嬉笑怒罵,把不正經當成最正經,專干令人髮指的勾當。
於是有人大隱隱於市,修身養性,力行曖曖內含光的最高境界,擺明了就是裝聾作啞。
更有人乾脆恣意妄為,明目張胆的上門摸遍了人家待嫁閨女的寸寸肌膚,床榻上一聲又一聲酥軟無力的嬌軟呻吟,包管聽得你臉紅心跳,全身血液沸騰……
最扯的是,不管你是這閨女的誰,都不能高聲大喊:採花賊,你往哪兒跑!
也不能踹門進去,來一場捉姦在床的俗爛戲碼。
更不能報官捉人,把這個蹂躪無數閨女的罪魁禍「手」移送法辦。
詭異的是,這一個個慘遭蹂躪的閨女們事後非但不引以為恥,還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說是得意洋洋的跟手帕交們炫耀自己已經慘遭毒「手」!
那一張張比起往昔更要容光煥發的嬌顏啊,還真讓人看得眼睛都直啦。
這又不得不說起古今中外那一個亘久不變的道理,那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奇葩中自有奇葩中的奇葩。
在各家閨女香閨軟榻中來去自如的「銷魂紅酥手」,就憑着那一手養顏美肌的絕活,被歸類為當世奇人異士之一。這個名號也不知是誰取的,只知道自一年半前太子大婚之後,這個十分曖昧的名號就在靖龍國的宮廷里不脛而走,逐漸在民間累積了不小的名氣。
所以在這堪稱太平的世道里,在繁華京城非富即貴的上流圈子裏,凡是已經訂下婚事的閨女們,除了忙着準備嫁妝之外,還忙着四處打聽「銷魂紅酥手」的下落,無非就是想當最美麗的新嫁娘……
就連即將與康陽王府聯姻的右丞相蕭敬堂府中也是一樣。
「紅師傅,您慢走……」
這一夜,蕭府的大管家站在側門,彎腰恭送一個身形瘦弱的青衣書生坐上馬車,接着殷切囑咐隨行護送的小廝和車夫,務必將人安全送達北郊處的春光小酒館,方才放行。
馬車啟程后,一隻細瘦蒼白的手腕從簾后伸出,輕輕揮了兩下,似乎在道別,只見那衣袖袖口處一排鮮艷的渦卷紅紋在夜色中翻飛,平添了幾許生氣。
空蕩蕩的馬車裏只有一個清瘦白皙的書生不停揉捏自己的手臂,天生就微微往上揚的唇角此刻疲倦的癟着,不見往日輕鬆俏皮的風采,一雙靈動慧黠的眸子讓沉重的眼皮給遮住了,只有那不時因為馬車顛簸的濃密眼睫偶爾顫動了幾下,讓人的小心肝也跟着怦怦疾跳了幾下。
紅書斜倚着車廂,打算利用這半個時辰的車程瞇眼小憩一會兒,畢竟待會兒回到春光小酒館之後,還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呢。
話說回來,這蕭府的大小姐果真如傳言所說的一樣國色天香,只不過那刻薄高傲又自以為是的嘴臉,連紅書這樣天生就對外貌無感的奇葩都覺得面目可憎。
想到那個只是因為笨手笨腳就被潑了熱湯在身上的婢女,紅書的神情更是陰鬱,疲倦的身軀不由自主的緊繃了起來,忽然有種讓車夫快馬加鞭趕回春光小酒館的衝動。
這一年多來,她雖然見慣了這些高官貴冑家的小姐們對下人動輒打罵,卻是第一次遇見這樣嚴重的燒燙傷,那個年輕的小丫頭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要是從此身上留了疤,甚至傷口感染惡化了……代價實在太大!
