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梁詩禕坐在十坪不到的租屋裏,房間裏沒有任何一張椅子,地上鋪着她買來的地毯式巧拼,矮桌上擺着一杯薄荷茶、一枝筆、一本郵局存款簿,以及好幾個月都呈現赤字的手帳本。
她雙手翻開郵局存款簿,聽着紙張發出的聲響,心裏頭陣陣發涼,視線飄向結餘欄。
「唉。」只剩下兩千多塊錢,還真不是普通的慘。
她重重把存款簿丟上桌面,左手抓起透心涼的薄荷茶,冰塊在裏頭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
「咕嚕……咕嚕……」詩禕牛飲着薄荷茶,最後「砰」的一聲,把玻璃杯放上桌。「哈,爽快!」
她往後一躺,在地上呈現大字型,閉上眼,想着今天終於找到新工作,雖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行銷企劃,而是在餐廳端盤子,但她還是很慶幸能找到一份能夠餬口的工作。
餐廳要她一個禮拜後上班,最棒的是還提供三餐,所以只要這個禮拜不要花超過兩千塊就Safe嘍,超Lucky的。
微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這份工作真是一場及時雨啊!
她身邊擺着一本被攤開的書,上頭寫着「世界並沒有那麽糟,有時候只是樂不樂觀的問題。」
一陣微風吹過,書頁發出輕脆的啪啪啪聲響後,紙上的字變成「裝滿錢包,不如裝滿頭腦。整形臉部,不如整形心情。多上一層化妝品,不如多培養一項興趣。讓自己言之有物,將會比香水更迷人」。
詩禕撇頭看了一眼,心裏忍不住發出輕嘆,這幾句話說得很好,要謹記在心,謹記在心。
在閉眼默背這幾句話想當作座右銘時,手機鈴響,她霍然睜開雙眼,左右張望,終於在三點鐘方向找到自己亂扔的皮包。
鎖定方向,她開始匍匐前進,一手撐着身體,一手拚命伸向前,最後終於抓到包包,往身邊一拉,翻出裏頭的手機檢視。
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快要結婚的小白。
「哈羅,準新娘,怎麽有空打來啊?」按下接聽鍵,詩禕聲音充滿元氣,完全不像剛剛還在為存款餘額發愁的人。
反正她已經找到工作,沒什麽好怕的。
「在干麽呀?」小白問。
「看你上次送我的書嘍,林熹的《幸福。可以練習》。」
「那本書不錯看吧,覺得好才想說送你一本,這次我不只要送你書,還想送第三十八個幸福給你喔。」
「什麽第三十八個幸福?」詩禕好奇追問。
「那本書不是總共寫了三十七道幸福練習題嗎?我現在正打算獻上第三十八個幸福給我的好朋友!我都已經是準新娘,你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我實在太擔心了,就叫我老公幫你安排一場相親,特地打來通知你時間地點。」小白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認真,甚至還有點嚴厲。
「嚇!」詩禕全身狠狠打了個冷顫,腦袋一片空白,直到耳邊傳來「噗哧」一聲,她才放鬆下來,呵呵笑開。「哈哈,原來是在開玩笑啊,嚇了我一大跳。」
「我的確是打來通知你時間地點,不過不是相親,而是單身聚餐。」小白聲音變得很柔和。「你也知道我跟萬事通都不喜歡熱鬧,單身派對不是我們的風格,頂多餐敘一下,意思到了就好。」
「喔,這樣我就非去不可了,畢竟飯天天都要吃,但你的單身聚餐一生只有一次。」詩禕從地上坐起身,眼神瞄向桌上的存款簿。
看來要把它們領出來了。
「你願意出來?」小白驚喜喊道。
「當然,告訴我時間地點吧,我會準時出席。」
「我等等傳訊息給你,對了,你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喔!」
沒事突然交代她要打扮漂亮一點?詩禕動動鼻子,隱約嗅到一咪咪陷阱的味道。
「小白。」聲音沉下來。
「嗯?」小白警覺應了一聲。
「真的是單身聚餐嗎?」
「當然,不然你真以為是相親嗎?呵呵呵。」小白自顧自笑得很開心。
「那就好,我現在真的沒時間跟精神談戀愛,工作才是我的首要目標。」詩禕交代完,開始幻想皮膚很白的小白穿上婚紗的模樣,肯定美得冒泡。
「放心啦,我們是什麽交情,難不成我會把你給賣了?」小白再三保證,只差沒舉手發誓了。
「哈,說的也是。」詩禕全心全意相信好姊妹。
「相信我嘛。」
「好,我相信你。」
好吃的餐點,我來嘍!
