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二 初相逢
東海大唐開元五年(公元717年)七月日本國者,倭國之別種也,以其國在日邊,故以日本為名。又遣使來朝。——舊唐書。列傳。東夷。日本國
黑暗海面上幾乎無法分辨方向。夏季的海上暴風雨打亂了預計的航向。一艘商用海舶上,船員們正奮划槳,在老船師的指示下試圖穿越海上惡浪,將船舶駛向安全的港埠停,全身都濕透了的船員們在甲板上匆忙來去地吆喊着,沒有人注意到在船尾處,一名戴着氈帽的秀氣男孩雙手攀着船舷,眼睛專註地凝視着遙遠的某一方。
夜黑,再加上風暴,使得這片距離陸地尚有一大段里程的東海宛如貪婪的野獸。瞬間颳起的暴風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讓原本要駛往明州的船舶被大風給吹離了原本的航向。幸好大唐的船師極為熟悉這一帶的海域,面對這樣的風浪,早已處變不驚。雙桅的船帆早早已經收起,此時全憑航海的老經驗在引導着他們。
聽船員們講,他們將改在揚州城的港口登陸。
第一次出海就遇見這樣的景況,換作是一般人,大概早嚇破了膽。
比如說,搭乘這艘船順道返國的商旅們,此刻就躲在船艙里,抱着自己從南方搜購回來的珍寶,瑟瑟發抖哩。
他當然也怕,不過只有在一開始時稍微擔心了一會兒,等他發現這艘大型商舶其實堅固得足以對抗這夏日偶見的海上風暴、船師也有足夠的經驗可以引領船隻安全登陸時,他就沒那麼怕了。他們會平安的。
不想躲在船艙里看着一堆暈船的船客狂吐,他悄悄離開船艙,來到船舷邊,避開忙碌的船員,以免打擾到他們的工作。
儘管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可是他卻歡迎這樣的不舒適。
畢竟,天曉得這輩子什麼時候才能再經歷這麼一次海上驚魂呢。
他帶着好奇的目光,貪婪地飽覽眼前的一切。
暴風雨、滔天巨浪、健壯的水手們、闐黑無光的海面……多令人激憤的景緻啊。這對從不曾出海的人來說,可不是慣見的……果然,纏着小舅舅一起出來這一趟真是對極了。享受着有些刺骨的冷雨打在臉上的滋味,視線從水手身上再度轉回漆黑的海面上。半晌,他眯起眼,視線投向海上的某一定點。
“你果然在這裏啊。”一道低沉年輕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男孩轉過頭去。“小舅舅。”叫喚的對象是一名穿着深色長胞的年輕男子。
“你爹要是知道我讓你在外頭吹風淋雨,我就死定了。”年輕男子苦着臉道。
男孩咧開嘴。“不會的。”不待男子挑眉詢問,清澄的童音笑出聲。
“你才不會講出去哩。”
男子笑笑。“你確定嗎?說不定我會喔。”
再度露齒一笑。“不,你不會。”
“說得好像比我還了解我自己的樣子,十足自信哪。”說笑間,來到男孩身側,摸了摸男孩濕透的氈帽,忍不住還是蹙起了眉。“風吹夠了沒?去換件乾衣裳,免得真受寒了。”
“唔。”男孩目光早早掉轉回到海面上,盯着先前吸引他注目的那一塊海域。果然,又出現了。見男孩沒有離開甲板的打算,男子欲開口,但男孩卻先出聲道:“小舅舅,你看。”伸手指向黑暗的海面。“那裏。”
“看什麼呀?”男子視線隨意掃去。
“那裏。”男孩再次強調。“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光?”
“光?”男子笑道:“祝兒,現在可是夜裏啊,又刮著風雨!咦…”他的聲音消失在喉嚨里,慣性傭懶的眼神轉為嚴肅,與身邊的男孩一同看向不遠處的海面上,那發出一點一點閃爍光亮的地方。
“那是什麼?”男孩好奇地問道。海上怎麼會有火光閃爍,一會兒亮起,一會兒又消失?剛剛他就看到了,是星子嗎?
“是求救的信號。”男子抿起鬆懈的唇。“有船遇難了。”
他們遇難了!
三天前,他們與其它三艘遣唐海舶分散不久后,就迷失了方向。
雖然船上有着船員和水手,但是因為對中國海域的洋流和風向不夠熟悉,是以沒有多久就隨着海流漂流直到現在,又遇到了海上風暴,在迷失航向的情況下,要順利找到長江口登陸,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艘海舶上搭載着副使藤原馬養大人和幾個留學生及僧侶,大家都是拚了命的想完成這趟遣唐任務。為了怕在航程中出了意外,兩位大使與副使是分散在不同海舶上的;畢竟若真遇了難,哪怕是只有一艘使船順利抵達長江口,也是好的啊。
儘管如此,懷着對唐帝國的嚮往,帶着天皇和家人的期待與祝福,踏上這趟危險的旅程,難道今天就要葬身在這無情海上了嗎?
