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個多世紀的滄桑
液晶顯示器上,是一幅舊上海的廣生行月曆畫,手抱鮮花的姐妹倆穿着大花大朵的旗袍,故作嬌憨地巧笑嫣然,雙眼彎彎如月,很天真無辜的樣子,可是因為隔了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便有了種過來人的味道,憑添幾分風塵態,反而似煙視媚行。
我用鼠標在妹妹的臉上圈圈點點,除去斑漬,塗黑眉眼,使唇更紅,笑更艷,恨不得對着畫中人喚一聲“卿卿”,便將她拉下畫來。
那時的上海,是張愛玲一路走過,看過,寫過的。現在,它和我近在咫尺,只隔着一層電腦螢屏,但是,我走不進它,它也容不下我。
電腦內外的兩個世界,就好比夢與現實的距離,看着觸手可及,其實遙遠得令人絕望。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說:“網絡發明以後,色彩與聲音已經把模擬再現的功用發揮到極至,以假亂真已經不是童話,如果再加上時間控制,人們豈非可以自由穿梭於世界歷史?”
我為之一震,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星眉朗目的年輕人由老闆陪着走進來,正做指點江山狀夸夸其談。
按說他的樣子相當張揚,與我個性相去十萬八千里,可是不知為什麼,只這一眼,已經讓我耳朵發癢臉發燒,心驚肉跳地想:這是誰?這個人是什麼人?我可不可以認識他?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他?
剛剛見面,還不待認識已經惦記下一次約會。只有花痴才會這麼想,可在那一時那一地,這的確是我心聲。
耳邊聽得來實習的小女生們一片低呼:“嘩,好帥!”可見發花痴的並不只是我一人。
老闆叫我:“錦,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沈曹先生,著名攝影師和彩色平面設計師,這是顧錦盒小姐,繪圖員。”
沈曹?我一愣,心底莫明震動。著名攝影師沈曹?我昨天剛剛因緣買下他的攝影集,今天就見到了作者本人?而且,那樣有靈魂有思想有閱歷的一位天才攝影師,原來竟是這樣的年輕!
但是認識了又怎麼樣呢?他是“師”,我是“員”,高下立見,階級分明,由不得我不有一點自卑,伸手出去時,只覺手心裏涼津津的都是汗。
偏偏空調又壞了,本來心底無塵室自涼,可是現在,風吹皺一池春水,只覺陣陣熱風拂面,幾乎睜不開眼。
“錦盒?好名字!”那個可惡的沈曹朗聲大笑,“詞典里關於錦的成語都是最有神秘感的,錦囊妙計,錦上添花,錦繡前程,錦心繡口,錦衣夜行,但是錦盒……神秘兮兮的藏着些什麼珍珠寶貝呢?”
說得辦公室里的人都笑了。
我也低下頭微微笑,答不上話來。我真笨,打七歲起就有這壞毛病,遇到喜歡的男孩便緊張,手心出汗,雙耳失聰,兼啞口無言。好口才是用來對付子俊那種大塊頭的,他每次看到我都滿臉局促手足無措,我反而輕鬆。可是沈曹不行,他太瀟洒自如了,於是輪到我面無人色。
但是他還有下文:“咦,為什麼我好像見過你?你有沒有印象,我們到底在哪裏見過?”
我看着他,只覺茫然。若這話由別的男人說出來,無疑是最惡劣的弔膀子慣用句式,可是沈曹,他似乎不該是那種人。但是見過面?為什麼我會毫無印象?按說這樣優秀的人物,如果我見過,不該忘記才對。
一陣香風撲面,我頂頭上司、設計部經理阿陳走進來:“這位就是沈大攝影師?久仰久仰,有失遠迎!”
這時代還有這樣老套的對白,我忍不住哧一聲笑出來,放鬆許多。
阿陳同沈某寒暄幾句,帶他一一參觀各辦公室,吩咐我:“錦,你打幾個電話,看哪個飯店有位子,通知我們。”拿我當女秘書使喚。
我忿忿不平,儘管職位低,也是技術人員,堂堂的中央美院大學生,淪落到日復一日對着電腦做些掃描校色的無聊工作不算,還要被他呼來喚去做茶水小妹看待,真也大材小用了。
可是不平又如何,拍案而起大聲對他大聲SAY
UNRAIR?結果會怎麼樣,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他會笑嘻嘻立刻對我點頭道歉,顧小姐對不起是我錯待了你對你不公平我們的合作至此結束請你明天另謀高就……飯碗就此砸掉。
消磨人尊嚴志氣的地方
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樣做的前提是家裏有五畝田做堅強後盾。古人動不動掛冠歸農,但是現代城市人呢?哪有農田可耕?天下烏鴉一般黑,無名小卒,走到哪裏都一樣受氣,做生不如做熟,與其轉着圈兒看遍各行各業不同黑暗面,不如一條道兒走到黑,看久了視而不見也就算數。即使上司是一個不長鬍子的男人,聞久了他的香水味兒,也只有當作清涼油,反正又不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管他是否性別健全。
這裏是上海,專門消磨人尊嚴志氣的地方。它要的不是“才氣”,是“財氣”。“財”大而後“氣”粗,無財,最好吞聲。
我於是忍氣吞聲打了一輪電話后彙報:“海鮮坊今天基圍蝦七折,我已經訂了三號包廂。”
“很好。”老闆嘉許我,“錦盒越來越能幹了。”
典型的下人的能幹——不在你才高八斗,而在你八面玲瓏,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聽話,越聽話越多服務就越能幹,如此而已。我再一次忍下委屈。
沒想到種種細節都被沈曹看在眼內,臨出門時有意無意地問一句:“顧小姐不隨我們一起嗎?”