心中打定了救人的主意,紅書果斷的睜開眼來,素手朝着車簾一掀,想要出聲讓車夫加快車程,卻在指尖剛剛碰上帘布的那一瞬間聽見馬兒驚恐的嘶鳴,接着是一陣天旋地轉,變化之快讓紅書措手不及,當下扯壞了帘布,卻又被撞得七葷八素,痛得她連齜牙咧嘴的力氣都沒有。
車廂外傳來短暫的拳腳打鬥聲,沒多久就恢復原本的寂靜,紅書雙臂抱胸,努力保持一絲清明神志,幾乎讓痛意麻痹的腦海飛快閃過幾個可能遇劫的原因……
「大當家的,人在這裏!」
一個蒙面男子探頭到車廂里,一眼就看見蜷縮在車廂里的那抹青色身影。
「好像昏過去了……」
「帶走。」
另一個男人下了簡潔有力的命令,接着就有人把紅書當作一袋米糧似的扛在肩上,讓原本就頭暈目眩的紅書差點當場嘔吐。
同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幾個蒙面人互相交換幾個眼神之後當機立斷,打算儘快悄然無聲離去。
只見扛着紅書的那個蒙面人身形飛快的朝右後方的民宅疾奔,其他人也不慌不忙的朝不同方向閃匿,透露出今晚的劫車行動並非臨時起意。
紅書一邊忍住嘔吐的衝動,一邊偷偷翻白眼。果然人怕出名,豬怕肥,她這雙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銷魂紅酥手」看來是惹禍上身了!
不過方才那陣馬蹄聲卻越來越響亮,隱約中還聽見某種銳利物品破空疾射而來的聲響……
紅書錯愕的使勁抬頭看着後方的追兵,正巧看見一支利箭直奔自個兒的腦殼上方,嚇得她連救命兩個字都喊不出來。
咚!
蒙面人左肩中箭,原本正要踩上牆頭的雙腿失去了力道,本能的鬆開雙手,任由紅書從半空中無助的墜落。
在這同時,幾道黑影趕在那名神射手縱馬飛奔抵達之前,迅速帶走那個受傷的蒙面人,不敢多做停留。
紅書死命的閉上雙眼,雙臂交叉環抱住自己,努力讓自己在撞到地面之前縮成一團球,寧可斷了腿,也不要傷了自己賴以為生的這雙手!
一雙健臂神乎其技的及時將她撈起甩在馬背上,耳際呼呼作響的強勁冽風還有自己明顯作痛的胸腹,在在告訴紅書,她真的逃過了一劫。
可惜她高興不起來,覺得自己今天踏進蕭府大門之後,就沒發生過一件好事。
她今天到底是走了什麼運?怎麼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而已,就已經被人在空中甩來甩去了好幾次……這些人難不成把她當成練雜耍特技的道具了?
男人渾厚低沉的嗓音在她上方不遠處響起,貼在馬腹上的她,眼皮掀了掀,想想還是忍住抬眼看清此人長相的衝動。
「別追了!那個賊人已經受傷,這幾日讓城門守衛嚴格盤查。張叔,可有人傷亡?」男子的臉龐在這樣星月黯淡的夜裏顯得格外模糊,只知道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里除了剛強和冷硬,不容一絲柔情。
「稟告王爺,馬車裏空無一人,車夫以及隨車小廝都已陷入昏迷,雖有幾處皮肉傷,不過並無生命危險。」被稱為張叔,實為總管的中年男子,將自己的觀察所得如實呈報,神情卻頗有猶豫。
「嗯。」馬背上威風凜凜的男子簡短的響應,同時示意下屬把自己身前這個羸弱的青衫書生順便帶走。
多年來長征沙場,沒想到凱旋迴到京城不過月余,就接連發生幾件讓他大開眼界的事情。
今晚,又在心頭添上了一筆。
