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只要一清醒,許多不必要的記憶也會跟着回籠。
樓允泱的宿醉持續到隔天中午才解除,一坐直身子,他就想起自己喝醉的原因。
拜他家大哥的陷害與脅迫之賜,昨晚的聚會他成了眾親人灌酒攻擊的目標。喝掛了的他還得背負破壞家族風氣的罪名,被親親大哥以清理門戶為名,實則為自己想抽身開溜,丟到荒郊野嶺去。
然後還無端連累到他脾氣淡到少一根筋的老同學。
他終於可以理解蘇雅茉今早那張晚娘臉的由來了。
平常的她真的是不忮不求、性情淡薄,但對於睡眠,她有一定的原則。
她不要求每天得睡滿多少時數,但在她極度睏倦又即將獲得休息時,任何的打擾都是大忌。
更別提她對床的要求了。
她可以不在乎屋子有多破舊,但床一定要是雙人的尺寸,即使她常縮着身子窩在某個角落,她依舊堅持要有足夠的空間翻身。
樓允泱嘴角含笑望着身邊的枕頭,想着幾個小時前它被煨熱的溫度,神情更柔和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喜歡看到蘇雅茉為了床的主權被他氣紅臉的樣子。
這大概是一種破壞她修養的惡作劇吧。
自在地走下床,梳洗完畢后,他想起今天是假日,身為老闆的他沒有事要忙,他決定去探探另一個老闆的心情回穩沒。
沒花太多時間,他終於清醒地親眼見到自己投資的另一項事業。
光看大門與大廳,他就感覺得出來蘇雅茉對這家店的用心。店裏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跟她學生時代所描繪的一模一樣,且修飾得更加完美。
他佩服她這種勇於創新與積極嘗試的精神。
走進櫃枱,透過區隔的玻璃,可以看見裏頭人聲鼎沸,除了蘇雅茉外,另外幾張面孔依稀有點模糊的印象。
“客——人,需——要——保——險——套——嗎?”
樓允泱沒來得及出聲,一旁先飄來詭異的低語。
他循聲望去,不禁恍神了一下。
要不是確定他人現在在台灣,時間也不到黃昏,他一定會懷疑自己碰上貞子了。
開口說話的女子有一頭烏黑直順的長發,額前覆著齊眉的平劉海,蒼白的長臉、瘦長的身材、纖長的手腳,整個人陰氣沉沉的。
“呃,謝謝你,我今天是來找人的。”納悶歸納悶,樓允泱依然保持鎮定,風度翩翩的拒絕。
無神的細長眼眸極緩慢地由上往下將他掃視一遍,然後極緩慢地開口。
“找——到——人——就——需——要——了。”
這種強迫推銷又讓他楞了幾秒。
“真的不需要,我要找的是這裏的老闆。”他戒懼地退了一步。
這個女人特殊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就——算——是——老——板,開——了——房——間,也——是——要——照——規——矩。安——全——性——行——為。”最後一句她用更低更慢的音調加強語氣,頸部跟着慢慢轉向櫃枱內。
一瞬間,樓允泱甚至有種她的頭能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錯覺。
她的側目引來裏面人的注意,蘇雅茉率先衝過來。
“抱歉讓你久等了,請問你是要住宿還是購物?”她一靠近櫃枱,立刻招呼背對着她的客人。
“我——什——么——都——不——要。”樓允泱學她用低緩的語調,紓解受驚的心情。
“我要找老闆。”
“你怎麼會來這裏?”一發現是樓允泱,蘇雅茉意外的抬起眼,眼珠子慣性的往其它方向移動。
看她那樣子,樓允泱很清楚她在找什麼。
“我說過,我是來找老闆的,只有我一個人。”連續被兩個怪女人瞧來瞪去,他開始質疑自己的異性吸引力了。
“喔。”蘇雅茉失望的收回視線。“為什麼你們兄弟倆都不給我們服務的機會呢?身為股東,一定要親自體驗才能了解伊苑的獨特魅力。”
“下次吧。”被那個長發女子嚇到,他可能要儲備足夠的勇氣才會再踏進這裏的大門。
“你找我有事?”發現不是來消費的,她意興闌珊地收起職業笑容。
不知為何,蘇雅茉一貫冷淡的表情,現在看在他眼中居然有點刺眼。
“你還在氣昨晚的事嗎?我很抱歉。”他先賠罪再說。
沒想到樓二少開口道歉,她有點錯愕。
“好難得,你居然會認錯!這是我認識你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吧?”
