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燕俠
小丫頭便過來鋪設被褥,夏煙湖卻走來說:“翠袖姐姐這裏不方便,崔老爺今夜雖不在這裏,難保明早不來,若是不巧撞見,又要惹閑氣生了。”封十四娘想了想說:“也罷,那就是桃枝兒外間歇一宿吧。”夏煙湖仍阻止說:“也不好。已經睡熟了,又樓上樓下地折騰。況且他弟弟舒容的事還沒完,他心裏正恨着桃枝兒呢,明天見了面,不知鬧出什麼故事來。不如就是我那裏歇着吧,就在隔壁,也好騰挪。”封十四娘說:“只是你還是個清倌人,倒不忌諱?且也怕賴大帥不痛快。”夏煙湖說:“不妨。這裏只我們娘兒幾個,只要不許他和崔老爺照面,誰又知道?總不見得我們自己人做耳報神去。且我那裏等閑也沒有人打擾,反倒乾淨穩妥。”封十四娘說:“說的也是,既這樣,就請舒老爺隔壁歇着吧。”又斥桃枝兒說:“只顧偷懶,還不搭把手兒呢?”桃枝兒忙過來扶着,十四娘卻又罵:“叫你收拾床褥去呢,只管撿輕省活計。”夏煙湖忙說:“她不曉得,還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請桃枝兒妹子幫着媽媽扶將軍過來便是。”於是夏煙湖過去,親自展平了綉金鳳凰展翅的絲棉被,鋪設停當,封十四娘和桃枝兒扶了舒培過來躺下,舒培腳下趔趄,口裏支吾,半醒不醒的,一頭倒下便睡熟了。封十四娘領了桃枝兒下樓去,夏煙湖自己擰了手巾來替舒培凈手凈臉,舒培迷迷糊糊,執了她的手問道:“煙湖,你這到底為的什麼?”夏煙湖將手巾捂着臉,半晌忽然開口問道:“將軍還記得胡帥的家人么?”
舒培半醒半醉,順口答道:“怎不記得?胡大帥戰死之前,親口囑我務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護着她們母女邊打邊逃,可到底還是走散了。後來我也曾派人四處打聽,走遍了三山五省,最後卻只找到胡夫人的一座墓,碑上寫着女兒燕俠敬立。但是胡小姐本人,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了。我,我對不起大帥……”說罷長嘆數聲,流下淚來。煙湖道:“原來那胡小姐閨名叫做燕俠。”舒培拭淚道:“其實也不是她名字,胡小姐跟着大帥,也略學了一點武藝,曾說最佩服的便是那些燕趙俠士,所以替自己取名叫作燕俠。”煙湖道:“將軍好像很了解胡小姐?”舒培含糊笑道:“在兵營里,都傳說胡小姐長得天姿國色,但是總沒幾個人見過。她的故事,都是大家傳來傳去的,當兵的么,不聊些閑話怎麼過日子呢?”煙湖又問:“將軍也沒見過?”舒培道:“見是見過,就是逃亡那次了,不過她母女為防萬一,用鍋底灰塗黑了面孔,我便是與胡小姐走個面對面,只怕也認不出,想要大海里撈針,談何容易啊?”煙湖便也嘆息一聲,又問:“那如果將軍找到小姐,又待怎樣?”舒培道:“她是大帥遺孤,是我半主。如果天可憐見,讓我尋到胡小姐,必竭我所有,奉養於她。”
說著,酒勁重新湧上來,口齒漸漸含糊,重複睡去。煙湖將手伸進被子裏替他將中衣解了,然後坐在一旁,手托着腮,眼珠兒不錯地盯着看了半晌,眼圈兒由不得又層層地紅起來。抹了淚,咬一咬牙,掀起被子一角來,靜悄悄躺下來偎在身邊,半晌無語。天蒙蒙亮時候,舒培覺得口渴,睜開眼來,忽然覺出身旁有人,吃驚坐起時,煙湖也已醒來,忙回身下床,端了水來餵給他喝。舒培且不接杯子,只望着煙湖問:“怎麼昨天晚上,你……”咽了半句,改口問,“我怎麼在這裏?”煙湖忙跪下了,滴淚說道:“煙湖說過願意侍奉將軍終生,無奈命薄福小,不堪為配,只求一夜夫妻百日恩,將軍他日茶餘夢醒,若能想起煙湖,煙湖死也瞑目。”舒培雖然不懂,也不由得感動,忙挽起她說:“賴福生已經擺了席請了酒,只等三台酒後,便要娶你,你怎麼……”煙湖止住他說:“現在不方便,他日你自然知曉。”舒培見夏煙湖行動言語裏總是透着一股子古怪,若說虛張聲勢,但她態度高貴,舉止清華,卻又不像,心下着實沉吟。煙湖也不再言語,只依偎着他,默默坐着。天一點點地放亮了,床上寶藍色的緞子被面泛着湖水一樣的光,舒培和夏煙湖擁被坐着,聽到窗外依稀雞鳴狗吠,遠遠踏霜而來,都覺心下滄桑,感慨無言。又坐了一刻,舒培穿衣起來,說:“昨晚唐突姑娘,明日必備金前來……”不等說完,煙湖卻又止住,道:“昨夜將軍酒醉,在我外間隨便歇得一宿,除我姐妹並無人知,將軍也不必懸於心上,以後大家見面,只當無事才好。”