「查出這些人是哪個府上的沒有?把這個一起送回去。」他沒有朝馬背上那副瘦弱單薄的身子多看一眼,今晚對他而言,不過是單純的路見不平。
原本要上前拎走紅書的張叔身形一頓,「王爺,他們是右丞相的家僕。」
那輛馬車還是准王妃出門常用的座輦,不會認錯。
「右丞相……蕭府?」被稱為王爺的男子聞言收回遠眺夜空的視線,終於有興趣多看這個讓他掛在馬背上的身影一眼,「那他是?」
「王爺,這人應是──」張叔剛要說出自己的猜測,卻被人搶白。
「我……我才不是右丞相家的人……拜託……好人做到底,送我回春光小酒館吧。」紅書正好吃力的轉過頭去迎上尉遲觀意欲不明的視線,非但不閃不避,還用自以為非常響亮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意見。
那聲若蚊蚋的連串細語在夜風中飛散,若不是眼前這兩個人耳力靈敏,還真要以為她是在呻吟。
「這個……你知道春光小酒館怎麼走吧?」她費力的盯住那雙被濃郁夜色襯托得宛若琉璃一般的眼瞳,沒空注意旁人驚詫的抽氣聲。
「妳是女的?」尉遲觀那雙冷厲的眼眸閃過一絲驚訝,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她藏在寬大長袍里的曲線太過妖嬈。
紅書不想回答這麼沒腦子的問題,直接跳過,「如果不順路的話,麻煩讓我下來好嗎?我可以自己走。」
她再用這樣的姿勢跟這個男人講話,不是脖子扭到就是腰扭到,那五臟六腑八成是統統壓到變形了。
尉遲觀聞言,嘴角幾不可察的輕揚,一雙大手立刻將她撈起,還不經意似的描摹她婀娜的曲線,惹得今晚飽經折騰的她,當下不悅的斥責。
「我今天真是受夠你們這些皇親國戚了,女的驕縱任性,以打罵下人為樂,男的有勇無謀,還好色無腦,都說了我是女的,還要動手動腳!讓我下去,以我抬不上枱面的身分,實在不應該跟一個王爺共騎!」她把平日沒用上的脾氣統統清了出來,一想到那個被熱湯燙傷的小丫頭,更是心急如焚,臉上的表情也就更乖張不馴了。
「大膽!好一個忘恩負義的刁蠻……」張叔總算從方才罕見的那一幕回了魂,剛要張口訓斥這不知天高地厚又忽男忽女的傢伙一頓,卻眼尖看到自家主子朝他揮了揮手,頓時又啞口無言。
「妳不怕我?」尉遲觀嚴峻粗獷的眉眼攏上明顯的好奇,意外發現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居然當著他的面翻了個白眼,徹底無視他這張不怒則威,可止小兒夜啼的閻王臉。
「怕你什麼?」紅書沒好氣的反問,只覺得自己本就摔痛的肩頭讓他握到又熱又痛。
「妳眼睛不好?」只剩下這個理由可以合理解釋她的反應了。
紅書一臉不爽的往後退了一些,微微瞇起了不太有精神的雙眼,「看得見你總共有三條疤,算是不好嗎?」
一條在左額前方,堪堪削過眉毛,一條在下顎蜿蜒至頸動脈,還有一條在右耳後方,淺白色的痕迹在他黝黑的肌膚上顯得格外醒目。
張叔欲言又止,正想藉機教訓這個出言不遜的姑娘幾句時,又讓自家主子朗朗的笑聲給硬生生止住了。
「哈哈哈……妳知道我是王爺,還敢這樣跟我講話?」尉遲觀不動聲色的把人往前拉,直到對方可以明顯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紅書明顯的掙扎了幾下,最後一根名為淡定的神經終於啪一聲的綳壞了。