“阿錦?啊,當然,當然。”阿陳見風使舵的本事足夠我再學三年,他倚在前台很親切地探頭過來,“錦,我站得腿都酸了,還要等多久你大小姐才能化完妝呀?”那口氣就好像他原本就打算請我,倒是我裝糊塗似的。
我只得站起來,“已經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其實並不情願沾這種光,可是如果不來,不是有氣節,是沒臉色,給臉不要臉。
不過是一頓飯罷了,然而那群小女生已經艷羨得眼珠子發藍,一齊盯住我豎起大拇指,我沖她們擠一擠眼,做個風情萬種狀。
象跋蚌,三文魚,龍蝦船,大閘蟹,最大盤的一道是基圍蝦鮮活兩吃,的確是盛宴,可是食客只有四個人——老闆,阿陳,沈曹,還有我。
雖然我不知道沈曹除了攝影師的身份外還有什麼特殊地位,但是看在魚翅盅的份兒上,猜也猜得出來頭不小。我這個陪客當得相當莫名其妙。但唯其如此,就更要小心應對,木訥了是小家子氣,見不得場面拿不出手;太活躍了就是小人物禁不起抬舉,雞婆飛上籬笆扮鳳凰。
我沒有告訴他自己曾經買過他一本攝影集,怕被人覺得是巴結恭維。
好在那個沈曹既擅談又思維敏捷,不住插科打諢,隨便拈起一個話題都可以高談闊論,卻又並不使人生厭,一頓飯吃得頗不寂寞。
但是討厭的阿陳老是忘不了揶揄我:“你看阿錦,平時打扮得淑女相,一看到吃的就沒出息了,掰螃蟹腿的樣子可真野蠻,要說這外鄉姑娘到底是沒有咱上海上姐來得文雅。”
說得老闆一笑。沈曹向我投來同情的一瞥,打圓場說:“今天這蟹的確美味,我也食指大動,恨不得生出八隻手來和蟹子比威風呢。”
我本來打算咽了阿陳這口氣的,平日裏“外鄉人”長“外鄉人”短地被他嘲諷慣了,已經不知道憤怒。但是經不起沈曹這一體諒,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譏:“我們蘇州人吃蟹本來是最講究的,早在晚清的時候就專門製作了一套用來吃蟹的‘蟹八件’,可惜上海人貪吃不懂吃,只得一雙手來肉搏。”
“你是蘇州人?”沈曹看着我,慢吞吞地說,“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你說的是錦盒家的地址?”阿陳莫名其妙,“你怎麼知道她家住哪兒?”
老闆笑起來:“他說的是葫蘆廟的地址。”明知阿陳不懂,不再理他,只追着我問,“蟹八件是什麼意思?”
我於是向他細細解說:“就是小方桌、小圓錘、小斧、小叉、小剪、還有鑷子、釺子、匙兒,這八件齊了,就可以墊、敲、劈、叉、剪、夾、剔、舀,把螃蟹皰丁解牛,細嚼慢咽,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了。”
“這麼多講究?”老闆大感興趣,“那不是很麻煩?”
“不麻煩。家家都備着這蟹八件的,一般是銅鑄的,講究一些的就用銀打,亮晶晶的,精巧玲瓏,就像工藝品。在我們蘇州,每到了吃蟹的季節,家家擺出小方桌,把蒸熟的螃蟹熱騰騰地端上來,先剪下兩隻大螯八隻腿,再對着蟹殼四周輕輕敲打一圈,用小斧劈開背殼和肚臍,然後拿釺子鑷子夾出蟹黃蟹膏蟹肉,最後再用小匙舀進醋啊姜啊這些蘸料,用蟹殼端着吃。”我瞥一眼阿陳張口結舌的傻相,頗覺快意,更加繪聲繪色地賣弄起來,“所以呀,這敲蟹殼剔蟹肉的功夫大着呢,吃過的蟹,殼要完整,裂而不碎,肉要乾淨,顆粒無餘。所謂‘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如果蘇州人吃相野蠻,姑蘇林黛玉又怎麼會親力親嘗還賦詩讚詠呢?”