舒培更加詫異,原本醒來見自己睡在煙花間,而夏煙湖又一旁相就,不由既愧且怒,悲恐難辨。愧在自己酒後無德,怒在不知覺竟走了弟弟的老路,也把一個惡當來上,悲在自己何等樣人,竟與賴福生同時做了煙湖恩客,豈非辜負胡帥?心中百感交集,正惟恐夏煙湖有何圈套陷阱,不料如今竟說不許他聲張,那是自動獻身的了。然一個妓女,俯就客人若不是為錢,必是囿於情義,痴心妄想要借他上岸的,但夏煙湖明明就要嫁與賴福生,並且已經明白拒絕他替她贖身,卻又不似為情,左右猜忖不透,心下反而惶然。夏煙湖又道:“桃枝兒與舒二爺的事,我已經聽說了,煙湖承蒙將軍深恩厚義,既知道將軍為此煩惱,自當略盡綿力,為將軍分憂。只是桃枝兒是個清倌人,雖然身在風塵,但我知道她對舒二爺是真心的,煙湖自己命薄,卻希望有姐妹可以求得好歸宿,煙湖求將軍,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說罷眼圈一紅,不等舒培回答,自己下樓去請了封十四娘上來,跪下說道:“女兒不孝,昨晚已經做了舒將軍的人了,請媽媽懲處。”十四娘聽了,直如轟雷電掣一般,三魂去了兩魄,半晌方回過神來,哭道:“女兒呀,你可害死我了。你這是什麼糊塗油蒙了心了,做出這樣沒天理的事來?你明天就要做賴大帥的人了,有幾個腦袋敢腳踩兩隻船?”說著便要跟舒培拚命。
夏煙湖忙死死拉住,勸道:“媽媽且別聲張,讓人知道了,更不得了。”十四娘聽了,趕緊咽住哭聲,想一想,卻又流下淚來,只道:“這可怎麼好?”反過來拉着舒培的衣襟,苦苦哀求:“舒老爺,我知道對不起你家二爺,只求你可憐我沒財沒勢,只好做了這一行,便也講不得良心道義,求你不要和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千萬不要把昨晚的事傳揚出去,就是饒我老婆子一命了。”舒培起初見夏煙湖種種說話佈置,便如進了迷魂陣一樣,直至見了封十四娘這般央求,才猛醒過來,心裏暗暗感激煙湖,表面上卻不肯流露出來,只冷着臉道:“那借據……”封十四娘忙接口說:“那借據我這就拿來還給老爺,舒二爺吃酒的錢也只管我出,只求二爺出個名兒讓我面上好看就是了,不然,我醉花蔭的招牌還要不要做下去呢?”舒培知道鴇兒雖是愛鈔,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時名聲兒竟是比現銀還管用的,如今他拿了夏煙湖一事做把柄,在賴福生開苞前夜先做了夏煙湖,是為妓院大忌,傳出去砸了牌子不說,而且賴福生那裏也必不肯善罷甘休,脾氣來了拿槍掃了醉花蔭也有可能,是以封十四娘才會嚇成這副樣子。如今既取回借據,遂也不為己甚,淡然道:“我弟弟虧待桃枝兒姑娘,是我自己教弟無方,吃酒擺席理所當然,我這裏給你立個誓,不是明天就是后夜,我一定叫弟弟替桃枝兒姑娘擺個雙台,隆隆重重地辦一回酒席,圓了十四娘的臉面。但是從此之後,我斷不許弟弟再踏進醉花蔭一步,還望十四娘幫忙管教才是,如果他敢來,我除了打弟弟一頓之外,必還要尋醉花蔭的晦氣。”
封十四娘心裏不服,卻哪裏敢駁回,只管滿口子答應,但求舒培為夏煙湖守口如瓶,過了賴福生這一關才說。至於夏煙湖已非處子之身,如何矇混過關,封十四娘囊中豈無妙計?倒並不太過擔憂。舒培再料不到這件事竟能如此輕易解決,真是意外之喜,正欲告辭,忽然想起下午桃枝兒表白愛慕舒培之心,以及方才夏煙湖說的得饒人處且饒人之語,不禁心有所感,復又說道:“還有一事,要向十四娘討個主意,求十四娘問問桃枝兒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我二弟?若是真心,還請十四娘給個準話,我想替桃姑娘贖身,十四娘允是不允?”說完眼裏只管望着煙湖,見煙湖在十四娘身後輕輕點頭,似有讚歎之意,自覺做了件好事,倒也感慨。十四娘心下划算良久,方抬頭說:“這件事,須從長計議,若是桃枝兒願意,舒大爺開了口,我哪有不從之理?我養了桃枝兒這些年,她能嫁入像府上這樣的人家,也是她的造化,至於贖身銀子,行里都有定例的,總要一千幾百塊,舒大爺是明白人,我不會訛了舒大爺就是。”煙湖見兩下里說訖,便勸解道:“將軍既然酒醒,倒不如趁時辰尚早,此間無客,早些回府的妙。免得晚了有客人來報到,彼此撞見,少不得要取笑生事。”十四娘和舒培聽了,都覺有理。舒培也不言聲,站起身向著夏煙湖深施一禮,轉身離去。夏煙湖雖然身不能相送,眼睛卻只管望着,直到他人影兒不見,這才回身躺下,身子側向床里,任十四娘長篇大論,只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