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告訴你最後的答案

“給我一點時間,子俊。”我終於說,“給我們彼此一點時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讓你等了這麼多年。但是我答應你,等你從神山上下來,我一定會告訴你最後的答案。”

鬧鐘沒有響,但是到了早晨六點鐘,我還是自動醒了。本能地一躍而起,卻又立刻想起自己已經辭職,不需要再趕公車按時打卡。

做慣了朝九晚五的母牛一隻,不上班的日子,可做些什麼呢?

我賴在床上不願起來,起來又做什麼呢?臨摹一幅張大千的仕女?把淘來的舊畫裝裱?或者好好打掃一下房間,然後自給自足做個早點?又或者學那些不需上班的太太去髮廊做個新髮型?多麼自由愜意!可是為什麼我殊無快樂?

這個時候真有些責備自己的自閉性格,來上海這麼久,居然連淘伴也沒有一個。都是太挑剔的緣故。

或者可以挑個花開的時節嫁給子俊,然後的日子,晴幾天,雨幾天,就這樣過掉一輩子。

只要年年有春天,結婚也不是那麼難的。

這次子俊遠行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帶團出遊,所走的路線都是固定的,到武夷山看三棵半大紅袍,去九寨溝總要再跑一趟黃龍,到了桂林就是三山兩洞,不用問我也算得出他哪一天該出現在哪一地。可是這次不行,雖然有時間表,但是旅途幾乎每天都有許多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比如車子壞了,某個隊員出現了高山反應,甚至和當地人起了衝突等等。所以我要他每天都打個電話回來報平安,而我也就好像跟隨他的車隊一起經歷了絲綢之路,感觸了樓蘭古國,到達了崗仁波齊……子俊說,明天,就是他們翻越神山的壯舉付諸實施的最關鍵的一天了。

當我正在冥想中隨他一起攀登神山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我幾乎要歡呼,管他是誰,只要有人說話就好。

難怪那麼多人每天睜開雙耳就到處尋找另一雙耳朵交換新聞或緋聞,大抵和我一樣,都是閑人。

電話是沈曹打來,他說:“我已經佈置好了。”

“什麼?”我一時沒會過意來。

他說:“你不是要見一九四七年的張愛玲嗎?我已經調試好了,你什麼時候過來?”

“馬上來。”

我跳下床快手快腳地梳洗,一顆心怦怦跳,雙重的興奮和憂懼——既想見沈曹又怕見沈曹,既想見張愛玲又怕見張愛玲。

見到沈曹我說什麼好呢?要對他問起DAISY的事么?對於我的愛的去向,可要向他要一個答案?

見到張愛玲我說什麼好呢?開誠佈公地同她討論愛情的抉擇,告訴她其實我來自21世紀的上海,見她好比是一場夢遊?

並沒有去見張愛玲

沈曹見到我,立刻道歉:“昨天向你發脾氣,是我不好。”

我反而羞愧:“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壞。”

沈曹嘆息:“或許這便叫相敬如賓?”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拉向他身邊,凝視我,“錦盒,你對我疏遠了。自從你外婆去世,你的心便遠離了我。”

我的心?我自己可知道我的心到底傾向哪邊?

沈曹說:“和我在一起,你不再開心。除了放不下你的男朋友,還有對我不放心的緣故吧?”

我抬起頭來,沈曹,哦沈曹,他總是這樣能替我說出我最想說的話。在他面前,我好比透明,再糾纏的心事也可由他揮手拂開。而子俊卻對我說,認識十年,始終不懂得我在想什麼。

“昨天我遇到DAISY……”我終於說,“我給子俊送行,在飯店遇到DAISY,她說她是你的拍檔。”

“也是舊情人,”沈曹坦白,“但是已經分手了。前不久我們在歐洲相遇,再度合作,接着她回國來配合我拍一組片子,不過只是工作,不涉及其他。錦盒,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向別人解說歷史,但是你不同,如果你對我懷疑,我們兩個都會很痛苦。所以你問吧,不論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言無不盡。只要你肯相信,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麼,我就什麼都不必問了。”我輕輕說,心忽然變得輕鬆。沈曹哦沈曹,他可以一句話便將我送上天堂,也可以一句話便將我打入地獄。

這樣熱烈的感情讓我自己也覺得驚懼。從小到大,我雖然敏感,卻不是個衝動的女孩子,我倔犟,但冷靜,多情,但內向,處事低調,三思而後行。可是這段日子裏,我的情緒卻大起大落,一時拂袖辭職,一時痛哭流涕,一時突發奇想地要對子俊獻身,一時又對着沈曹眉飛色舞。這一切,究竟是因為沈曹,還是因為時間大神?