“哈哈,搬出林黛玉助威來了!好,比賽背紅樓,你們兩個可算一比一平。”老闆大笑起來,“錦盒說蟹,把我說得都饞了。明年蟹季,一定要去蘇州轉一轉,專門吃蟹去。哪,提前說好了,在座的人,一個也不許少,到時候一起去,我做東!”
“對,就去阿錦家吃。”阿陳見風使舵,立刻跟着湊趣,“錦,你家的蟹八件是銅的還是銀的呀?”
“瓷的。”我淡淡地說,不軟不硬頂了一句。
沈曹笑着打圓場
又是沈曹笑着打圓場:“瓷的?不可能吧?我聽說蘇州人嫁女兒,蟹八件是陪嫁必需品,再窮的人家,金的銀的陪不起,一套銅的蟹八件卻是最起碼的。你是不是要把蟹八件藏起來做陪嫁,怕我們搶走了不還呀?”
論調笑我卻不是對手,臉上頓時燒燙起來,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幅題為《嘆息》的海景照。不知為什麼,這位沈設計師神采飛揚,笑容開朗,可是我卻總覺得他的不羈背後有一種隱忍,一股拂不去的憂鬱創傷。
席間已經換了話題,談起網絡與平面設計的接軌來。我低着頭,專心地對付那螯八足,漸漸聽出端倪:原來沈曹是位自由職業者,以攝影與設計為生,有作品登上《國家地理》封面,更是幾次國際服裝大賽宣傳冊和網頁的設計者,年初才從國外歸來,致力於時光軟件的新項目,嘗試將音像產品輸入電腦,用特殊的網絡軟件接通,並以聲音催眠,讓操作者神遊於任意的時間地點。換言之,就是穿越時光隧道,身臨其境地了解歷史和世界。
“那我不是可以見到張愛玲了?”我脫口而出,“穿越時空的旅遊,可能嗎?”
“何先生說可能,當然會有理論根據。”阿陳不遺餘力地拍馬,“錦,如果何先生加盟我們公司,與我們合力開發這個軟件,那公司就發大財了。先不論軟件開發成功與否,這份廣告效應已經不可估量。”
我這才明白,今天這些鮑參燕翅的真正價值原來在此。但是一時間我顧不到這些,仍然執着地問:“有了這個軟件,我是不是可以見到張愛玲?”
“你很想見張愛玲?”沈曹微笑地注視我,“從理論上說,是可以的。只要將張愛玲舊時的生活資料輸入電腦,就像拍電影那樣用畫面還原當時的背景環境,而你身臨其境,就可以上門尋訪了。”
“天哪!”我目瞪口呆,簡直無法置信,這樣說,我的夢想豈非可以變成現實,這可能嗎?
“科學家已經證明了有時空隧道這回事,而我們的發明,雖然不等於時空隧道,但是已經往前走了一大步。不過,暫時來說,它還只是一種鏡花水月的旅遊,,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境,假做真時真亦假。可是它對人類歷史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投入使用之前仍然是個謎。”
“天哪!”我再一次感嘆,“我真的可以見張愛玲了?”
“看阿錦這傻樣,除了喊天哪就不會說別的,到底是女人,頭髮長見識短,一點點事就嚇成這樣子。”阿陳最喜歡以捉弄人來賣弄自己的幽默感,哪裏會放過這個諷刺我的機會,當下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狀,拿腔作調地學着我喊:“天哪!”逗得老闆大笑起來。阿陳更加得意,越發用手托着下巴,蹙眉斂額,嬌慵地問:“我怎麼能見張愛玲呢?”
分明在取笑我。可是別說,雖然誇張,那樣子還真有幾分像。老闆更加笑不可仰,對沈曹解釋說:“我們阿錦是個超級張迷,就是因為迷張愛玲的小說才跑到上海來的,有句口頭禪就是:我怎麼才可以見到張愛玲?”
沈曹也笑了:“也許這只是一種美好的設想,不過已經很有實現的可能。人們常說:如果時光倒流,讓我重來一次,我將如何如何。但是世上是沒有賣後悔葯的。不過,我們這個軟件如果開發成功,那麼最終結果就是:所有你期待的緣份都可以夢想成真,生命可以無數次地被重複修改,直到得出一個滿意的人生。”
“天哪!”除此之外我已經不會說別的了。套一句阿陳的話——“先不論軟件開發成功與否”——先不論軟件開發成功與否,單是沈曹可以提出這樣的大膽設想已經讓我崇拜到無以復加了。這樣的異想天開,裴子俊打破了頭也不會想出一條半條來,他最大的想像力就是如果我可以生在古代,一定去考武狀元。
咦,慢着,如果軟件開發成功,子俊豈非真的可以上景陽崗打虎了?那麼如果他打敗了,被老虎吃掉,還會回到今天來嗎?
阿陳捅捅老闆又指指我,擠眉弄眼地學我的發獃樣子,吃吃地笑,活脫脫一副白相人德性。這個阿陳,為了討老闆高興,真是怎麼肉麻都不怕。這麼好演技,又娘娘腔,幹嘛不唱戲去?