「你明明知道我剛剛逃過一劫,身心受創,一心想回去自己下榻的地方療傷休養,還不是繼續在這裏說廢話?」
這個王爺真是吃飽了撐着,有這閑工夫不去追那些劫匪,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居然拿來調侃她這個受害者。
「大膽刁民!」張叔臉色變了又變,覺得康陽王府的威嚴在這個姑娘面前蕩然無存。
康陽王府的主人似乎沒有這麼深的感觸,只是稍稍用了幾分蠻力制伏眼前巴不得能張牙舞爪的姑娘,讓她乖乖的側坐在他身前,緊緊的傍着他。
「妳說妳要去哪?」
尉遲觀連聲音都帶着不容置疑的笑意,讓一旁忠心耿耿的張叔吞下了梗在喉間的勸阻,默默收拾殘局。
「我要去春光小酒館。」紅書被迫偎着尉遲觀寬闊又溫暖的胸膛,僵硬的四肢終於緩緩的放鬆了下來,像是終於舒展開來的葉片。
這個不知道名號的王爺……其實還不算太差勁。
春光小酒館,不在京城熱鬧繁華的主街上,不在商家林立的琳琅大道上,更不在高官貴冑喜歡聚集的酒樓飯館周遭,反而遠遠的坐落在人煙罕至的北邊官道旁,若不是有一塊還算顯眼的招牌,否則看起來就是一般小康家庭的民宅。
春光小酒館,賣酒不賣菜,賣包子不賣饅頭,有空房卻不肯出租,有桌椅卻不願招待來客歇腳喝酒,只要銀子給得夠,酒可以帶走,包子可以帶走,連女兒都能讓她一腳踢走……
這當家的老闆是個兒女成群的娘,卻也是個潑辣蠻橫的主,想賒賬的,拳腳伺候,想調戲的,棍棒伺候,想砸她招牌的,倒是博得她風情萬種的一笑,再打得你哭爹喊娘,連爬出去的力氣都沒有。
別說她對外人心狠手辣,就是對自己的兒女也沒半點心軟。
這一日,春風拂人的優閑午後,小酒館雖然門可羅雀,倒是沒有半絲靜謐。
「娘啊……痛痛痛痛……」
紅書自從前天晚上遇劫后,就以受傷靜養的名義窩在小酒館裏懶散度日,此時卻好不委屈的叫疼,只差一點點就可以閃過她娘親擰耳朵的閃電無影手。
「讓妳出門去賺錢養家,妳給我招惹一個高頭大馬的王爺回來,還是京城裏最驍勇善戰的那一個!妳說妳娘我捏妳兩下消消火,有很過分嗎?」
人稱炎娘子的婦人看起來不到三十歲,樸素的裝扮遮掩不住那艷麗無雙的風采,不說是紅書的娘親,誰都不會猜到她跟紅書有任何關係。
被罵的紅書委屈的直跺腳,偷偷從布簾的細縫處瞪了前廳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一眼。
「我……又不是我去招惹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會來啊。」
她也不懂這個什麼王爺的,到底站在她家酒館門口做什麼?事情都過了那麼多天了,那一夜,她被他一聲不吭的扔下了馬,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回頭一看,連屁都還來不及放一個,就只看見那匹白馬的尾巴越搖越遠。
本來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跟她這樣靠手藝維生的平民百姓來往,就顯得紆尊降貴,所以她其實很能理解他那一夜無言離去的行為,甚至覺得這樣瀟洒多了,誰曉得他今天究竟來做啥?
「娘啊,他只是來買酒的吧?」紅書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她們春光小酒館的招牌酒可是遠近馳名的呢!