這不是單身聚餐,而是標準的相親活動!
詩禕眼珠子轉了一圈,心裏放聲吶喊。
此時的她正坐在一張四人大小的桌子前,身邊坐着小白,小白對面是她未婚夫萬事通,她對面則是一個叫作齊奧隼的男人。
萬事通正在說明對方是他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就到巴黎學做菜,接着開始介紹她的名字。
這男人很高大,長相俊美,完全是花美男那一型,如果說他是名模,她一定馬上相信,偏偏萬事通說他是巴黎着名餐廳的大廚。
不過想像他穿上廚師服的樣子……嗯,她相信他一定可以吸引到超多女性顧客。
兩人在萬事通介紹完畢後並沒有任何交談,現場立刻冷了下來。
小白見氣氛有些尷尬,拚命給未婚夫使眼色,要他好好扮演紅娘的角色。
萬事通接收到准太座強烈的暗示,清了兩下喉嚨,開口道:「好啦,現在你們都知道彼此姓名,就算認識了,要不要向對方問些問題,好好聊一聊啊?」
齊奧隼冷着臉,雙手抱胸,挑高右眉,思忖兩秒鐘,嘴角一撇,萬事通冷不防打了個冷顫。
「也好。」他輕哼一聲,看着詩禕的目光並不友善,低沉發話。「請問梁小姐在哪高就?」
「我目前待業中。」詩禕挺直背脊回答。
小白見問題有些敏感,連忙補充說明。「她已經找到工作,下禮拜就要去餐廳工作。」這件事在她們傳訊息的時候有聊到。
「梁小姐也是廚師?」齊奧隼眉毛揚得更高。
「不是,我是去當服務生。」詩禕如實回答。
「端盤子不能算是專長吧?」他很快回問。
有殺氣?詩禕眯細雙眼,看看對方的表情,眸底冒火。
「去端盤子是因為存款簿快要見底,雖然這不是能發揮專長的工作,卻是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她也很快回答。「並不是每份工作都必須發揮自己的專長,社會上很多人工作都是為了養家餬口。」
還滿能辯的嘛。齊奧隼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開始對她有點興趣,從口中飄出一句話,「梁小姐似乎很能隨遇而安?」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有些事情想太多沒有用,不過當機會來臨時,我會緊緊抓着不放!」說到最後,詩禕伸出手掌,做出緊緊握住的動作,臉上充滿樂觀與自信。
小白跟萬事通眼珠子一左一右、一右一左,忙碌地來回看個不停,最後交換了一個「他們其實還滿聊得來嘛」的欣慰眼神,接着無聲笑開。
「咳咳,那個……我們還要去挑婚紗,必須先走一步。」萬事通搔搔頭,站起身,舉起右手,做出海軍敬禮狀。
「你們要先走?」齊奧准瞪向他們,冷冷發問。如果眼神真的能放出冷箭,這對準夫妻絕對無法活着走出餐廳大門。
「抱歉啦,可是結婚要做的事情好多,再加上我們都是上班族,真的好辛苦。」小白雙手合掌,露出「對不起喔」的表情。
詩禕感覺眼前男人狹長眼眸冒出怒意,啟唇要說點什麽,她搶先一步,朝可憐兮兮的准夫妻檔揮揮手——
「你們快去吧,祝你們一切順順利利。」就算知道是故意的,她還是放人離開。
「詩禕,你真貼心!」小白感激地輕輕擁抱詩禕,放開前貼近她耳邊小聲說:「要好好把握眼前這個極品男喔。」
詩禕有些哭笑不得,感受到好友的好意,心裏頭暖暖的。沒差,就當作普通聚餐,只要盡量不去想眼前的男人有多不爽就好。
准夫妻倆走出餐廳大門前,互覷一眼,表情好像在問「就這樣把他們留在餐廳會不會太狠了一點」,接着轉頭往這桌看過來。
詩禕見狀,看眼齊奧隼繃著怒氣的帥臉,抬起右手,朝兩人小幅度揮揮手,讓他們趁早脫離苦海。
四人座位現在只剩下兩人坐着,空出的兩個座位像兩根刺,在他跟她身邊具體存在着。
