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趕緊接過大湯杓，省得娘親火太大，把一鍋紅咖喱濺得像犯罪現場，她不好清理。

「怎樣？不是要把『未婚夫』帶來給我們瞧瞧嗎？怎麼我連一隻蟑螂都沒看到？」

唉呀，他們果然是母女，向依依發現她不久前採用「蟑螂」形容過男人。

「媽，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小江變小孫？人家長輩都找到這裏來了，左一句『孫媳婦』、右一句『媳婦』，還送來玫瑰當見面禮？唉呀，我這個當媽的卻被蒙在鼓裏完全不知情，這不是笑話嗎？人家會怎麼看我們？雖然是母女卻這麼陌生？你連這種事也敢隱瞞不讓我知道，將來你小孩這樣，你看你會不會被氣死？！」

就說老媽念人無敵可以拿金牌，接下來一定會問--

「那小江呢？不是說要結婚了嗎？我連旗袍都選好布料花色，都量好了，你要我和小熊說取消，是要我面子往哪擺？整條街都知道我要嫁女兒了，我還答應送餅過去請大家吃，你啊……你啊……你給我老實說清楚，小江人呢？」

小江這件事果然瞞不了了。

「分手了。」

向媽媽也早料到了，沒多震驚。不然女兒不會像烏龜一樣躲着不見人，手機也關機，逼得她只好殺到店裏，才發現另一件大事。

「多久的事？你不會連吃飯的事都騙我，昨天根本沒和小江去吃情人節大餐吧？」

這有差嗎？「當然有去吃，就吃飯時，上完前菜，主菜還沒上桌時分手的。」

「誰提的？」

「他提的。」如果是她提的，保證死得慘。

老媽想嫁女兒想瘋了，殊不知她是獨生女，要是她結婚了，以後誰來陪她？雖然她現在開店，住在店樓上，三不五時還是會回家看看、蹭蹭飯，老媽和老爸拌嘴冷戰或想她時，也會跑來住在她這兒。老媽都沒想過，如果她結婚了，又遇到「家教」嚴格的婆家，還能像現在一樣自由嗎？

向媽媽又火了。「那個小江也真糟糕，有人在情人節談分手的嗎？就不要讓我堵到他，非把他痛罵一頓不可！莫名其妙，我女兒肯嫁他，是他八輩子修的福氣，搞不清楚狀況！氣人！」

老媽這一罵，向依依感覺真舒坦。

「依依，不要難過，你才二十八，美麗天天在念我不用那麼早把你嫁出去。」美麗就是卡拉OK店的老闆娘。

向媽媽無奈地嘆了口氣，雖說如此，也怕女兒的婚姻就這麼沒了。算命的說過，依依上輩子有修，這輩子不用受七情六慾的折磨，只有一次姻緣定終身，小江已分手，她怎可能不擔心？也不知孫家的人是圓是扁……

「那姓孫的你怎麼說？怎麼突然跑出這個路人甲？」

何止路人甲，根本就是倒霉遇到變態，但她不能和老媽坦承，實在是相遇過程太戲劇化了，愛看韓劇的老媽恐怕會太興奮。「只是朋友的朋友，鬧着玩的，別理他。」

香噴噴的紅咖喱完成了，雖是補習班訂的宵夜，但老媽明顯有多準備些，這也可以當做咖喱小屋的晚餐彩色，加個湯、燙個花椰菜擺盤、加杯飲料就是一份溫馨套餐，等一下讓巧巧去門口寫黑板，巧巧的字又可愛有漂亮。

不過，向媽媽可沒這麼容易打發。「人家長輩都找上門來了，不會只是鬧着玩吧？」

「真的真的，就鬧着玩。」

反正打死不承認，老媽硬纏也是沒用。

不過呢，看到以耍賴應萬變的女兒，向媽媽當然也有自己的做法。既然女兒說姓孫的什麼都不是，再認識新對象勢在必行，只是上次失敗的小江，讓向媽媽改變主意轉由鄰居親友介紹，至少熟稔介紹，比「電腦配對」讓她安心。