但是我顧不得理會他們,只是盯着沈曹問:“那麼依你說,人們可以借這個軟件隨意穿棱時空,那麼她在彼時彼地發生的一切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她回到從前去做了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是已經發生過的,那麼她就算改變了歷史又怎麼樣呢?就好像一個人已經死了,我跑回去阻止她死,難道她能重新活過來嗎?”
“這就屬於哲學領域的問題了。”沈曹答,“我們所處的空間是重合的,宇宙里同時有幾個空間時間在并行,就是說,這個你在不同的時空裏有不同的形象和作為,如果你改變了歷史,那麼雖然在這個時空裏有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在另一個時空它將沿着你改變的方向做另一種發展。”
“這個論調我好像聽過,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嗎?他認為時間和空間一樣,都是相對的,人如果能夠超越光速,就可以去往過去未來。那麼不同的時間地點就有了不同的我。當這個我在上海吃螃蟹的時候,另一個我還在蘇州河裏摸螃蟹呢,是這樣的嗎?”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差不多。”沈曹點頭讚許。
“不過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就是我了,怎麼會有好幾個?比如我昨天看到一本書沒來得及買,今天後悔了,可是再去書店的時候發現已經賣完了。難道我能退回到昨天去再買一本?”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記錄在另一個時空了,你的今天還是這樣過。但是你在另一個時空裏的今天便被改變了。”沈曹侃侃而談,“這就好像你在網上發文件,今天發了一個帖子,明天你修改後發在另一個論壇上了。那麼這個論壇里的帖子雖然已成定局,但另外一個論壇的帖子卻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出現。發生了的固然已經發生,改變着的卻依然在改變。
換言之,這個時空的歷史是能動的而不是被動的,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甩一下頭髮,仍然執着地回到起點去,“那麼你可以幫我見到張愛玲嗎?”
這一次,連沈曹也忍不住,和老闆、阿陳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
上海的初秋,悶而濕熱,風從窗戶里吹進來,粘粘的,好像抓一把可以攥出水來。
五十年前的上海秋天,也是這樣的熱么?
我在夢中對沈曹說:“你那麼神通廣大,帶我回到五十年前好不好?”
“那時的張愛玲,已經很不快樂。”沈曹建議,“不如去到六十年前。她和胡蘭成初相遇的時候,又剛剛寫出《傾城之戀》和《金鎖記》,事業愛情兩得意,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的亮點。”
“但是如果不是胡蘭成,張愛玲的悲劇就都重寫了。”我悠然神往,“如果真的可以去到六十年前,我會去勸她不要跟他在一起。”
“如果讓我選擇回到過去,我就不要去那麼遠。我只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認識你,改寫你的愛情史。”
我大窘,怦然心動,愴惻感傷,竟然難過得醒了過來。原來是個夢。
可是心“嘭嘭”跳得又急又響,夢裏的一切,就好像真的一樣,沈曹的眼神深情如許,所有的對白言猶在耳,蕩氣迴腸。嘿!只不過見了一面,竟然夢見人家向自己求愛。難道,我已經愛上了他?
忽然聽得耳畔有細細嘆息聲,驀然回身,竟見一個梳着愛司頭的女子端坐在自己床畔,那身上穿着的,寬袍大袖,不知是寢衣還是錦袍,只依稀看得出大鑲大滾的鮮艷的闊邊刺繡,額頭廣潔如清風朗月,雙眸冷郁卻如暗夜寒星,略帶抑鬱,欲語還休。那派頭風度,胡蘭成讚美過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既熟悉又陌生,她是誰?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了:“你終於來了。”
“不要找我。”她低語,站起,款款走至窗前。風拂動她的髮絲,栩栩如生。
此刻的她,究竟是生還是死?
“為什麼?”
“歷史不可改變,天機不可泄露。打破宇宙平衡的人,會遭天譴。”
“天譴?”我一愣,“你是說沈曹?他會有不測?”
然而她已經不再答我,顧自迎向窗子,風吹起她的長發,有看不見的波瀾暗涌,雷聲隱隱。她的袖子揚起,可以清晰地看到織錦袖邊上雲捲雲舒的如意花紋。
“別走!”我向前一迎,驚醒過來,又是一個夢。
就在這時候,門忽然被敲響了。
門開處,赫然站着濕淋淋的沈曹。
“外面下雨了嗎?”我捏捏自己的面孔,“或者是我自己在做夢?”
“我剛才夢到了你,就想趕來看你。”沈曹身上往下滴着水,眼神凄苦而狂熱,彷彿有火在燃燒,“錦盒,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我想起在什麼時候見過你了!”
“是嗎?什麼時候?”
再次將我驚醒過來
他正欲回答,一陣電話鈴響再次將我驚醒過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濕淋淋一身是汗。
而旁邊,電話鈴仍在一聲遞一聲地尖叫。
我取過放在耳邊:“喂?”