曾經,我的生活多麼簡單,隱忍,一如每個寫字樓里朝九晚五的小白領,仰人鼻息,得過且過。惟一的不同只是多夢,喜歡在稍有空閑的時候冥想,卻從不敢奢望將理想付諸現實。

然而那一天,他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對我談起時間大神,許諾我可以讓我見到張愛玲。

從此,他便成了我的神,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子俊說過,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愛我。然而我卻明白,我不會愛任何人超過愛沈曹。

與沈曹耍了太久的花槍,然而就像他說的,我們兩個都會痛苦。在這一刻,在這裏,在張愛玲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在時間大神的印證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我不能再拖延逃避,我寧願欺騙自己,都不願欺騙心中的聖賢。

我誠懇地向沈曹表白:“沈曹,即使我不明白自己,可是你那麼聰明,了解,一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你甚至可以發明時間大神這樣的奇迹來挑戰宇宙歷史,又怎麼會不明白我這樣一顆平凡的心。我不必問你什麼,因為我相信你。同樣地,你也不必問我要答案,因為你一定會預知。只是,我和子俊十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分開的。如果把他從我的生活中剔除,我怕自己會變得不完整。”

“哪怕你千瘡百孔,我會細心地填平所有傷口,重新讓你更加完整,美好。”他鮮見地嚴肅,一手拉着我,一手握着時間掣,鄭重地說:“我以時間大神起誓,今生今世,會誠心誠意地待你。天地間最能鑒別真心的,無過於時間。錦盒,對我有點信心,好嗎?”

我眩惑地看着他,看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化身,心情激蕩至不能自已。

沈曹意氣風發,豪邁地許諾:“錦盒,你說過你和裴子俊交往十年,但是我可以向你證實,哪怕再過十個十年,我對你的感情,依然會和今天一樣。不信的話,要不要讓我送你去六十年後看一看?”

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即使我們都不能看到將來,或者說,即使將來的結局未以如我們所願,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待我是真心的,不攙一點兒假,沒有半分猶疑。是以,他才敢於以時間大神來鑒定我們的愛情。難道,我還要懷疑他,驗證他嗎?

愛情不是做驗算題,預算一下結果是對的才去開始,如果飛越時間看到了不好的結局便及時未雨綢繆,停止於未然。那樣的計較,不是愛情。

我搖頭,眼淚隨着搖頭的動作跌落下來。“不要濫用時間大神。沈曹,我相信你。”

“錦盒,你還是在害怕?”他擁抱我,“你流淚,發抖,你擔心時間大神讓你看到的將來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你害怕會看到我們分開,看到我傷害你,離開你,或者,六十年後,我已經灰飛煙滅?”

我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在他的懷中哭得如風中落葉:“沈曹,不要詛咒自己,不要拿生死開玩笑。”

不要拿生死開玩笑。外婆的死,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恩怨,沒有什麼可以高過生命的。我愛沈曹,我對自己這樣坦白着,和子俊的十年感情並非虛假,但是即使十年相戀,也沒有任何一刻會像現在這一刻,使我清楚地意識到我自己在愛着,而我愛着的人,是沈曹。

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沈曹,也許我會嫁給子俊,婚後的生活,不會比現在更不相愛。如果我不認識沈曹。

然而第一眼看到他時我便面紅耳赤,那樣的情緒即使是我十六七歲情竇初開最渴望愛情的時候都沒有嘗試過。當時我嘲笑自己發花痴,為此心情激蕩良久,且在當晚夢見他向自己求愛,接着他忽然按門鈴出現,所說對白與我夢中所聞一模一樣……是命運吧?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不會沒有預示。人是萬物之靈,遇到自己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的時候,怎麼會毫無知覺。

張愛玲初見胡蘭成的時候,也是有過震動的吧?

我和沈曹雙手互握,四目交投,深深沉浸在這種震蕩中,心神俱醉。

這一日,我並沒有去見張愛玲。

來打擾我們的相聚

沉浸在愛河中的我和沈曹,不願意有任何事情來打擾我們的相聚,哪怕是虛擬世界裏的故人。

但是我們的生活,卻在不知不覺中重演了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被沈曹拿來做道具的日本歌川世家的浮世繪畫冊,現在被我和沈曹把玩評賞着,當我們興緻勃勃地對那些歌舞妓的裙袂飛揚評頭論足時,誰又知道到底有哪一句話是張愛玲對胡蘭成說過的,又有哪一幅畫是胡蘭成對張愛玲指點過的呢?