向媽媽一打定主意，結果就是向依依有看不完的相片。

向媽媽乾脆不回新店了，在樓上住下，每天擠在同一張床上（黎俐和巧巧分佔兩間客房，但只有依依的主卧室雙人床），以為每晚母女倆溫馨分享心事嗎？大錯特錯，老媽是二十四小時，只要眼睛是睜開的，無時無刻都在逼她相親。

喔，夠了。

「你好慘。」黎俐拿着托盤，撩了撩頭髮。

向依依偷偷趴在櫃枱後面補眠。

她握拳，咬牙切齒抗議。「那我要上樓吵她睡覺，我沒得睡，老媽也別想睡！」

黎俐掩嘴笑，那霉樣說有多美就有多美。「你和向媽媽真可愛，好像小朋友一樣呢，但你現在不能上樓喔，你未來老公又來了~~」

「啊？又來了？！」

她的慘事，黎俐和巧巧當然知道。

「巧巧正在點餐。」

「老鼠藥撒進去！」

「很抱歉喔，殺人放火的事，我們做不來喔。」

向依依緩緩起身偷瞄，果然看到孫玉坐在靠窗的位置。

這星期，他每天都來咖啡小屋用中餐或下午茶，她不鳥他，他也不會主動和她說話，看似沒有交集的兩人，卻暗潮洶湧。

她很清楚這男人在等待，他是經驗老道又有耐性的獵人，清楚敵不動我不動，一旦獵物累了、急了，他便能輕易地手到擒來，玩弄獵物與鼓掌之中--哼哼哼，重點是，她是不會累的，呃，最近是有點累啦，但應付他的糾纏還綽綽有餘。

巧巧晃過來。「依依，你老公說要喝特調咖啡，這個我不會。」

「今天不賣。」

「依依，公歸公，私歸私，沒理由不嫌咖啡錢喔。」黎俐說。

這兩個女人存心看戲。擋人她們不會，拱手把她讓出去，她們最厲害。

向依依站起來。她煮得一手好咖啡，但她想放老鼠藥，想把咖啡弄得像苦茶一樣苦，但她面對的是律師，他隨便說個幾句，搞不好酒變成頭條新聞，對她的咖啡小屋沒好處。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煮好咖啡，想讓巧巧送過去，但巧巧裝忙，黎俐也跟着裝忙，真是夠了……

她端着咖啡走到他桌前，放下，然後看到他擺在桌上的兩份協議書。這兩份文件始終跟着他出現，提醒的意思很明顯。

她有些出神。一個星期前，她會對這兩份文件毫不留情地怒斥並嗤之以鼻，但不知是否被老媽逼得恐慌了，她居然有種「說不定簽一簽就能解脫」的想法……

喔，不，他瘋了，她也差不多要瘋了。

「蘋果派。」孫玉愛上她的蘋果派。他向來不吃甜點，但前兩天，依依的漂亮好友要他試試，還說--

「因為有你，才有這麼美味的蘋果派。」

「我貢獻了什麼？」

「你讓我們依依生氣，她愈生氣，麵糰揉得愈好。」

「今天沒有。」向依依賞一記白眼，冷冷拒絕。哼，有也不給！

就說她很有趣，他太久沒和這樣直接的人相處，在他的世界裏，除了親人和摯友外，其他人為了生活，不得不掛上虛偽的面具，不管是控方和辯方、事主、律師、檢察官，甚至在法庭上，沒有人這樣直接地表達情緒。

他每天來咖啡小屋報到，當然也是可以提醒，讓依依記得他手上還有兩份等她簽署的協議書，但也是貪戀這裏的平靜。咖啡小屋是用餐和休息的地方，進來咖啡小屋的人們，神色除了疲憊，卻也期待，他喜歡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