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沒有心理準備會看到她沒了笑容的臉。
暑假的午後,操場上沒半個人,場邊的遊樂區空蕩蕩的,單槓一摸,燙得嚇人。
林大礜背對着她,拉着她走了一會兒,等到可以面對她了,才把她帶到校園中庭大樹下乘涼。
小時候常在這裏玩,水泥砌成的雙人椅也還在,可愛的花朵形狀,貼著馬賽克磚,中間有小天使的圖案。
他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他則站在她面前,兩手扠在腰上,兩腿開開站得筆直,很習慣性地擺出頂天立地的架式來……
何必勤水平的視線只到他扠在腰間的兩隻手,看到他的手指又白又修長,校草就是不一樣,連手都長得那麼好看……
不過他在干什麼?
她仰起頭看林大礜,他神色怎麼……怪怪的?
看他那架式……是要找她打架嗎?
從她猶疑又遲疑的眼光林大礜低頭看自己,看見自己不自覺擺出來的動作,隨即放下手來。
「剛才你說的……可不可以再說一遍?」
「說什麼……哦,說我很不平嗎?」何必勤本來看着發現的新環境心情已經轉換,一提起來她又嘟起嘴,不平的心情在臉上。
「嗯!……唔……對,就這事!」
看他直點頭,不知道為何情緒看起來比她還激動……何必勤點了點頭承認,「唔……嗯,想想我還是很不平。」
林大礜嘴角蠕動了幾下,咬住下唇忍住發酸發軟的一顆心,他忍不住想要誇她──這才對啊,這才是人嘛!
一樣的太陽,不同的光芒,他家門口排著人龍,人人恭喜他這個吊車尾的,高掛在大街上的紅布條也沒有她的份,然而她才是考上一條高中的榜首啊!
很不平──說得好,說得對,不枉費他特地把她拉來這裏聽她說,這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她有任何不滿就是應該對他說,他絕對會當一個稱職的垃圾桶讓她吐個痛快。
快,快,心裏有不滿,有委屈就要講出口,才不會在心裏悶出病來,快說、快說!
繼續說!
林大礜知道自己只會吼人,不善於哄人,怕一開口會打斷她的情緒,她又龜縮回去,他炯炯有神的眼底裏閃爍著隱隱的激動看着她,鼻孔擴張對着她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只是不停在心裏催促她──
說……說吧……繼續說……
「林大礜,我可以說嗎?」同班快一年,兩人一前一後的「老位子」始終停在那兒,彼此的距離也在那兒,她和他的心從來沒這麼接近過……所以每次都得罪他。
不過這次……好像有點眉目了,雖然眼下他的表情給她感覺「很猙獰」,她仍看得出來他是在鼓勵她繼續說下去……是吧?
林大礜知道自己的笑容很管用,立刻白牙閃閃露齒給她看,鼓勵她勇敢說,趕快說。
只是何必勤看着他滿臉懷疑……
但是按照往例──過去所有的例子,她真心話說出口都得不到好下場,像剛剛就被他捏了臉頰。
能繼續說嗎……
「是你要我說的,不準捏我。」何必勤兩手貼著臉做出防衛動作,才不吐不快把她腦袋瓜裏一直骨碌骨碌轉不停轉到快打結的心裏話一古腦兒全倒出來,一條一條的說──
「我為了節省交通費,學雜費,就近念書,所以考一條高中。你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非常想不透……」
「我們家借住的大倉庫其實門都開開的,前門通後門,又大又寬,好來好走,不必選在打雷閃電的日子,就算大白天下一場金條雨然後出彩虹我也很歡喜很樂意雙手捧著金條讓出一條高中的名額,看在──」
她說到激動處從椅子上站起來,湛亮的黑瞳撞進林大礜眸裏,圓圓的臉貼近他,清亮的嗓音刺穿他耳膜說道……
「同班同學一場的份上!有這麼好康的事你居然不考慮我、不先通報我,讓別人家的後院下起了金條銀條!看得我……」
她低下頭,嘴嘟嘟的,悶悶地吐出:「又妒又羨。」
到這個時候,林大礜完全面無表情,站在大樹下,一道猛烈陽光穿透稀疏樹枝照在他背後,他庇蔭出來的涼爽倒在可愛花朵的石椅上,剛好是何必勤還沒站起來之前的位置。
林大礜此時此刻在想,他是在做什麼?
