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是之前還說得過去,以外人的身份待在鏡坊內,學習必要的技術是應該的,但現在她既已成為鑒家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安安心心當她的少夫人就好。
“誰說我嫁給他后就得放棄我所好?這兩者並不衝突,夫君也很支持我繼續努力,相信我總有一日終能出師,得到眾人認可。”典秋水鬥志高昂的回道。
他們鏡坊的鏡子大致上可分成兩種,一種是一次批量產出的銅鏡,價位普通;另一種是客人指定圖稿,專門量身訂製的銅鏡,通常只鑄一面,鑄成之後鏡模就會銷毀,因此造價不菲。
而她的目標是像爹一樣幫客人專門繪製指定的銅鏡圖樣,通常這類客人要求極高,常在細節處挑毛病,想讓這些客人滿意點頭可不是件容易事,但爹卻能在最短時間內讓客人滿意,有些客人甚至直接指定要他繪製,她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達到像爹一樣的境界。
鞍作淳郎看她依舊如此有活力,沒有因為成親而變得事事收斂,有些感慨道:“陽對你很好。”
多數的丈夫都希望自己妻子能乖乖在家相夫教子,若不是家中過不去,是絕不希望妻子拋頭露面工作的,像鑒知陽這樣鼓勵典秋水繼續努力的丈夫真的不多,更顯得難能可貴。
“他對我當然好。”一提到新婚丈夫,典秋水不自覺露出幸福笑意,笑了好一會兒才發覺自己似乎有點得意忘形,趕緊一整面容,“淳郎大哥,真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她已經被坊內的不少長輩取笑,就愛拿她與知陽新婚正黏的事情調侃,她可不想連淳郎大哥也逮到機會來趁機取笑她。
“這是哪兒的話。”鞍作淳郎淡淡一笑,可沒取笑她的打算。
“對了,淳郎大哥,你也已經二十有五,難道……沒打算找個與自己投緣的好姑娘成家嗎?”
“與自己投緣的好姑娘哪有那麼好找?”鞍作淳郎避重就輕的回答。
“我就認識一個不錯的姑娘,至於投不投緣……淳郎大哥也得和她相處了才知道。”典秋水睜着一雙水眸,頗有興緻想當一回媒人。
鞍作淳郎訝異的微微挑眉。她哪時改行做媒婆了?
“周記酒坊的周若薇有時會來鏡坊找我,淳郎大哥你應該多多少少有些印象吧?”
若薇某回到鏡坊找典秋水偶然見過鞍作淳郎一面,就被他的沉穩內斂給吸引,頻頻抓着她問他是誰,就這麼將他給記下了。
她知道若薇對鞍作淳郎頗有好感,而她此時新婚正甜蜜,也希望身旁的人能幸福美滿,若薇更算得上是她半個媒人,她當然要試着牽線,希望他們也能得到幸福。
周若薇?鞍作淳郎腦中馬上出現一張笑容燦爛的臉蛋。這一個姑娘他有印象,感覺是個挺開朗大方的女子,應該不難相處。
但就算印象不錯,他對她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失笑的搖搖頭,“你還是別亂替人牽姻緣線吧。”
“真的不行?你連試都沒試過,為何不給自己及若薇一點機會?”典秋水有些沮喪。
“我並不打算在大唐成親,所以也不想給任何一位姑娘希望,耽誤她們寶貴的年華。”
在大唐,他只是個過客,終究要回日本去的,他不希望在大唐留下任何牽挂,到時真要回去才不會走不了。
“你真的不留在大唐?我聽爹他們說,也是有不少隨着遣唐使船來到大唐的人最後就留在這兒落地生根,不再回日本去。”
她知道公公非常欣賞鞍作淳郎的手藝及認真的態度,三不五時就會試着遊說他在大唐定居,別回日本去了,況且等到下一回日本遣唐使船再來,不知是什麼時候,連會不會再來都還是個問題。
鞍作淳郎來到這兒已經十年,日本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若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還是沒有遣唐使船出現,鞍作淳郎不就白白浪費這麼多年光陰在等待上?倒不如看開些,若真有好姻緣就定下終身,免得到最後不但家鄉回不去,還得光棍一輩子。
“我不知道那些留下來的人是怎麼想的,至少直到現在,我還是希望能夠回家鄉。”鞍作淳郎非常篤定的回答。
就因為如此,他心中始終藏着一個秘密不曾說出口,默默在一旁看着典秋水與鑒知陽結為連理,而他……只能祝福。
多年的時間說短不短,他看着典秋水從一個小娃兒慢慢變成嬌俏的姑娘家,看着她在面對他總漾着甜美無比的笑意,讓他感到如沐春風,就算學藝的日子再累再辛苦。只要一瞧見她的笑容。他就又有力氣再努力下去。
他早在不知不覺間將她給擺在心上,只不過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他來大唐是要學藝,不是來談男女私情的,也很清楚她只將他當成普通大哥看待,並無其他特別感受,所以他對她始終僅止於禮,不敢再有更多的奢望。
他們倆……就只能是朋友,他很早就認清這個事實,一直將對她的情感封藏在心內,沒讓任何人知道。
就算只能在一旁靜靜看着她,就算能給她幸福的那個人不是他,只要她活得開心就夠了。
典秋水無奈的微癟着嘴,只能說人各有志,她也不好再勉強他,於是識相的不再提這件事,將話題轉回圖稿上頭。
雖然她也希望鞍作淳郎能夠留下來,但這麼想的確是自私了些,他有權決定自己的歸處,最後他若是想回日本,也沒人有立場阻止他。
只能說一切隨緣吧,該走該留,皆有定數,是強求不了的。
典峻身為靈鏡作坊的鏡紋繪師,住在鑒家本來很尋常,但沒想到女兒最後會與鑒知陽成親,他這個身為丈人的繼續住在女兒夫家,總覺得有說不出的奇怪。
在鑒家向他們提親后他本想搬離鏡作坊,在附近買下一間小屋子好當女兒的娘家,但鑒展嵩力勸他繼續住下,不但工作方便,而且他只有一人,在外獨居沒人好照應,女兒也會擔心。
況且鑒家也非常歡迎,要他把他們當一家人看待,最後典峻還是沒搬出去。
小倆口感情甜蜜可羨煞了不少光棍,而靈鏡作坊在制鏡工藝越發精湛及鑒知陽出色的經營下生意越做越大,就連當今聖上李隆基要在自己生辰之日贈百官們鏡子,也指定靈鏡作坊承接。
從那之後,李隆基的生辰之日便定為“千秋節”,他在生辰當日賜給百官的鏡子專稱為“千秋鏡”,靈鏡作坊在揚州鏡坊內的地位也達到無人可及的頂峰,他要是說自己制鏡只能算第二,沒人敢說自己第一。
轉眼來到五年之後……
人來人往的揚州城大街上,鑒知陽突然從鏡坊鋪子內衝出來,直往回鏡坊的方向奔跑,一臉心急如焚。
剛才家中僕人來報,說妻子突然在工作坊內暈了過去,已經去請大夫,但還不知是何狀況,他根本連等都等不下去,即刻衝出鋪子,非得親自確認妻子的平安無事不可。
她在兩年前正式成為鏡坊的鏡紋繪師,進工作坊是尋常的事,但他都有特地注意她的身子狀況,很少准許她熬夜畫圖稿,她怎會突然暈過去?