“錦?”對方是個陌生的男聲,明明帶着笑,卻無端地有些哽咽。
我豎起寒毛:“你是哪位?”
“沈曹,今天剛和你見過面的……我想起來了,其實我們以前就見過。”
我幾乎要尖叫,又是夢?!恨不得將聽筒拋出去砸個粉碎,逼自己醒過來。但是手不聽使喚,耳邊的聽筒仍然傳遞來沈曹微啞的聲音:“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我想問你,我們可不可以見個面?”
“見面?”我在夢裏問,“這個時候?”
“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反正是夢。既然是夢,就順遂自己的心,放縱一回吧。
我迅速報出自己的住址:“我等你,你要喝什麼茶?”
唉,不論是什麼茶,也許我根本不會等到水沸茶香,夢就已經醒了。
古有黃梁夢熟,今天我來煮一壺龍井等着夢醒吧。不知道夢醒時,茶涼否?
我洗過臉又換了衣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咬一下嘴唇,是疼的。可是,夢裏我也會疼哦。剛才夢見張愛玲,她幽怨的眼神,眼神里冷郁的魅惑,讓我的心都揪緊了,還有沈曹的電話,和這之前的濕淋淋的他,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如果現在是清醒的話,那麼剛才的夢豈非也是真實?可他明明沒有來,窗外也明明沒有下雨。
我呻吟起來,覺得再不做些什麼,自己就快瘋了。
“隨手泡”里的水很快沸了。我關了電源,等它涼下來。
龍井是要用八十度水沖泡的,過熱就悶熟了,如果水溫冷了,而沈曹還沒有來,那麼這一切就是真的而不是夢。因為夢裏都是順心如意的,只有生活的真實才處處與人做對。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這麼說,真的是夢?
我的心還在猶豫着要不要開門要不要相信,可是我的腿已經將我帶到門前,而且手不從心地拉開了銷。
門外站着沈曹,眼神凄苦而炙熱,彷彿有火在燃燒。可是他的身上,是乾的。
我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他居然這樣回答,“不是做夢。”
“不是夢?”
“剛才是夢,但現在這個我是真的。”他拉着我的手走進來,恍惚地一笑,“你果然備了茶。”
與此同時他發現了那本攝影集:“你買了這個?”他看着我,眼睛閃亮,“你沒有告訴我,你有這個。”
“我在超市碰到它。”我說,那是真正的“碰到”,我翻看張愛玲,一轉身,碰落這本書,然後半是自願半是被迫地買下它,承認了這份緣。一切都是註定。
坐在茶案前,他熟練地將杯盞一一燙過,觀音入宮,重洗仙顏,高山流水,春風拂面,片刻將茶沖定,反客為主,斟一杯放在我面前:“請。”
“請。”我做個手勢,三龍護鼎,三口為品,將茶慢慢地飲了,一股暖流直衝肺腑,茶香裊裊,沁人心脾。這麼說,不是夢了?
我看定他:“剛才,我夢見你。”
“我知道。我也夢到你。所以,我想見你。”
“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不清。不過,剛才我試驗新軟件,催眠自己,去了十年前的中央美院,看到你在校園裏走……”
“你去了杭州美專?”我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是杭州美院的?”
走路的姿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是美院的。只不過,比你大了四屆,你入校的時候,我已經畢業了。那次回校是應校長邀請去拍幾張片子,在校長室的窗口看到你,覺得你的姿勢態度都不像一個現代人,遺世獨立,孑孓獨行,非常有韻味,就拿出相機搶拍了一張照片。但是我追下樓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他說著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鑲在雕花銀相框裏的照片來:“我怕你不信,特意把它找了出來。”
照片中的女孩只有一個側影,但是一眼已經看出那是我。長裙,長發,懷裏抱着一摞書,側歪了頭在踽踽地走,身形瘦削,恍若腳不沾塵。
讀書時同學常常笑我這個走路的姿勢如履薄冰,又好像披枷帶鎖。
但是現在沈曹說:遺世獨立,非常有韻味。
什麼叫知己。就是擦肩而過時已經讀懂對方的眼神腳步,哪裏需要十年相處?
“送給你。”他說,“算是遲了十年的見面禮。”
“送給我?”我接過來,忍不住按在胸前,深吸一口氣,眼睛不自已地濕了。
這一刻,他和我,都明白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愛情。是的,在我與裴子俊近十年的馬拉松戀愛之後,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我渴望中的愛情。
可是,來得何其遲?遲了十年。
夢中的沈曹說過:“如果讓我選擇回到過去,我只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認識你,改寫你的愛情史。”
卻原來,十年前他真的見過我的。可是,卻失之交臂……
淚流下來,我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風仍然粘濕,但我已經不覺得熱,心底里,是說不出的一種隱隱歡喜和深深凄苦……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鳥兒在窗外叫得正歡,有花香隨風送進來,是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我伸個懶腰,走到窗前,看到茶几上的銀相框,忽然愣住了——有小天使輕盈地飛在相框右角,彎弓巧射,一箭雙心對穿而過,造型十分趣致可愛。
記憶一點點浮上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昨天晚上,我曾經在這裏同一個人談了很久,品茶,聊天,甚至流淚……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那一切,是真的么?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起來,心若憂若喜,七上八下。我問自己,到底希望昨晚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如果是真,要不要繼續下去?如果是夢,要不要讓它成真?