茶案上紫砂白釉的品茗杯,盛着曾被用作小說題目的茉莉香片;香爐里裊裊燃着的沉香屑,是張愛玲的第幾爐香?胡與張初相愛的時候,每天“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只是說不完的喁喁情話,道不盡的感激歡喜。他把他的經歷向她坦白,她把她的委屈對他訴說,他形容她的離家出走,比她做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攪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怎樣的相知?何等的讚歎?難怪她會感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些人因愛而強大,有些人因愛而軟弱。張愛玲,是哪一種?

夜已經很深了,我和沈曹卻仍然手挽着手,沿着外灘久久地散着步,也有說不完的話,又覺得其實語言純屬多餘,我們彷彿同時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自己在與對方用語言交流着,另一個自己卻只用靈魂望着對方的靈魂,但是即使把我自己分成千萬個吧,那千萬個我,仍然只愛着一個他。

我對沈曹說:“即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但我仍然會記得今天,此刻,我們曾經深深地愛過。”

“但我們是不會分開的。”沈曹對我保證,“雖然說天有不測風雲,不過我有時間大神,如果我在某個人生的路口錯過了你,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回到同一個路口,重新把你尋回。哪怕千百次重複自己的人生,我都不會厭倦,直到完整地和你同行一路,直到終點。”

沒有一種諾言比此更加珍貴,沒有一個人的保證可以比他更有份量。因為,他是神。

一個連時間都可以支配的人早已不再是個平凡的人,他是神!

“但你喜歡我什麼呢?連我自己都覺不出自己的優點,我不是特別漂亮,也不是特別聰明,甚至不是特別溫柔或者活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可以被你看上。”

“就是這一點,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好,這才是中國女性最可貴的謙虛美德呀。”沈曹笑,接着動情地說,“在你的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古典風情,是語言難言形容的。這是真正的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我怎麼捨得放過?”

但是為什麼感動之餘,我仍然覺得深深的憂慮?

“情不用極,剛強易折。沈曹,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愛你愛到讓自己害怕的地步。”我看着月光起誓,“沈曹,我沒有你那麼大的能量,沒有你那麼強的自信,我只敢對你承諾這一時這一刻,我深深愛你,心無雜念!”

一片雲遊過來遮住了月光,但是東方之珠的璀燦光芒仍然將夜幕照得雪亮。上海是個不夜城,既然人們可以用燈光挽住白晝的腳步,那麼時間大神隨心所欲地譜寫歷史也是有可能的吧?

“沈曹,陪我回一次蘇州好嗎?”我下定決心地說,“我想回家看看媽媽。”

“好,看看我能不能過關。”沈曹笑了,立刻明白了我的真正用意,“可惜不在吃蟹的季節。”

我們同時想起初次見面時那場關於蟹八件的談話,不禁相視而笑。

他說:“明天上午九點鐘,你準時到常德公寓來,見完張愛玲就走。我買好車票等你。”

一夜無夢。第二天我準時敲響了常德公寓的門。

門推開來,雖然是白天,然而室內的光線暗得有些離譜。一個穿旗袍的女子背對着我站在窗口,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周鍍了一道依稀彷彿的光環。氣氛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

“沈曹?”我呼喚,有些不安。這女子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沈曹呢?他約了我來,為什麼他卻不在?他說過要買好車票等我的,難道忘了我們的蘇州之約?

那女子聽到聲音,緩緩回過身來,看着我:“你來了?”

我呆住,是張愛玲!

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開門就走進了一九四七年。顯然,沈曹已經對時間大神又做了些調整,用空間上身臨其境的方法避開了穿越時間所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這樣,盼望得越強烈,見面反而越沒有準備好似的張口結舌。

但是張愛玲顯然知道我為何而來,不等我問已經淡然地說:“我們分開了。”

我們分開了。她說的當然是胡蘭成,愛侶分手原是人間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說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裏的。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仍是這間屋子,仍是那個人,但是臉上的神采已經全然不見,她立在窗前,身形蕭索,臉容落寞。

“你不願意再見到我?”我尷尬地問,“我知道一個人不可以介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太深,那樣的交往只會使朋友隔閡。可是我總是不能夠讓自己袖手旁觀,明知你前面有難卻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她說,“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見他,我沒有聽你的話。現在,我們到底還是分開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是什麼有益的事,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這根本是命運,是天意,是劫數。我們沒有辦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無知無覺的好。”

我問她:“你會後悔么?”