她用亮晶晶的湯匙舀着眼前有着黃金般色澤的湯品,一口、一口慢慢品嘗着。
唉,在存款只剩下兩千多塊的窘境下,還有勇氣踏進高檔餐廳,她真是奢侈啊。
她沒告訴好友自己具體的經濟狀況,不希望小白在準備婚禮相關事宜的情況下還得為她擔心。
齊奧隼看她喝得美味,雙手抱胸,結實胸膛逐漸堆積怒氣。
見他臭着臉,她故意說些話來逗逗他。「聽說在法國吃飯點個湯,麵包就能無限制吃到飽,是真的嗎?」
他冷冷看着她,拒絕回答太過低階的問題。
詩禕揚睫看他一眼,還是很不高興的樣子?這樣眼前的食物太可憐了,她想像自己是一道湯品,如果喝自己的人臉很臭,恐怕會感到淡淡的悲傷吧。
「我們被設計了,還是只有我被設計?」他不答反問,帥臉綳得很緊。
「我以為是單身聚餐。」她聳聳肩,沒有多說,繼續喝湯。
他挑眉睨着她,語氣像在指控什麽,「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也不生氣。」
「如你所說,我很能隨遇而安。」她把湯喝得見底,又露出滿足的表情。
「我不是來相親的。」
「我也不是。」
「很好。」他冷淡說完便不再開口,腦袋裏拚命想着該怎麽快點從這見鬼的情況脫身。
在她喝完湯後,齊奧隼正想說點什麽好離開現場,服務生卻在他開口說話前一秒鐘送上主菜。
大圓盤子裏,盛裝着龍蝦佐脆糖桃子,旁邊畫了一圈碎生蚝奶油慕斯,左上角還豪爽放上一小撮頂級魚子醬。
齊奧隼看見她猛然瞪大雙眼,雙眼亮燦燦的,整張臉瞬間迸發出迷人的光芒,迫不及待拿起刀叉,朝盤中食物進攻,突然,她停下動作,雙手優雅地輕晃着握在手裏的餐具。
「這裏的刀叉拿起來很沉,讓人食慾大開。」詩禕說完後,看着眼前的美味餐點,切下一小口放入嘴裏。
天堂啊,她在心裏讚歎。
念頭一轉,想起自己所剩不多的存款,內心開始滋生出一點點的罪惡感。
齊奧隼見她吃得一臉陶醉,不自覺撇嘴一笑。
女人就是愛大驚小怪,就這點水平的餐點,臉上便露出一副上天堂的表情,改天吃過他做的,保證她好吃到痛哭流涕。
不過虧她還知道餐具的重要性,算有點水平,他就忍一忍把這餐飯吃完吧。反正人都是要吃飯的,現在不吃,晚點也要花時間用餐,乾脆省點事,就地解決吧。
他拿起湯匙,動作優雅、緩慢又挑剔地品着湯。
詩禕滿足地咽下第一口食物後,回味着口中的食物香氣,腦袋裏還在想着先前的問題。「我想,那個點湯就能吃麵包吃到飽應該是真的。」
又提這件事?齊奧隼勉為其難又喝口湯,放下湯匙。
涼了,滋味大打折扣。
他抬頭看眼服務生,示意對方過來收走餐點。
「聽說法國大革命起因於人民沒有麵包可以吃,後來政府就規定法國麵包絕對不能漲價,永遠都只能標價一歐元。」她抓起水杯,喝進一口水。
還在說?他冷冷看她一眼,懶得回答,有點後悔留下來。
就在他隱隱感到不悅時,詩禕又不說話了,她把全副注意力用來享用美食,一次一小口,仔細品味每一口佳肴。
見她閉上嘴巴,齊奧隼鬆口氣,拿起刀叉,開始享用自己的主菜。
不曉得是不是搭配她吃得津津有味的表情,他居然吃得很起勁,就在職業病冒出來,正想嚴厲分析眼前這道菜時,她又開口說話。
「你知道嗎,」詩禕又把先前的話題拉進兩人之間。「法國規定麵包店裏,如果沒有製作麵包的師傅,就不能稱之為麵包店,充其量只能叫它是麵包的倉庫。」
「餐廳不也是?」齊奧隼沒察覺自己正不知不覺回應她的話。「沒有廚師的餐廳,還能叫餐廳嗎?」
她瞪大雙眼,想了一下,用力點頭,「真的耶。」
接下來,他們足足聊了一個多小時的美食及各國飲食文化,甚至仔細評判眼前每一道餐點的優缺點。
他/她還真能聊。