好不容易終於回到鏡坊,鑒知陽即刻往房間的方向奔去,恰巧遇到母親及岳父剛從房內走出來。
“娘、岳父,秋兒到底怎麼了?”他焦急的詢問。
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從鋪子趕回來了,葉如貞先是一愣,之後才漾起笑,“陽兒,別太緊張,秋兒沒什麼大礙。”
典秋水剛才在工作坊內暈倒后,就由同樣在工作坊里的典峻送回來,而大夫也已經來看過,剛離開不久,葉如貞才如此放心回答。
“沒什麼大礙,又怎會突然暈倒?”
“大夫說大概是工作城內太熱,而她最近身子狀況又有所改變,才會一時適應不了,就這麼暈過去。”
鑒知陽聞言不解的皺起眉頭,“她的身子有什麼改變?”
葉如貞與典峻對望一眼,最後還是由她笑着解答,“陽兒呀,你就快當爹了。”
鑒知陽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要當爹了?娘的意思是……秋兒已經有身孕了?
“剛才大夫看過,說是已經兩個多月,脈象穩定,只要多休息就沒事,要咱們不必太過操心。”
震驚過後是極度的狂喜滿溢心房,他已迫不及待沖入房內,壓抑不住臉上興奮至極的笑意,快速來到床邊。
典秋水此刻還躺在床上休息,已經醒過來有一會兒了,她見到鑒知陽出現同樣感到訝異,“陽,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秋兒!”他開心的俯下身,將她給緊擁入懷,“咱們有孩子了,咱們終於盼到孩子了。”
“是呀。”她漾起欣慰的笑容,眼角微帶淚珠,“咱們盼了很久的孩子……”
他們成親五年好不容易才盼來這個喜訊,雖然鑒知陽與他的父母不曾給過她壓力,只說一切順其自然,而他也始終不曾有過納妾的打算,只打算與她一人相伴一生,她還是無法不在意子嗣的問題。
鑒家一代單傳,就盼着她能生下兒子傳宗接代,若她始終無法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她真的無顏面對鑒家列祖列宗。
幸好盼了五年終於讓他們盼到好消息,她會努力保護肚裏的胎兒,順利生下他,讓鑒家後繼有人。
鑒知陽內心的激動終於勉強緩和下來,鬆開抱住她的手,愛憐的輕撫她鬢邊髮絲,“放寬心養胎,我相信孩子絕對能順利長大,平安生下來的。”
他知道她心中一直掛記子嗣問題,承受極大壓力,他不想見她如此難受,卻始終無能為力,現在她終於能夠松下一口氣,他也跟着放心不少。
“嗯。”她漾起甜美的微笑,相信只要孩子出生之後,他們一家肯定會更幸福圓滿。
葉如貞和典峻站在門邊,瞧着裏頭那對開心的小倆口,臉上也是同樣欣慰的笑容,一想到等孩子出生後鏡坊就會熱鬧起來,更是期待這得來不易的新生命趕緊降生。
“哎,我得趕緊告訴夫君這個好消息……”葉如貞率先轉身離去,臉上的笑意久久不絕。
而還留在原地的典峻,在欣慰過後忍不住染上一抹愁緒,只因女兒的懷孕讓他想起了遺憾的過往,想起他早逝的妻。
他的妻子……因難產而逝的妻子……
典秋水懷孕之事當然給鏡坊帶來極大欣喜,一時間大家一見到典秋水出現,不是催促她趕緊回房休息養胎,就是問她身子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問得她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在他們眼裏似乎成了易碎的陶娃。
本以為他們的緊張只是一時的,再過段時間就會恢復正常,卻沒想到一切完全不如她所預想,隨着她肚子越來越大,眾人的“關注”也越來越濃,讓她吃不消。
而其中最緊張的,莫過於頭一回當爹的鑒知陽……
“會很疼嗎?”
床榻上,鑒知陽看着典秋水已懷胎八月圓滾滾的肚子,突然出現起伏不定的明顯動靜,雖然知道那是孩子在肚子內擠壓肚皮所造成的,也不是第一回看到這情景,但他還是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