“對已經發生的事說後悔?”她反問我。接着自問自答:“我沒有那麼愚蠢。”

我震動,莫名地有一絲驚悚。

她的堅持里,有種一意孤行的決絕,有死亡的意味,是一個極度孤傲的人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執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壯烈,也是叛逆。

這樣的女子,註定是悲劇。

對於註定要發生的悲劇,先知先覺,是雙重的慘事。

所以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她拒絕了我。八歲時曾充滿信賴地對我說“姐姐我崇拜你”的小愛玲長大了,今天,她拒絕了我。

她的眼光遠遠地越過我投向不可見的時空裏,除了先知,我已經無以教她。

正如她所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改寫自己的歷史?”我不甘心地追問,宛如一個問題多多的小學生。

“不會。”她斷然地說,“事實是惟一的真理,事實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即使是錯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同樣的錯誤。錯過了,以後便不再錯。修改歷史,等於是重新面對自己曾經的錯誤,也就等於是重複錯誤。如果那樣,為什麼不幹脆忘記,選擇往前走呢?”

與其重新開始,不如從此開始。我愧然,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這樣的智慧通明,也並不能幫助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將來數十年間的命運,讓她知道將要經歷的溝溝坎坎,好預先躲過。但是現在這些話都不必說了。

只為,我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那些已經發生。而發生了的便是事實,無可改變。這是命運,是劫數。

“不要再來看我。”她再次說,“不要希望改變歷史,一切違背常理破壞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會受天譴。”

“天譴?”

“你們中會有人受傷害。”

此刻的張愛玲對於我,倒更像一個先知。沒有任何好奇心,沒有恐懼和僥倖心理,有的,只是從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通過什麼方式來見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將來還會經歷些什麼。她只是平靜地告誡我:“儘力而為,聽天由命。”

儘力而為,聽天由命。我深深震撼,這究竟是一份消極的爭取還是一種積極的承擔?

她的話里有大智慧,卻不是我這個枉比她多出五十年歷史知識的人所可以輕易領略的。

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可是以後,我們真的就不再見面了么?”我低下頭,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夢?”說出口,忽然覺得無稽。面前的張愛玲,是一個與我同齡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說話的口吻,卻分明把她當成了一個靈魂。

靈魂。對於張愛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飄遊的靈魂吧?

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於何處?

我回到沈曹身邊,抑鬱不樂。同一間屋子,極其相似的擺設,然而光線亮了許多,我站在張愛玲“方才”站過的地方,承受着同一個太陽給予的不同光環,沉思。

“見到她了嗎?”沈曹問,“莫非她不見你?”

我嘆息,他真是聰明,聰明太過,至於窺破天機。世人管這樣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個詞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張愛玲告誡我適可而止。

“我見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說,天機不可泄露,讓我停止尋找她。”

“她這樣說?”沈曹一呆,“記得那次你夢到她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沈曹,時間大神似乎不祥。”

“什麼?”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於是將自己曾經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時間大神未遂,卻在夢中相遇賀乘龍的事說給他。

沈曹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站起來,背剪雙手,沿着方寸之地打起磨來。“你動過時間大神,卻在夢裏抵達了要去的時間,而夢見的卻是事情的真相。這怎麼可能?難道時間大神可以脫離儀器自行發揮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意識潛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時光?”

不愧是時間大神的創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足足轉了三五十圈,他驀地停住:“你幾次拜訪張愛玲,有沒有對她說過時間大神的事?”

“沒有。”我答,“過去是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怕嚇壞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經猜到了。”

“她猜到了,於是借你來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來,沉思地說,“一項試驗的具體效果,至少要有參加試驗的雙方面都做出結論。現在她的結論出來了,你怎麼說呢?”