“別把我說成是沒禮貌的小鬼。有哪一次我做錯事沒補償的?”他不滿的抗議。
“你只會用行動表示,口頭上的,雖然不實用,不過這真的是第一次。”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是盼到他長大了。
那個笑容比她淡然的神情更礙眼。
“別一副當我很幼稚的樣子。”他討厭她這樣看他。
“本來就幼稚還怕人說。”蘇雅茉實話實說。
“你……”他被激到說不出話來。
“哼……呵呵……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找——老——板——了。”
低緩的話語一出,他意識到現場還有另一個教人頭疼的傢伙。
“所以你也終於明白,我不需要保險套的原因了。”他懷疑她一直站在這裏不走,是因為不放棄對他的推銷。
“哼……哼……哼……呵……呵……”回答他的是一串奇特的笑聲。
“總——有——一——天——一——定——會——用——到——的,跟——老——板。”
說完,她塞給他一個用大紅色刺繡錦布包裝的盒子,又揚着奇怪的笑聲退回一旁的小店內。
看看那瘦高詭異的背影,再看看手中那紅得俗艷的盒子,樓允泱只想問,“你去哪找來這種鬼店員的?”
“她是我大學同學,不是我請的員工。她也是伊苑的股東,那家保險套店是她有興趣獨自出資的。”蘇雅茉見怪不怪。
“怎麼這家店裏都是你的朋友或同學?”他真正想問的是,她怎麼老是認識一堆奇怪的傢伙?
“有志一同,一起努力,沒什麼好奇怪的。”她很慶幸有這些支持她的好朋友。
“對了,今天知遠也有來,你們幾年沒見面了?”她突然想到他們另一個高中同學。
“孟知遠?你跟他有聯絡?我打從畢業后就沒再見過他了。”他驚問之餘,隱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異樣。
“別忘了,我們除了高中同班三年,大學也是念同一間,沒聯絡的才奇怪吧?”她斜了他一眼。在樓允泱眼中,男人永遠不如女人的一根頭髮。
“我跟他又不熟。”被她一瞪,他很無辜。
“他也是股東。”
“你該不會把從小到大的所有同學都拉來投資這家店了吧?”他開始佩服起她為達成目標的手段了。
“我說過,我只找志同道合的夥伴。”她耐着性子重申。
“我怎麼想,都不覺得孟知遠可以跟賓館扯上關係。”如果他的記憶沒誤差,他那個木訥自閉的高中同學,好像只對電腦的零跟一有興趣,對電玩、花花的網路世界,或是其它能引起正常男性衝動與沉迷的東西,都興趣缺缺。
像是呼應他們的討論,話題男主角緩緩現身。
“小茉,地下室的線路我設定好了,應該不會再出問題了。”孟知遠低頭看着手中的設計圖,一邊朝櫃枱走近。
隨着距離的拉近,樓允泱仔細將老同學打量一遍。
從孟知遠開口說話起,他總覺得有哪個點讓他不順眼。
比起高中時代,這個老同學是變高、變成熟了。白凈的臉上掛着黑膠框眼鏡,微卷的短髮沒有造型,高瘦的身材配上過於白皙的膚色,顯得單薄,但整個人是乾乾淨淨的,不給人壓迫感,很清新的樣子。
“真的嗎?那之前的短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蘇雅茉走出櫃枱與他討論起來。
孟知遠溫文白凈,蘇雅茉清雅閑淡,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同調和諧。
一旁的樓允泱眉頭不自覺微微地攏起。
他就是覺得這個高中同學看起來怪怪的。
“孟知遠,好久不見了。”他出聲打斷兩人的談話。
孟知遠聞聲抬起頭,眯起眼睛認真盯住他。
“你?是樓允泱嗎?”不擅認人的他很不確定。
“就是我。想不到除了我被雅茉糾纏一輩子外,連你也被她拖下海了。”他笑着招呼。
“是誰糾纏誰啊?”蘇雅茉小聲嘀咕。
樓允泱不很在意的走到她身邊,近距離跟同學敘舊。
“只是幫小茉一點忙,不算什麼。”長期與螢幕為伍的孟知遠不太能適應樓允泱耀眼的光芒,下意識地退開距離。
“你幫的忙可大了,若沒有你,伊苑根本無法營運。”蘇雅茉感激地向前跨了一步。
“看樣子你現在是頂尖工程師了,事業有成。結婚了嗎?”他還是笑着,眯彎的眼睛魅力十足,卻看不清裏頭真正的情緒。
“怎……么……可能!”孟知遠像是聽到可怕的噩耗,又向後退了一大步。
“喂,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濫情,知遠可是很單純的。”看不慣樓允泱張揚的氣焰,她忍不住幫同學出頭。
樓允泱幽幽看了她片刻。
“這麼說來,是連交往的對象都沒有嗎?需不需要我幫你介紹呢?”轉向孟知遠時,他又是一雙垂彎的笑眼。
“不……不用了。”孟知遠害怕極了,有隨時拔腿就逃的趨勢。
“你怎麼還像小時候那樣內向呢?多認識朋友也可以擴展生活圈。”他熱心勸說。
“真的……不……不必了。我現在……一個人……也很好。”受不了他的強力推銷,孟知遠節節敗退。
“那是你不知道兩個人的好。”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真的……不需要。”
“怎麼可能不需要呢?”樓允泱步步逼近。
