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午六點,韓映冰敲敲他的房門,告訴他,她要下班了。
他沒打開房門,悶着不應聲,直到聽見大門鎖上的聲音,偌大的房子裏,只剩他一人時,所有的落寞與孤單才同時湧上。
他憎恨這樣聽得到自己呼吸聲的安靜,像被世間人遺忘:彷佛外面正熱鬧喧嚷着舉行舞會,而他卻待在房裏,等着什麼人記起他,來帶他走出孤寂的世界。
三,四歲的時候,每隔一、兩個月,母親會遣開所有傭人,要他乖乖待在房裏,沒叫他不準出來。
他聽得見母親在樓下客廳與男人調笑的聲音,那是平日在高雅冷淡的母親臉上讀不到的愉悅,他很乖,靜靜待在房裏,往往當傭人回來,進房裏喚他時,他已經一整日未進食,哭着睡著了。
從明亮的白日等到星月高掛,睜開眼面對一室的黑暗,渾然不知今夕是何夕,時間無聲無息地在等待之中消逝了,那感覺,漸漸累積出對寂靜的恐懼。
此時,彷彿再次回到那樣無依、脆弱的幼年,他低咒一聲,走到更衣問,扯下一件外套,出門找簡淳揚。
簡淳揚是「E·P!」的另一位設計師,也是最初與莫禮、藍宇光、梁鏡璇共同創立公司的好哥兒們之一,設計療傷系商品,他的作品色調溫和,帶着溫柔的質感和一種難以言喻,帶給人溫暖的感受。
莫禮覺得自己受傷了,需要療傷。
車子飛快行駛三十分鐘,來到簡淳揚居住的公寓,莫禮朝管理員點個頭就逕自搭上電梯。
「砰砰砰、砰砰!」他以拳頭敲鐵門,討厭按門鈴。
很快地,簡淳揚那張無害溫煦的笑臉出現在鐵門后。
「進來吧。」簡淳揚打開門,轉身走到廚房拿兩隻高腳杯。
「你這傢伙,能不能不要老是那麼好脾氣,我通知都沒通知就闖來,你至少也表示一下責怪還是驚訝。」莫禮抱怨着,將手上的兩瓶紅酒擺在茶几上,自己莽撞還怪人家太溫和。
「聽到你的獨特敲門方式,我在門后已經先驚訝過了,這樣可以嗎?」簡淳揚將酒倒入酒壺裏。
無論莫禮何時衝來,無論他想賴到三更半夜還是天亮,無論他如何撒野,或是整晚悶不吭聲,簡淳揚絕對不會出現一絲不悅的表情,絕對奉陪到底。
「陪我喝酒,喝到爛醉。」莫禮任性地說。
「那你帶這兩瓶夠嗎?」
「我知道你這裏也有不少美酒。」莫禮賊賊地笑。
「前天,鏡璇才來我這裏喝掉了三瓶。」
「怎麼,她又周期性的為情所困嗎?」莫禮調侃地說。「就說我們幫她把藍宇光迷昏架進教堂,她又不要。」
「如果被迷昏的是你,隔天你逃不逃?」簡淳揚笑問莫禮。
「用不到隔天,半夜醒來就逃了。」莫禮咧嘴一笑。
「呵……鏡璇比我們都還了解宇光,她用最聰明的方式,等君人瓮,我們就別攪和了。」
「媽的,怎麼女人都那麼愛結婚。」莫禮先喝乾了第一杯酒,想起韓映冰。
「這不是你老早就知道的事,幹嘛突然生起氣來?」簡淳揚微笑看着莫禮。
莫禮灌了第二杯酒,約略告訴簡淳揚關於韓映冰的事,以及他心裏的煩躁。
簡淳揚聽完之後,還是微笑。
「結論!結論!給我一個結論,我懶得想了,煩死了。」莫禮扒扒一頭捲髮。
「結論就是——你愛她。」
正要傾入口中的酒凝在唇邊,莫禮瞪向簡淳揚,彷彿要他把剛才說的那三個字吞回去,簡淳揚只是挑挑眉,細細品嘗杯里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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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着眉心,不發一言。
簡淳揚只是說出一件他心裏隱隱已經明白的事。
但是……那又如何?
愛上一個人,對他而言,絕對不是可喜可賀的事。
將所有情感灌注在一個人身上就如走在鋼索上一樣驚險,失去了那個唯一,就是粉身碎骨。
他從來都不打算愛上任何人,光是想,就令他感到恐懼,今他惶惶不安。
【第八章】
漫長酷熱的夏季遠離,進入日夜溫差漸大的秋天,台北的天空灰灰暗暗的,總帶着一股舒展不開的幽郁氯圍。
韓映冰持續地與相親的對象交往中,每日依舊按往常的時間上、下班。
一開始莫禮還會有意無意地問及她的約會感想,韓映冰也都據實以報,漸漸地兩人之間的對話愈來愈少、愈來愈簡短,即使處在同一個空間,視線卻再也沒有交集過。
她與相親的對象交往愈順利,他的反應就愈冷漠,急欲衝出胸口的憤怒與拒絕承認愛她的兩股壓抑力道在他心底衝撞,逼到絕境,性情大變。
他將她視為隱形人,彷彿十分不耐煩見到她,但是,只要超過上午十點沒見到她,他又立刻打電話到公司大吼大吵。
三、四個月過去,他沒再踏進工作室,生活也愈來愈奢靡淫亂,不僅每晚瘋到早上才回家,有時甚至回到家沒多久又立刻call來一堆朋友,白天就開始飲酒作樂。
韓映冰從不多說什麼,默默為他清理凌亂的客廳,到處亂扔的酒瓶、殘羹冷餚。
他內心的焦躁全以青春期少年叛逆的模式表現出來,藉由無理取鬧、藉由瘋狂的行徑窺探韓映冰的反應,希望確定她還愛他,卻又不肯正視自己對她的愛。
猶如困獸之鬥,失去理智、失去判斷力,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害怕手中的籌碼盡失,害怕被背叛、被遺棄。
他自欺,只要她愛他,她就不會離開。
「莫禮我不行了……快爆肝了,讓我回去睡個三天三夜再來陪你……」莫禮的一個朋友攀着沙發椅背爬坐起來,推開醉倒在他身上的女人,向莫禮求饒。
「我也是……再不去上班,我老爸真的會殺了我,莫禮,你好歹也休息幾天,連接着幾個月,每天這樣喝,會死人的。」
「滾、滾,滾,把你們的女人一併帶走,回去吞幾罐保肝丸,過幾天再找你們。」他大手一揮,轉個身便吻上摟在懷裏的美人。
韓映冰拾起地上的酒瓶,怕他起身時滑倒,等他幾位朋友都紛紛離開后,輕移腳步走到他身後。
「莫禮,我有話跟你說。」
「你說,我在聽……」他的唇貼在美人低胸禮眼露出的白皙胸脯前。
韓映冰閉上眼,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咬到幾乎要滲出血水來,吸了好幾口氣才緩緩開口——
「我要結婚了,下個月。」
莫禮的身體頓了頓,眼神空洞地望向遠方:「是嗎……恭喜啊……」然後吻上身邊的女人。
「還有……我想做到這個月月底。」
這兩個月來,她每天忍受着莫禮的漠視,忍受他在她面前與別的女人調情,她需要將這一切的痛都收進心底,才能痛下決心離開他。
原本,她打算結婚後仍繼續這份工作,只是……如果不能將對他的迷戀切斷斬凈,她永遠都無法轉身離去,展開新生活。
她愈來愈清楚,看着他,她做不到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