可是如何對子俊交代?難道對他說:對不起,你走的這幾天,我認識了一個人,後來發現我其實十年前就見過他,所以我們……怎麼說得出口?
而且,我對沈曹又了解多少呢?他是一個成功的攝影師,設計師,是個天才,畢業於杭州美專,十年前曾和我有過半面之緣,以後或許會同我們公司合作——除此之外,我知道他多少?他的家庭,他的興趣愛好,他的經歷,他有沒有女朋友,談過幾次戀愛,他的愛情觀與婚姻觀,他是不是真的愛我……這些,我了解嗎?
我望向鏡子。鏡子裏是紅粉緋緋的一張桃花面,眉眼盈盈,欲嗔還喜,所謂春風得意就是這個樣子吧?
理智還在趑趄不前,心卻早已飛出去,不由自己。
相框下有一張紙條,我拾起來,看到龍飛鳳舞的一行字:
——我們能有幾個十年經得起蹉跎?看着你夢中的淚痕,我決定讓往事重來,再也不可錯過。靜安寺AlwaysCafe等。
靜安寺?那不是張愛玲住過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這樣的約會,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館門柄上的一剎,心已經“蓬”地飛散了。
“每天下午,在陽光里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着外面的世界。”
這句話,分明是張愛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來做店招牌廣告語了。
沈曹,他是帶我來尋夢,亦是造夢。
我再一次迷失。
是下午茶時間,但是咖啡館裏客人了了。沈曹佔着一個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開了,待我站定,又輕輕推送幾分——不要小看了這些個細節,有時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間起了波瀾。
“當年,這個咖啡館或者應該叫做起士林。”他開口,聲音亦如夢中,有種磁性的不真實,“如果你的位子上坐着張愛玲,那麼現在我的位子上,該是胡蘭成。”
片刻間煙消雲散
“不,應該是蘇青,或者炎櫻。”我恍惚地笑,心裏暖洋洋地,莫名地便有幾分醉意,在《雙聲》裏,張愛玲記錄下了她與炎櫻大量的對話,妙語如珠,妙趣橫生,那些對話,是與咖啡店密不可分的。
“每次張愛玲和炎櫻來這裏,都會叫兩份奶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奶油。”
“哦,那不是會發胖?”沈曹笑起來,“都說張愛玲是現代‘小資’的祖宗,可是‘小資’們卻是絕對不吃奶油的,說怕卡路里。”
一句話,又將時光拉了回來。
我終於有了幾分真實感,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店裏設置,無非是精雕細刻的做舊,四壁掛着仿的陳逸飛的畫,清宮后妃的黑白照片,當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曆畫兒——唯其時刻提醒着人們懷舊,我反而更清楚地記起了這是在21世紀,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奧維斯,畢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復成霞飛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猶太人開的舊式的咖啡館,一模一樣地複製那些燈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着流蘇的帷幔和鮮花,音樂和舞池,我們又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咖啡的香味已經失真,法國梧桐新長的葉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麼樣的餐牌,都變不成時光倒流的返鄉證。
咖啡端上來了,是牛奶,不是奶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頭用小勺慢慢地攪拌着,看牛奶和糖和咖啡慢慢交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識的男女偶然相遇從陌生而結合,也是一份牛奶與一杯咖啡的因緣吧?各自為政時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渾然一體,再也分解不開。
誰能將牛奶從一杯調好的奶香咖啡里重新提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在國外過得好嗎?”
大抵不相識的男女初次約會都是這樣開場白的吧?然而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也許有些話題始終不可迴避,只得把事情顛倒了來做。
他點燃一支煙,煙迷了眼睛,他隔着煙望回從前:“在國外,一直懷念祖國的姑娘。明知道其實現在全世界的華人都差不多,可是總覺得記憶里的祖國姑娘是不一樣的,黃黃的可愛的扁面孔,粗黑油厚的大辮子,冬天煨個手爐,夏天執把團扇,閨房百寶盒裏,”他抬頭看我一眼,“……藏着爛銀鑲琺琅的蟹八件。”
我的臉驀地熱起來,想不理,怕他誤會我默認;待要頂回一句,人家又沒指名道姓,豈不成了自做多情?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金鎖記》裏的童世舫,和《傾城之戀》的范柳原,也都對祖國的姑娘抱着不切實際的鄉愁。”
沈曹看我一眼,說:“不會比想見張愛玲更不切實際。”
我無言。昨夜,我們曾交淺言深,暢談了那麼久的理想與心情。可是,那是在夢中。至少,我們把它當作了一個夢。如今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讓我如何騙自己,告訴自己說我可以不在乎?
