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次日,媒體還是大幅地報道殿狂君、拉菲爾與水影的“三角戀”,也將殿狂君“保護”水影的言論誇大解讀,水影看着新聞報道,心中五味雜陳。
但是,若換個角度來看,不論報道是否流於八卦,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感受到殿狂君的體貼與善意。
鈴……
病房內的電話響了起來。
水影拿起電話,“喂。”
“是我,殿狂君。”
“是你?”她有點驚詫。
“希望你還沒看新聞或是報紙。”
“怎麼了?”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我已經警告他們了,可是這些人自視在美國人人平等,他們有言論權,所以隨意發表及變更我所說的話。我希望你不會受到影響,專心侍母,其他事有我。”他說得真誠,當然還有幾分義憤填膺。
“謝謝你,就讓他們去說,我不在乎。”她說得心平氣和。
“為什麼要讓他們騎在我們頭上?再說,我們根本沒有他們形容的這麼曖昧,也和拉菲爾扯不上關係。我非讓這些人受點教訓不可!”他又道。
他們真的沒有“關係”嗎?
水影的心頭沒來由地蒙上一層薄霧,胃也隱隱翻騰。
“你說得對,我們是沒那種‘關係’。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她的聲音力持平穩,卻掩蓋不了她的失落。
他立即感到她不尋常的情緒,旋即冷靜下來。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他在心中暗忖,自己是怎麼了?自從認識水影,心頭總像壓了塊石頭般沉重,“你別胡思亂想,OK?”
“OK,我不會亂想,也不會有非分之想。”
“水影,你真的知道我在說什麼嗎?”他急了,又有點生氣。
“明白,非常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別這樣,我們都累了,讓事情簡單一點兒好嗎?”
“你!你——事情本來就簡單,我不累,一點兒也不累。我只是不喜歡那些假借‘新聞自由’,卻是為了個人知名度與利益的媒體及記者!你明白嗎?”
她選擇沉默,而他也沒有打算再發言。
水影有點受不了這種非預警的沉默,於是望着床榻的母親,說︰“我得為媽媽拍一下背,謝謝,再聯絡,殿狂君。”不等他再說什麼,就將電話給掛上。
殿狂君聽着被掛斷的電話聲,滿腹的不服氣與躁動,瞬間化成火球,“馬蒂斯!”
馬蒂斯立即奔至他的跟前,“請吩咐。”
“馬上將今天所有亂寫我和水小姐的媒體全部封殺!”
“是的。老闆。”
水影坐在母親的床榻,雙眼無神的睇着母親,忽然,門被輕輕地敲響,她以為是護士,便順口道︰“請進。”由於背對着門,自然也沒有注意是什麼人進來。
“水小姐。”來人道。
“嗯?”水影像是被嚇了一跳,轉過身子,一見眼前之人,頓時覺得有幾分的面善。
從對方的氣質、聲調與衣着,可以判斷此人不但出身高貴,而且受過良好的教育。
“您是?”
“請坐。”來人慈祥地淺笑道。
“您——您也請坐。”
“謝謝。”來人坐了下來。
“您是家母的朋友?”她猜想。
“是也不是。”他答得很巧妙。
“怎麼說?”這她就不懂了。
“我叫殿守義。”
“您也姓殿?”她馬上將他和殿狂君連在一起,難不成他們有親戚關係?
“是的。我是狂君的父親。”來人沉穩地說。
“殿伯父。”她驚惶地站了起來。
“坐。”他道。
水影顯得有些局促地坐了下去。
“我得知令堂出了車禍,所以特來探望她。”
“謝謝您。”她應道。
“不過,我來此還有另一件事。”殿守義停頓一下,“也許時機不是最好的,但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時間更適合。因此,選日不如撞日,就來了。”
水影立即想到他與父母,還有他妻子四人間的“關係”,便道:“請說。”
“有關令尊與我妻子是否外遇的問題,我想和你談一談。”
她努了努唇,最後說︰“請繼續。”
“這事就某個層面而言,我也是‘受擾者’之一。”他並未用“受害者”這個字眼,實因為妻子並未真正出軌,之所以惹上這事,只能說她是個令人着迷的女子。
水影不語;殿守義則繼續說下去。
“你的父親,曾在我的妻子生前來找過她多次,只是不得其門而入。當時我並不知令尊的行徑,我想我妻子也不想引起我的猜疑,便私下和你父親見面,並打算勸阻他別再來守候了。
也許老天作弄人,我與令堂恰巧得知此事,她還找了徵信社調查,也就拍下他們會面的情況。”殿守義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令尊終於見到我的妻子,當下忘情地抱住她不放,所以——”他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有了那些令堂所謂的親密照。從此,我們這兩家人有了好長一段不得安寧的日子。