站在這裏做什麼……
聽這傢伙說心裏話,但這傢伙現在說的是哪一國話,他怎麼都聽不懂?
他腦筋還沒轉過來,西瓜皮清晰的聲音又出來了,這回帶著感嘆的口氣說……
「林大礜……雖然我是轉學過來的,我們當同學也快一年了,就算沒什麼交情,我想你考上一條高中我的筆記多少有幫上忙吧?我阿爸的債還沒還清,如果有金條銀條幫忙,可以減輕很多負擔,而我不念一條高中,也還有其他學校可念。但你想都沒想到把這麼好的名額留給我,你說我心理能平衡嗎?」
何必勤很不平,她不平的原因──太陽升起落在不同屋頂上的那道不同的光芒只是最後引爆的導火線,大紅布條刺紅了她的眼,真正的理由是……
反正是他們家一定要潑出去的肥水,為何不潑到她家來?
她怨他,怪他,同班一年沒有同學愛,肥水落了外人田。
林大礜終於弄懂了,臉色一拉下來手就掐過去──
「動口不動手!」何必勤趕緊護住臉提醒他。
但是林大礜火氣已經冒上來,手伸過去沒掐到她的臉,就掄起拳頭朝她額頭擰轉了一下……輕輕碰了一下,才開罵──
「什麼時候你也學人八卦了,聽到小道消息就以為我家為了讓我上一條高中拿金條去砸人!馬……」
「家四神湯很好喝。」何必勤聽不慣他開口髒話,每次都火速截斷他的話。
林大礜每次被她搶白嘴巴就閉上了,但總會扔她一個白眼保住男人尊嚴。
「但是……是你的死黨林大荷站出來證實有這回事。」何必勤直接就把林大荷抖出來,都是林大荷不停的說,死命的說,在她耳邊嗡嗡嗡的拚命挑撥離間,她才會按捺不住被他臉頰一掐就爆發了。
所以當然要把林大荷拖下水,反正這兩人翻臉也只是一節課的事情,下了課照常去打球。
「大荷說的──臭小子!不跟他去一條高工就給我記恨到現在,活得不耐煩了!」林大礜一聽到是林大荷在背後搞鬼,馬上破口大罵。
原來如此啊……何必勤就是想知道這一對肝膽相照的兄弟有了什麼過節,才把林大荷抖出來的。
林大礜看她終於明白點了點頭,他卻愈想愈火大,不能容忍她誤會曲解,他把真相還原。
「我媽娘家那邊的親戚有一個跟我同年的叫阿星,他家裏幫阿星報考一條高中,高中三年要借住我家,我媽已經答應了。阿星成績很好,他們家想培養他當醫生,但是阿星喜歡畫畫,他想去巴黎留學,家裏不讓他去。他來拜託我媽去當說客,後來他父母就說反正家裏只支付他上一條高中的費用,他如果要出國去學畫就自己想辦法。我媽還滿喜歡阿星的,而且她也支持他有自己的理想,所以有條件的資助他出國去留學。哪知道外面的人亂傳,大荷還來搗亂,真是他馬……」
「家的四神湯很好喝。」何必勤聽完他的解釋,看他氣得白皙的臉都漲紅了,火氣非常大。
她放下護著臉頰的兩隻手,把臉偏一邊湊向他,指著自己的臉頰……
「給你捏吧,不要生氣了。」說歸說,她其實希望他手下留情,他捏人很痛的,光想她就忍不住皺眉頭閉起眼睛。
林大礜本來一肚子火,她突然把臉頰湊過來,他熱血一下子飆高,臉色更紅了,聽到……
心臟撲通、撲通跳。
又看到她閉上眼,他猛吞口水,莫名緊張起來,靠近她的臉……
腦袋糊成一片……
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眼裏只剩下她……他貼着她的臉頰……
吻了她。
國三畢業后的暑假,鐵錚錚的漢子林大礜終於驚覺了自己早已萌芽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