炎娘子一聽,真有撞包子的衝動,本想鬆開的手指擰得更緊了。
「妳這個丫頭!怎麼腦筋還是這麼不管用啊?這康陽王都指名是來找妳的,妳還在那邊唬弄我他只是來買酒的?」
買酒?一個王爺親自到她這小店來買酒?!虧這個神經大條的二女兒說得出來。
「就不會學學妳小妹,人家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混得風生水起,我也只是讓妳三不五時出門去溜達溜達見見世面,居然還差點被人擄走,還把自己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頭,哪天妳要是倒霉,真的被擄走了,那贖金我是絕對一毛錢都不會付的!妳就自求多福吧。」炎娘子一整個恨鐵不成鋼,手指又扭得更出力了。
「娘啊,妳說這個做什麼?我不是還好好的在這兒嗎?妳先放手好嗎?我的耳朵快被妳擰掉了!」紅書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哪有先前在各大世家府邸里淡定從容的沉穩模樣。
「算了算了,妳這天生少根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壇酒抱出去當作謝禮,趕緊把杵在門口的那尊大神送走吧。」
炎娘子叨叨絮絮的交代着,也不管摀着耳朵的紅書有沒有聽清楚,就把一個沉甸甸的酒罈塞在她懷裏,一腳把人踢出去。
紅書愁眉苦臉的拍拍自己髒兮兮的袍子,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了身子,一抬頭,就看見那張輪廓異於常人的黝黑臉龐,似笑非笑的盯着她……還有雙手環抱着的酒罈。
紅書眨了眨水靈靈的雙眼,大剌剌的打量着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男子,一點兒也沒有女孩兒家該有的矜持和禮數。
尉遲觀從頭到尾把她們母女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原本冷硬憤怒的心房像是火焰烘過的蠟,軟軟的緩慢流淌,心情早已不復來這兒之前的惡劣。
這對不像母女的母女,還真是有趣。
「這個……送你,謝謝你!」
紅書猛然把酒罈塞進眼前高壯男子的手中,還有模有樣的彎腰致謝,誠意十足卻明顯缺乏應對進退的禮節,話說得言簡意賅,卻遠不如那一夜在荒郊野外遇劫后的伶牙俐齒。
張叔要是在現場,八成又要喝斥她幾句了。
尉遲觀眼捷手快的接過那一壇酒香四溢的好酒,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一小塊紅通通的耳垂,眼前仍舊做書生打扮的姑娘在他心煩氣躁的當下忽然從腦海里浮現,所以他就來了。
「陪我喝一杯。」
既來之,則安之。尉遲觀此時此刻還不願去細想自己難得衝動魯莽的後果,只想繼續維持當下的好心情。
「不行。」
沒料到紅書竟然毫不遲疑的拒絕,眉清目秀的臉龐端的是堅定的神情。
尉遲觀挑起濃眉,還沒開口質疑,就又聽見這個行為舉止都不符合常規的姑娘正經八百的說明。
「這裏打從開張以來,從來都是只賣酒不能喝酒,就算你是剛剛打了勝仗回來的王爺,也不能壞了我們家的規矩。」紅書一臉認真的表達立場,沒看見她提着一籃包子的娘親正好掀了布簾從後頭走了過來。
炎娘子臉上的神情,就是用猙獰來形容也不為過了。
「妳這笨丫頭,也不知道這笨腦袋是像誰?這兒不能喝,難道不能去後頭院子裏喝嗎?人家好歹是妳的救命恩人!」炎娘子方才摸過熱包子的手指頭二話不說又擰住了紅書的耳朵,還不忘揚起笑容來招呼這個不請自來的貴客,「王爺,如果不嫌棄的話,移駕到咱家後院去小酌幾杯可好?」
那媚眼如絲、顧盼生姿的嬌俏模樣,連自個兒的女兒紅書都看傻了眼。
魁梧高壯,容貌峻厲,僅僅用眼神就能令人退避三舍的尉遲觀卻只是淡淡掃了刻意討好的炎娘子一眼,強健的身軀不着痕迹的朝紅書靠近一些,讓炎娘子不得不從紅書的耳垂上收回自己的手指。
「帶路吧。」
他堅毅還帶有明顯凹槽的下巴輕輕一揚,讓哭喪着臉、摀着耳朵的紅書走在前頭,他才偏過頭去明目張胆的盯着炎娘子那雙保養得宜的十指,看似漫不經心的丟下一句──
「沒有下次。」方才大步跟上紅書早已消失在布簾后的身影。
笑意盈盈的炎娘子直到聽不見紅書心不甘情不願的腳步聲后,才收起了臉上過分熱情的笑容,朝地上啐了一下。
「娘的咧,要不是看在你耗費了這麼多年的寶貴青春投身戰場保家衛國,連帶犧牲了太多個人利益才換得我們的太平生活,又湊巧救了我家的紅書,你真當我炎娘子是那種逢迎拍馬屁的哈巴狗?」切!