蘇雅茉越看越疑惑。
“你幹嘛這麼好心幫人介紹女朋友?有好的你不會留着自己用嗎?該不會是要知遠幫你收拾爛攤子吧?”她質疑他的動機。
樓允泱又幽幽睨了她一眼。
“不要因為你自己是孤家寡人,就認為其他人也該是。”
“我沒有。”她一口否定。“而且我不是孤家寡人,只是覺得沒必要。”
“萬一哪天你覺得有必要了,四十歲或是五十歲的你,該怎麼辦呢?”他問得很殘酷也很實際。
蘇雅茉仍是一派輕鬆。
“那又怎樣?搞不好哪天知遠也覺得是時候了,兩個人剛好可以一起作伴。”
“你……”樓允泱沒想過這個答案,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主意……不錯。”孟知遠難得表示個人意見。
“你們……”
樓允泱不曉得為什麼,現在是不爽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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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允泱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話困住。
那天在伊苑隨口的一句話,困擾了他一個禮拜。
他是個及時行樂的奉行者,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就去追求什麼,任性而自在的活着。
他不是不會向前看,而是他計畫的未來總是與現在相連。
今天突然要他跳空到十年後,想像未來的蘇雅茉或是自己,他除了錯愕,還有更多的不安。
人生精華的十年,變化最大,往往一個決定能影響接下來的數個十年。
完成階段性的人生目標,工作穩定后,或許會結婚生子,向另一個階段邁去。
所以蘇雅茉有了伊苑后,會不會開始想找一個分享人生的伴侶?
那個男人會跟她住在同個屋檐下,一起吃飯、談天,晚上一起睡在同張床上。
從今以後,她將專屬於某一個男人。
這個想法讓他抿緊了嘴,直覺排斥這個可能。
“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不過真難得會在正常下班時間看到你在家,在我現在的家裏。”蘇雅茉抱着一堆食物站在自家玄關,半是驚訝、半是調侃的說。
樓允泱的打擾通常都是在深夜以後,今天居然會在傍晚時分坐在沙發上,在“她家”一副等門的樣子,讓她這個剛回家的正牌住戶看得是既無奈又納悶。幸好今天小蝶留在伊苑裏陪泰瑞招呼客人,不然她可能又要多費一條心思,處理人狗對戰了。
他沒多說什麼,起身接過她手中的重物往廚房走去。
他的異常沉默、異常神色,教她不得不注意。
“你今天是怎麼了?不用工作嗎?發生什麼事了?”她跟在背後關心問道。
“我有去上班。”他很平板的回話,“只是提早下班。”
“為什麼?”她停在他背後,看着他將她的糧食放進冰箱。
“沒什麼,想一些事罷了。”他的聲音跟冰箱一樣,保持攝氏四度。
低溫說話是樓允湛的專利,若發生在樓允泱身上,絕對不會是沒什麼事。
“想什麼?該不會又跟某某人分手了吧?”即使他會因為這個理由而心情不佳的可能性很低,但她想不出其它能讓爽朗的樓二少變陰天的原因。
聞言,樓允泱重重關上冰箱,轉身盯着她瞧。
“如果我說,我要結婚了。你有什麼想法?”
“結婚?”看他罕見的嚴肅,她認真地思考了幾秒。
“如果確定你不是開玩笑,我想我應該會跟你聊一聊吧。”
“你想跟我說什麼?”他黯淡已久的目光突然亮了一點。
“我要確定你了解婚姻的意義,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影響了兩個人的人生。如果沒問題,最後就獻上我貴重的祝福,畢竟我們認識二十多年,可不是一般的泛泛交情。”她一臉理所當然。
他眼底的火光又退了下去。
他到底在期待什麼呢?
“你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結不結婚,或是跟誰結婚。”他的聲音降到冰點以下。
察覺到他的不悅,蘇雅茉的疑惑更深。
“你怎麼會想到結婚的話題?”該不是被哪個紅粉佳人逼婚了吧?
她轉轉眼珠子,在心裏悄悄推測。
樓允泱回她一個凌厲的瞪視。
“如果我無法應付那些小手段,還能保持單身到現在嗎?”瞪破她的猜臆,他的臉色覆蓋著一層冰霜。
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樓允湛,讓她習慣性的害怕。
“我想不透自由慣了的你,有必要去想那些不列入考慮的事嗎?”她搞不懂他的陰陽怪氣從何而來。
樓允泱神情恐怖地瞅着她瞧,過了許久,才聽到他說:
“我要去洗澡了。”
丟下話,他悶聲走上樓去,留下摸不着頭緒又覺得事情沒解決的蘇雅茉。
樓允泱的怪癖不少,心情不好就沖澡便是其中一項。
只是他到底在不爽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