初時,我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導致我和她漸行漸遠,直到她去世的最後一年,才盡釋前嫌。
也許是我忽然領悟到,就算她真的對不起我,她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我又何苦再去追究。正因這種心態的改變,我們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後來,她在臨終前對我說,希望我相信她,並以她最後的生命起誓,絕對忠於我們的婚姻……”殿守義的聲音在這時變得有些哽咽,“我相信了!我自問︰什麼叫忠誠?沒有肌膚接觸稱之為忠誠?還是連心都安放在一個人身上叫作忠誠?我想,後者應該稱作‘死忠’。
我不需要一個死忠的妻子。我希望她不要將心全然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孩子,‘光盡影失’這句話你聽過吧?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陪伴另一人走完人生的全程,真正愛一個人,不是綁住他、限制他,而是你可以輕鬆自在地在他或她的面前談起任何事,而不覺得尷尬與彆扭。彼此分享、分擔,又能獨立而行。”
他的話說到這裏,水影的心有如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打在心口,從未有過的衝擊就這麼襲心而來。
她本能地相信殿狂君父親所說的話,因為她了解自己的母親。當她得不到關愛時,或者不如所願,甚或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顯得神經兮兮。她的確是那種會將丈夫盯得死死的女人。結果,害了自己,也苦了父親。
她是不該“評斷”母親,但這些年她本身就是除了父親之外,受到母親影響最大的人。
母親沒有善待自己,還令周邊的人受累,也讓她對異性充滿了質疑,不曾、也不敢真正去愛。一旦男人對她的看法提出異議時,第一個動作,就是自我保護地“反擊”。所以至今,她仍然單身,就連對殿狂君的“動情”也沒能作出適當的“反應”。
殿守義這時細細端詳水影,又說:“我來這裏當然也有一點兒‘私心’。”這個與兒子的名字相連的年輕女子,果然與眾不同,只是沒料到她與他們的“關係”如此複雜。
水影對上殿守義意味深長的雙眼,直覺認為他下面要說的話和自己一定有關係。
果然!她的直覺沒錯。
“我是來看你的。”殿守義說。
“Why?”她還是忍不住地問。
他笑了笑,“我想看看讓我兒子把紐約那些媒體整得七葷八素的女子,究竟有何特殊之處。只是沒想到你的父母和我們有如此深的淵源。”
她輕嘆了聲,沒有搭腔。
“你果然與眾不同。”眼中流露出滿意的波澤。
“不敢當。”她應道。
“我一向堅持年輕人的事,應由年輕人自己決定。現在我仍然將這個決定權交予你與狂君,不論媒體怎麼報道,我都支持你們。”
“我和殿狂君不是您想像中的關係。”她急於辯解。
他又笑了,“別慌,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單純地支持。”
頓時,水影雙頰泛紅,不知該怎麼反應。
“不要走!”
一聲凄厲的叫聲突然從病榻傳來,原本融洽的氣氛,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
水影立即奔向母親,“媽,你怎麼了?”
書嘉驚恐地坐了起來,雙眼警戒地睇着水影,並朝她揮了一巴掌。
水影根本來不及反應,五個鮮紅指印瞬間印在她的臉頰上,“媽,我是小影啊!”
“滾!滾!你這個狐狸精!勾引我的丈夫。滾!不要臉的女人!”書嘉繼續尖叫。
這時,殿守義連忙上前,“水夫人,請冷靜。”
書嘉一見到他,又是一陣怒罵,“你這個薄情郎,竟然背着我偷人?那女人有什麼好?你說,你說!”邊罵邊將手上的點滴拔了下來,又抓起桌上的小水壼往殿守義的身上砸去。
“你這個負心漢、人渣!滾!”
“媽,你別這樣。”水影好難過,連忙按下護理站的緊急鈴。
書嘉又瞥了水影一眼,吐出更尖酸刻薄的話:“好一對狗男女!我要殺了你們!殺!殺!殺!”她還打算爬下床,卻被水影給壓了回去。
“媽,別這樣。”水影的珠淚這時也奪眶而出。
沒被水壼砸到的殿守義,也在一旁幫忙安撫,“水夫人,請躺好。”
“殺人啰!有人要殺我!救命喔!”書嘉叫得更尖銳。
這時,門砰地一聲被推開,醫護人員直奔進來,同時也聽見卡喳卡喳的快門聲。原來是有幾家不知死活的八卦媒體為了生存,豁出去地在這裏盯梢,以便獲得第一手數據。
“放開我!”書嘉仍然大叫。
醫生立即吩咐護士:“注射鎮靜劑!”