不過,這個日前才拿出彪功戰炳換得皇上一紙婚書的康陽王,究竟忽然跑來這春光小酒館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炎娘子摸摸自己光滑細緻、五官精巧的容貌,很確定不是這張臉惹出來的禍。
再想到剛剛尉遲觀明顯警告的語氣,正要皺起眉頭,卻浮現紅書清秀白皙,時常獃頭獃腦的模樣,心情立刻撥雲見日,認為自己自尋煩惱。
這康陽王立誓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的畢生心愿可說舉國皆知,憑着紅書那野草般的姿色,是絕對不可能讓這個男人動心的!
那麼這春光小酒館裏,還有什麼能夠吸引這個聲勢如日中天的王爺呢?
要是炎娘子知道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當下,那個經常少根筋的紅書膽大包天的開口請求高高在上的王爺幫她一個小忙,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口吐白沫?
小酒館後院中的百年梧桐樹下,只見一個黝黑高大、氣宇軒昂的男子微微俯身,專心凝聽眼前做書生打扮的姑娘所說的一字一句,沉吟了半晌之後,才輕輕頷首。
「我盡量……」他不無驚訝的看着那張平凡的臉龐被笑意點亮,原本帶着幾許敷衍的語氣中瞬間多了幾分真誠,「幫妳。」
尉遲觀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在這個女扮男裝的紅書面前心軟,卻很清楚到目前為止,自己挺喜歡跟這個紅書相處……
繁華京城,也只有在她身旁不會讓他喘不過氣來。
春光小酒館裏的后廂房,還是一襲書生長袍的紅書,小心翼翼的在脖頸之間還有手臂上那片起水泡的肌膚擦過葯之後,確認床上躺着的小丫頭已經不再繼續發燒了,便手腳利落的把房間收拾乾淨,悄悄的開門走了出去。
幸好還不算太遲,雖然拖了幾天才把人救回來,但這小丫頭的一條小命總算是撿回來了,要想不留疤痕卻是要碰碰運氣了……
紅書漫不經心的暗自嘀咕,好半晌才發現有人正目不轉睛的盯着她。
那個老是繃著一張臉的尉遲觀老神在在的坐在梧桐樹下乘涼,長年征戰沙場曬出來的黑金膚色在那襲玄色長袍映襯下更加醒目,那雙幾乎可以看透一切虛偽假象的烏亮瞳眸正瞬也不瞬的盯着剛剛從屋裏走出來的單薄身影,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飛快閃過幾許疑惑。
尉遲觀和這個叫做紅書的姑娘接觸過幾回,算是摸清了她一小部分的脾性,知道她做人處事時常有出人意料之外之舉,更從張叔口中得知她就是傳聞中的「銷魂紅酥手」,這才明白她那天會乘着蕭府馬車的原因。
他當然也發現私底下的紅書和傳聞中不苟言笑的神秘形象有着天上地下一般的落差,卻也明白眼前不是追根究柢的好時機。
「王爺。」紅書率先打破沉默,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感激,更少了之前刻意保持的疏遠。
「紅書,妳說的是這個小丫頭沒錯吧?」他掩去心中好奇,神情難得和煦。
「嗯,謝謝你,王爺。」紅書眉開眼笑的道謝。
前天夜裏,張叔把人送到她這兒來的時候,連日來壓在心裏的大石總算是落地了。
尉遲觀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頓時強大了不少。
「我叫尉遲觀。」他臉上浮現淡淡的不豫,似乎察覺到眼前女子有意跟他劃清界線。
紅書相當無辜的眨眨眼,「喔,可是我娘說我們和你非親非故,不可以直呼你的名字。」