夢總是要醒。我們,總是要面對現實。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的時候,猶豫過嗎?像她那樣才華橫溢的名女子,如花歲月里,不會只有胡蘭成一個機會,但是,她卻選擇了那樣不安定的一份愛情。
他們在什麼樣的季節相遇?
是像白流蘇和范柳原那樣相識於一場舞會?家茵和夏宗豫因為電影而結緣?還是像銀娣和三爺情悟浴佛寺?
——沒有盡頭的重門疊戶,卍字欄杆的走廊,兩旁是明黃黃的柱子。他從那柱子的深處走來。她在那柱子的深處站立着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睛出賣了心,滿臉都是笑意,唇邊盛不住了,一點點泛向兩腮去,粉紅的,桃花飛飛,燒透了半邊天。
非關情慾,只是饑渴。生命深處的一種渴。
如果可以見到張愛玲,我不會和她討論寫作的技巧,也許更想知道的是,在她那樣的年代,於她那樣的女子,如何選擇愛情與命運?
然而,怎樣才可以見到張愛玲呢?
我低下頭,輕輕說:“夢裏,她讓我告訴你,泄露天機會有不測。”說出口,才發現沒頭沒腦,此話不通之至。
但是沈曹竟可以聽得懂:“你見到她了?”
“也許那不能叫見,只是一種感覺,我不知道和我交談的到底是一個形象,還是一組聲音。但是我記得清夢中每一個細節,包括她墨綠織錦袍子上黑緞寬鑲的刺繡花紋。”
“她如何出現?”
“沒有出場動作,是早已經在那裏的。”
“如何離開?”
“像一蓬煙花乍現,驀然分解開來,片刻間煙消雲散,十分凄迷。”
攪混了的一杯咖啡
我們兩個人的話,如同打啞謎,又似參禪。不約而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卻並不覺得冷場。
他慢慢地吞雲吐霧,好像要在雲霧中找一條出路。
我的心,仍是攪混了的一杯咖啡,難辨滋味。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馬路對面淺色的常德公寓,以及意大利風格的陽台上錯落的空調排氣扇和五顏六色的衣裳,有種家居的味道。樓層並不高,可是因為其神秘的內涵,便在我眼中變得偉岸——許多許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愛丁堡公寓的時候,張愛玲就是從那裏出出進進,和她的姑姑,那個貞靜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着小樓軒窗度過一個又一個清寂的日子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凄涼?
盛名之下,有的是蒼涼的手勢和無聲的嘆息。每到紅時便成灰。彼時的張愛,紅透了半邊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時光一直照進今天,但是彼時,她的光卻是已經燃到了盡頭。
是天妒多才吧?她在《傾城之戀》,她的成名著作里寫着:“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着,跟着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也許,那時崢嶸乍露,她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那樣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子,在驚天動地的大改革里,如煙花燦然綻放,卻轉瞬即逝。“泄露天機的人,會受天譴”。昨夜,她這樣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感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見是因她穿越了時光來看我,那麼五十年前,她哀艷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華,看清了五十年後的滄桑飄零?
五十年後的我,視五十年前的她為記憶,為印象,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後的我,亦只當是筆下一組符號,是虛構,是懸念,是影像吧?
沈曹在碟子裏捻滅煙頭:“我們走吧。”
“去哪裏?”我抬頭,卻在問話的同時已經預知了答案。
果然,沈曹誦經般輕輕吐出四個字:“常德公寓。”
除了聽從他如聽從命運的呼召,我還能做些什麼?
乘着老舊的電梯“空空”地一級級上去,彷彿一步步靠近天堂。
相對於曾經作為舊上海十里洋場的象徵的哈同花園從中蘇友好大廈而變為張春橋的秘密會議室而變為展覽中心和花園酒家,愛丁堡公寓變為常德公寓,實在算不了什麼。
站在厚實的木門前,沈曹掏出鑰匙說:“是這裏了。”
只是一個上午,他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連張愛玲舊居的鑰匙也拿到了手。沈曹沈曹,如何令我不心動?
銹漆斑駁的門“吱呀”推開,彷彿有一股清冷的風迎面撲來,人驀地就迷失了。許多爛熟於心的句子潮水般湧上來,彷彿往事被喚醒,如潮不息。腳步在房中遊走之際,神思也在文字間遊走着,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感受,哪些是故人的回憶。
那落地的銅門,銅門上精緻的插銷和把手,那高高的鏡子,鏡子上的銹跡與印花,那雕花的大床,是否還記得故人的夢,那凄清的壁爐,曾經烘烤過誰的心,那輕顰淺笑的竊竊私語,是來自牆壁的記憶還是歷史的回聲?