這是他們各自結完帳時,不約而同對彼此共同的感覺,服務生離開後,兩人之間出現小片刻尷尬,也不知是誰先提議,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
緊接着,詩禕表示要去一下洗手間,齊奧隼對她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她消失在眼前後,他垂眸看了眼手錶。
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小時,而且過程中他居然沒有拿手機出來滑?
他很驚訝,剛開始自己明明是抱着快點吃完快點閃人的想法,後來卻完全投入在食物跟她的聊天裏,忘了時間的流逝。
等她從洗手間走出來時,齊奧隼看着她,徐徐站起身,並不想讓她有機會再坐下來。
這餐被設計的飯,他們吃得夠久了。
過兩天他要進「帝品」獨挑大樑,擔任旗艦店主廚一職,趁這兩天有空,他想以顧客的身分去晃晃。
但就在下一刻,他赫然驚見一名頑皮的小男孩,手中拿着巧克力蛋糕一頭撞進她懷裏後跌在地上,而她則低着頭,看着自己身上慘不忍睹的白色洋裝。
齊奧隼馬上朝她走過去,小男孩的父母也飛奔過來,她則是驚愕過後便扶起小男孩站起身。
「抱歉,抱歉,這孩子太皮了。」男孩的父母一個抱孩子,一個負責道歉,態度很誠懇。
詩禕搖搖頭,看向小男孩,他知道自己犯錯了,表情驚恐又不安,她伸出手,摸摸他的頭,「小弟弟,走路不看路是很危險的,下次不可以再犯喔。」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小男孩語帶哽咽地說。
「乖。」詩禕發自內心微微一笑。
齊奧隼站在她身邊,看見她安撫完小男孩後,才快速瞄了眼自己的衣服,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但很快消失無蹤。
「小姐,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們會支付洗衣費的。」男孩父親說道。
「不用了啦,只是小事一件。」詩禕朝他們揮揮手,怕再聽到更多的道歉,她主動拉着齊奧隼快步走出餐廳。
兩人一到店外,她立刻垮下雙肩,偷偷鬆了口氣。
向來不喜歡有人碰自己,齊奧隼這次卻反常地沒有避開她的碰觸,就算步出大門,見她依舊抓着自己不放,也只是靜靜看着,心裏並沒有興起任何厭惡感。
詩禕不經意瞄他一眼,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驚覺自己居然還死抓着他不放,連忙鬆開手。
「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她輕咬着下唇,一陣熱氣直衝臉頰。
他們被設計來相親已經夠尷尬,現在自己抓着他不放,他該不會以為她是故意的吧?
「沒關係。」齊奧隼溫溫笑開,腦子裏儘是她剛剛臉上一閃而過的心疼,以及溫柔對待小男孩的模樣。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抓着自己,而是為了避免讓小男孩一直處在尷尬的情況里。
「謝謝你的體貼,拜拜。」詩禕擠出一個微笑,舉起左手朝他揮了揮。
看着她即將走遠的模樣,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感受,出乎意料之外的,他聽見自己開口低喊,「我再打給你。」
詩禕愣了一下,隨即又揮了兩下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