她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尉遲觀親眼見識過幾回,就算對炎娘子頗有微辭,也莫可奈何。
尉遲觀當下找不到反駁的話說,只好轉移話題,「為什麼想要幫她?」
前幾日當她提起這件事時,他其實並沒有當場應允,事後派人打聽,才發現她們兩人之間不但非親非故,還只有一面之緣。
紅書低頭踢了踢幾顆碎石,一臉懊惱的反問他,「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要救我?」
尉遲觀愣了一下,垂下了眼睫遮掩眸里的真實情緒。
「路過,順手。」而且心情不佳,那幾個劫匪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紅書很是受教的點點頭,「嗯嗯,我也差不多,誰教她在我面前被蓄意弄傷,還平白無故的挨了頓打,我還親耳聽見那個蕭府千金喝令其他人把她關在柴房裏三天三夜讓她自生自滅……」
幸好炎娘子出門送酒去了,要不然聽見紅書這席話,八成又要暴跳如雷,賞她幾個鍋貼吃吃。
在人家准夫婿面前公開天下第一美人私底下惡毒的嘴臉,這紅書恐怕不只少了一根筋哪。
不過尉遲觀的反應也不像一般的未婚夫,只是淡淡瞅了義憤填膺的紅書一眼,就又岔開了話題。
「這小丫頭是詐死出來的,本來的身分已經不能用了,我會讓張叔幫她重造戶籍,妳有沒有什麼意見?」尉遲觀聽過張叔如實轉述,他前天夜裏找到這個奄奄一息的丫頭時,還是先讓她吞下一顆續命丹才能撐到紅書這兒來的。
紅書先是瞧瞧尉遲觀,又轉頭看看那扇緊閉的房門,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
「等她醒來,我再問問她好嗎?也許她還有其他家人呢。」要是能讓她跟家人團聚,是再好不過的。
「也好,反正這事情也不急,還是先把人照顧好比較重要。」尉遲觀目光閃爍,腦海里又放進了一個可以來找她的理由。
「是啊、是啊。」紅書頓時笑得像朝陽似的,腳跟一旋,就要往廚房的方向走,「你用過午膳了沒有?我剛剛蒸了幾籠羊肉包子,要不要拿幾個過來給你?」
她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說話的口吻再自然親切不過,讓尉遲觀剛硬的臉龐不由自主的也柔軟了幾分。
「妳呢?吃過了嗎?」他僵硬的肩膀微微鬆散了些,陽光穿透枝葉,灑在他神情慵懶的臉龐和昂揚的軀體上,像尊神秘邪魅的異教神祇。
紅書愣愣的呆了一下,才欲蓋彌彰的抬高自己手上的水盆。
「還沒啊,剛剛忙完……」眼花了、眼花了,才會以為自己看見了蓄勢待發的黑豹!
「那就一起吧。」
尉遲觀充滿男人味的陽剛體魄從樹下朝紅書邁步而來,沒錯過那雙水靈眼眸里一閃而逝的慌亂。
「再來碗酸辣湯?」紅書穩了穩急促的心跳,把自己不尋常的反應歸咎於一整個早上的體力耗損。
「兩碗也可以。」尉遲觀打趣的回答,卻看見紅書眉頭打結,很是煩惱的睨了他一眼。
「不行兩碗啦,這樣我娘就沒得喝了。」她左右為難的模樣平添幾許稚氣,凸顯出女孩兒才有的嬌態。
尉遲觀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在自己還沒發現之前,就已經伸手在她後腦上摸了幾下。
「有沒有必要這麼認真啊?紅書真傻!」他暗暗驚訝她髮絲的細柔滑膩,昧着良心又多摸了幾下。
沒想到原本與他親近幾分的紅書當下就變了臉色,從那一刻起,就沒再開口跟他說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