“逆天行事的人會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們停止這項研究,放棄時間大神吧。”

“你要我終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幾乎跳起來,“可是你自己說過,時間大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我現在也會這麼說。可是,偉大不代表安全,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沈曹……”

“不要勸我!”沈曹彷彿在片刻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冷漠地拒絕,“我從來都不指望平靜安全的生活。寧可轟轟烈烈地活着,燃燒一次又一次,我都不會選擇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沒有故事。”

我說過: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我和你媽,決定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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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想到老爸會用這句話歡迎我的回家。

我看着他,彷彿不認識,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卻沒有一句話。

沈曹緊緊地握着我的手,也是一句話不說。

媽媽從我進門起就一直在張羅茶水,用一份近乎誇張的熱情對沈曹說些歡迎的話,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立刻藉口開飯迴避開來,以方便爸爸同我攤牌。

於是,爸爸就這樣老着臉皮說出那殘忍的兩個字:離婚。

真沒有想到,我會在向他們宣佈同子俊分手而選擇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聽到他們向我宣告離婚。

我和父親,竟然同時移情別戀。

自從接到媽媽告訴我賀乘龍重新出現的電話后,不是沒想過可能發生的各種後果,但是總以為經歷了那麼多風雨的我的父母不會輕言放棄。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床共枕,並且一同孕育了他們的女兒,我。總覺得這樣的關係該是人世間最穩定的人際關係,最經得起世事考驗的。

然而,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估計你反正吃不下

沈曹在路上買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處:“本來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的,但是估計你反正吃不下。不過,好歹隨便吃幾口吧,傷心填不飽肚子。”

我點點頭,拿起一隻漢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勸:“上一代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做決定吧,做兒女的,原本不該太干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離婚呀。”我有些不耐煩,“你沒聽到嗎?我爸爸說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怎麼能置之不理呢?”

“為什麼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你父親同賀乘龍在一起?即使是父親,他也沒有責任要為你負責一輩子。也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你沒有理由要求他終生只愛你們一家人。”

我看着他。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個外國人,不錯他是生着黑頭髮黃皮膚,並且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國籍,還有意識。

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或者說這並不是錯,但是無奈我不能認同他的意見,我是一個中國的女兒,是我媽媽的女兒,我不能冷靜地看着媽媽的眼淚說爸爸有權追求他自己的愛情。

我沉下臉,反感地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沈曹也不高興起來:“錦盒,理智點,不要為了你父母的事影響我們的感情。”

“但是我身體裏流着他們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你根本不會明白這種血緣至親的感情!”

“我當然不明白!我是個棄兒!”沈曹怒起來,“你不必提醒我這一點,我是沒人要也沒人味的孤兒,沒有親生父母,不懂血緣感情,你不必諷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觸到了他最不可碰觸的隱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這種時候,我自己已經傷痕纍纍,難道還有餘力幫他舔傷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愛着他的,也知道他愛我至真,可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在對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傷口上撒鹽?

我煩惱地說:“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沈曹站起來便走,沒忘了輕輕關門。

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孤兒出身的外國紳士。我們的背景與教育相差十萬八千里。雖然在藝術領域和精神交流上我們可以達到驚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點滴感受,柴米油鹽的人間煩惱上來,我們就完全成了兩種人。

現在我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久地徘徊於他和子俊之間了,他們兩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間,是個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崗仁波齊,就要翻越神山了,並說下了神山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絡。他到底翻過神山了沒有呢?

這十年來,他和我的家人廝混熟慣,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對於家庭破裂所帶給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會感同身受。在這種時候,我多想和他商討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幫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為什麼,就連他也沒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着,於是翻出《太太萬歲》來,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開着,懷舊的氣息隨着夜風清涼無休止地湧進來,漸漸充滿了屋子,是一種介於木樨和皂角之間的味道。

這是張愛玲編劇的第一部片子,當時的反響相當大。片中的太太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勞動婦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情婦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終選擇離開他。

我覺得傷心,我媽媽也為父親付出了一輩子,如今也終於決定同他分開。為什麼?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洒,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有人說過,世上無故事,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

我母親重複了張愛玲筆下的太太。我在重複誰?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有了睡意。

朦朧中,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小女孩,蜷縮身子,雙手抱着自己的肩,因為擔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嚶嚶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夢,並且覺得唏噓,唉,連夢裏也不能停止傷心。

門推開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走進來,拉住我的手:“錦盒,錦盒。”

那女孩子喚我,彷彿是一位極熟稔的小夥伴。“顧錦盒,你為什麼哭?”

“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將離開我。”

“哦那沒有什麼。”那女孩也不過八九歲樣子,可是言談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離婚了。媽媽離開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說,“那你怎麼辦?”

“我決定離家出走,投奔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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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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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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