針劑旋即被注入書嘉的手臂,同時被拔除的點滴也再次被安置好,經過一陣混亂之後,書嘉再次陷入昏迷,而八卦記者也被趕出病房。
已筋疲力盡的水影仍然流着淚,一旁的殿守義嘆道,“水小姐,我想,我來錯了。”
她一直搖頭,淚水仍汩汩流出。
“多保重,我先告辭,如果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同時放了一張名片在桌上。
“謝——謝……”說話的聲音飽含哽咽。
殿守義又吸了口氣,道:“別這麼說,再見。”
“慢走。”她依然保持禮貌送他到門邊。
殿守義默默地走了出去。
水影看見母親抓狂的情況,心情受到很大的衝擊。
她相信殿守義講的話,可是母親的狂執讓她對他們父子的“解釋”,產生了某種弔詭的反應——
就是封閉心靈,不讓任何雜聲進來。
她不接任何人的電話,包括殿狂君、拉菲爾等人的電話,她還要求搬往醫院最安靜角落的病房,並謝絕一切探訪。
一切就緒后,她真的累壞了,也就在母親的床榻邊睡著了。
午夜,書嘉卻突然睜開眼睛,打量着病房,最後,她眼光停在桌子下方的小皮包上。
她認出那是她的小藥包,裏面裝的是她一直服用的安眠藥與抗憂鬱葯。
本能的,書嘉將小藥包勾到桌邊,並以熟練的動作將藥包中的藥盒取出,倒出所有的藥物,將它們一口送入口中。
然後,她將小皮包輕輕放回原位,又躺回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輕聲細語道︰“我累了,要睡了。”
水影像是有預感地被喚醒,“媽——”
書嘉朝她笑了笑,極溫柔的說︰“辛苦你了,你要好好保重。我先睡了,我累了。”
她覺得母親這話很怪,但又不知哪裏不對勁,便道:“媽,你累了就多休息一下。”並為她拉上被子,親吻着她的額頭,“晚安。”
“晚安,我的寶貝。”
“媽,晚安。”可不安仍然盤桓在她的心頭。
書嘉滿意地笑了笑,就合上雙眼。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凝視着母親,試圖找出哪裏有異狀。
這時,書嘉又睜開雙瞳,很認真地說︰“孩子,你知道嗎?我和你爹地的關係,就像施予者與乞丐。你父親是施者,我是乞丐,終其一生,我都在乞求他多給我些愛,可是……”書嘉無奈地笑了笑,“這反而造成他的壓力,最後我什麼也沒得到。
後來,我才想清楚,也許我並沒自己想像中那麼愛你的父親,只是習慣有這麼一個人做伴。這不叫愛,愛一個人應該讓對方可以自由呼吸。我沒有給他自由,我只是綁住他,所以最後他才會躲開我。一切算是我咎由自取。”
書嘉深深吸口氣后,又道︰“我希望你別走上我的路,那太苦。找一個彼此相愛的人,轟轟烈烈愛一場。別像母親管兒子的方式管丈夫,不然就會像我的下場一樣。”她苦笑,“不對,瞧我說什麼!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怨不得別人。”
“媽,你別這麼說。”水影這一刻覺得母親好可憐,完全不像從前的她。
“我累了,讓我睡吧。”書嘉不容她有異議,就閉上雙眼。
“好,媽,晚安。”她再次說道。
書嘉不再答話,人也漸漸進入深沉的睡眠中……
水影感到莫名不安,便在床頭走來走去,直到累了,才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打起盹。
夢中,她見到年輕時的媽媽,微笑地看着她,母親的身邊還有一個年輕俊挺的男子,看起來好眼熟……好像她父親年輕時的模樣。
他應該就是爹地。
他們站在一起,真是好登對。
真好。
他們終於和好了。
母親挽着父親的手,幸福的笑着,二人同時對她揮手,像是……道別。
道別?
不,這沒有理由啊!
水影倏地自夢中驚醒。
“媽!”她大喊了一聲,病房也在這時被推開。
“病人沒有呼吸了!”只見進來査房的醫護人員喊道,並按鈴呼救。
沒多久,一大群醫護人員沖了進來,接着,就看見醫生在對母親進行心肺復蘇術。
“媽——”她慌亂地哭叫出聲。
心肺復蘇術對書嘉完全起不了作用,醫生改用電擊,所有的流程進行了兩遍,醫生挫敗地垂下雙肩,來到水影的面前,“對不起,令堂已往生,請節哀順變。”
“不——”她整個人突然崩潰。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媽媽剛才還和她說過話,還在她的夢中笑得好甜……
不!不!她不相信!
難道……母親是在夢中和她道別?
她不再哭叫,而是默默垂淚。
也許這樣對母親比較好吧……
但對她呢?
她一時之間找不到答案。
就在這時,門再次被打開。
門外站的人,讓水影的心糾在一起。
他是殿狂君。
頓失母親,在情緒上,她很想立刻奔向他的懷抱;但理智上,她卻不容自己這麼做,因為母親不希望他們在一起!
她就這麼凝視着他,落淚……
他立刻衝上前;她連忙做出搖頭的動作,阻止他的接近。
“為什麼?”他不懂。
她還是搖頭,一直流淚。
“給我個理由!”他狂喊。
她仍然搖頭,並揮了揮手,意示他離開。
“Why?”他不服氣。
她淚沾衣襟地繼續搖頭,“給我一點時間與空間。”
他懂了,撇了撇唇,緩緩地退出病房。
水影這回索性跪了下來,放聲哭泣,“媽……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