“姑姑的家對於我一直是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塊,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陽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帘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黃了…我在陽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的掉頭髮。”
“上次急於到陽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搽上的紅藥水,紅藥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
紅藥水合著血水,一路流下去,漫過陽台,漫過走廊,漫過客廳,一直漫到屋子外面去了,映得天邊的夕陽都有了幾分如血的味道。遠遠地彷彿聽到電車鈴聲,還有悠揚的華爾茲舞曲——是哈同花園又在舉行盛大派對了么?
手扶在窗欞上,眼睛望出去,再看不到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而一覽無餘地直見外灘:三輪車夫,拉着戴禮帽的紳士和穿蓬裙的小姐在看燈,乞兒打着蓮花落隨後追着,紳士不耐煩地將手中的司迪克敲着踏板催促,一邊向後拋去幾枚零錢,孩童們一擁而上爭搶起來,紅鼻子阿三吹着哨子跑上來驅趕,賣花姑娘顫聲兒叫着:“玉蘭兒,五毛一串,香噴噴的玉蘭花兒。”再遠處是金黃色的黃浦江,翻滾如一大鍋煮沸的巧克力汁,行駛其上的輪船是攪拌糖汁的糖棒,一聲巨響后,有黑粗的煙噴上了天……
隔牆送來幽微的清香,是玉蘭,還是梔子?
還有舊日的星辰吧
如果將一隻籃子從這裏槌下去,盛起的,不僅僅是溫熱的宵夜,還有舊日的星辰吧?
依稀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對我說:“愛玲,你媽媽來信了,說想要你的照片兒呢。”
我隨口答:“就把姑姑前兒和我照的那張合影寄過去吧。”
“你說的是哪一張呀?”
“姑姑怎麼不記得了?喏,就是站在陽台那兒照的那張。”我笑着回身,忽然一愣,耳邊幻像頓消。
哪裏有什麼姑姑,站在走廊深處遠遠望着我的人,是沈曹。
“大白天,也做夢?”他笑着走過來,了解地問,“把自己當成張愛玲了?”
我深深震撼,不能自已:“我聽到姑姑的聲音,她說媽媽來信了。”
“張茂淵?”沈曹沉吟,“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曾和她小姑張茂淵一起留學海外,交情很好,後來和丈夫離了婚,和張茂淵卻一直保持良好的關係。對張愛玲來說,很大程度上,媽媽就是姑姑,姑姑就是媽媽,兩者不可分。張愛玲不堪繼母虐待離家出走,也是跑到了姑姑家,和媽媽姑姑兩人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在張愛玲筆下是快樂的,後來黃逸梵再度離國,張愛玲就和姑姑一起生活,就在這座愛丁堡公寓的51室和65室里先後斷斷續續住過十幾年,直到52年離開中國。”
愴惻的情緒抓住了我,幾乎不能呼吸。那麼,這裏便是張愛玲寫出《傾城之戀》和《金鎖記》這樣傳世名作的地方,也是她與胡蘭成相約密會,直至簽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海誓山盟的新房了。當年的她與他,坐在那織錦的長沙發上,頭碰頭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貞秀的浮世繪,或者吟詩賭茶,笑評“倬彼雲漢,昭回於天”這樣的句子,又或者相依偎着,靜靜地聽一曲梵婀鈴。
那段時光,她的愛情和事業都達到了頂峰,佳作無數,滿心歡喜,只盼月長圓,花常艷,有情人永遠相伴。
然而,不論她是多麼地討厭政治,渴望平安,政治卻不肯放過她,動亂的時代也不肯為她而驀然平息了干戈。是時代使她與他分開,還是她和他,從頭至尾,根本就不該在一起?
現世不得安穩,歲月無復靜好,她與他的愛情之花,從盛開至萎謝,不過三兩年,在他,只是花謝又一春,在她,卻燃燒殆盡。於是,她留言給他:“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萎謝了的張愛玲,如一片落花,隨波逐流,漂去了海外,嘗盡人間風雨,海外滄桑,直至孤獨地死在陌生的洛杉磯公寓裏……
我回過頭,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沈曹,請你幫助我,我想見到張愛玲。”
我想見到張愛玲,見到六十年前的張愛玲,那時的她,年方雙十,風華正茂,聰慧,清朗,腹有詩書氣自華。尚未認識胡蘭成,不知道愛情的苦,卻已經深深體味了家族的動蕩,浮世的辛酸。慧眼識風塵,以一顆敏感而易感的心,讓文字於亂世沉靜,喁喁地,如泣如訴,寫下第一爐香,第二爐香……
如果不是胡蘭成,如果不是那命中劫數一樣的愛戀與冤孽,她或許會寫得更多更久,會繼續第三爐香,第四爐香,讓香煙繚繞今世,安慰如她一般寂寞清冷的後人。
如果不是胡蘭成,張愛玲所有的悲劇都將改寫,甚或中國文學近代史也會有未知的改變,會誕生更多的如《金鎖記》那般偉大的作品。
如果不是胡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