破壞力驚人的巨浪一波波襲擊着甲板,讓整艘船劇烈地晃動起來。
雖然船師和水手們還試着在風暴中穩住船身,但在海上迷失方向的船,恐怕再撐不了多久就要被這片大海吞噬了。
沒有時間向神明祈禱了,在副使的命令下,使臣們紛紛將燈油淋在火把上,向漆黑的大海發出求援的訊號。
但等待了好一段時間,全然沒有傳來任何救援的響應。
由於所有船員正努力穩住船身,不讓大船翻覆,使臣們為了一線的生機,紛紛高舉火把,好讓更遠海上的船只能夠看到遇難的他們,進而前來相救。
危急中,一名少年帶着淋了油、以免在雨中熄滅的火把,沉默地爬上桅杆。他腳下滑了幾次,差點摔出船,但仍然儘力往上攀爬,直到來到桅杆高處;他點燃兩支火把,向上天祈求有人能夠響應他們的呼救。住吉大神啊,請守護我大和子民,祈求您護佑我等使民平安。住吉神社的護身符正掛在他脖子上,貼住他狂跳的胸口。
小晶……他想起女孩紅撲撲的臉,胸口不覺緊滯。
狂風巨浪有如地獄惡犬威脅着要吞噬他們所搭乘的大船,而黑暗海面上,他什麼也看不見!
好幾次,在船身劇烈晃動時,他都差一點就被震飛出去,火把也被雨水澆熄好幾次,又拚命重新點燃。
為了抓穩求救的火把,他用一條粗繩將自己牢牢地綁在船桅上,兩條手臂儘力地在風中揮動。
確定是遇難了,但他不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他想去大唐,去見見世上最繁華的都城長安;他想要學習好多好多新的知識;他還有好多夢想,他們不能死在這孤寂的海上。
當火把熄滅時,他再度用揣在懷裏的火石點燃火把。
黑暗中,交錯的火光閃現海面上。
彷佛過了幾個世代那樣久,他的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也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看見了遠方海面上,火光燃起,遙遙呼應着他求救的信息。是眼花了嗎?他勉強揉了揉雙眼,再張目一看。黑暗中,難以判斷距離,但真的有火光……甚至……還有艘船正試着穿越咆哮不已的風浪,逐漸接近他們。
能得救嗎?他握緊火把,不讓那希望之火熄滅。
清醒過來時,就看見一雙像寶石那樣閃亮的眼睛。
他呻吟一聲,聽見那寶石眼的主人道:“啊,你醒啦。”隨即跑開,朝外頭大喊:“小舅舅!快來,他醒了。”
他醒了?他昏睡過?一時間理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試着坐起身,頭部卻傳來一陣刺痛,他呻吟地倒回榻上。
唔,好痛。他閉起眼,雙手抱住頭,意識到頭上似乎纏了幾圈布料。
他受傷了?發生了什麼事?
恢復意識后,逐漸知覺到幾件事——
首先,他沒穿衣服,毛毯底下的身軀是赤裸的。其次,他正躺在一問艙房裏,這間艙房比他原先住的底艙更舒適、明亮一些,而且:…好像是藤原大人專用的船艙?他怎麼會在這裏?還記得先前他們遇上了暴風雨,船隻差一點翻覆……而現在,船身似乎平穩了一點,不再劇烈晃動。他們脫離險境了嗎?
學了一回乖,這回,他很緩慢地從床上坐直身子,一張厚毛毯蓋住他下半身,轉頭瞥見一套放在床邊的衣物,正要伸手去拿,艙門突然被粗魯地打開,他縮回毯子底下,抬頭看見先前那雙寶石眼。
原來是個男孩,活蹦亂跳地拉着一個高大清瘦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快!小舅舅,快替他看看。”
“急什麼呀,我總會看的。”
“怎麼不急,他都昏睡了大半天耶。你快看看他腦袋被撞壞沒有,說不定被那根倒下來的桅杆一敲,已經變成傻瓜了。”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也得等我看過才能確定。”
“那就快看吧。”
甥舅倆一人一句,聊得好不愉快,全然沒有發現裹在毯子底下的少年正一臉驚訝地看着他們。
是了,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呢。這兩個人穿着唐國服飾……他們說的語言是帶着唐音的漢語,他們是大唐的人,男人走近床鋪,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碰觸他額頭。少年訝異地張開嘴,卻沒有呼喊出聲。看得出來男人正在診視他。他受傷了,因此他保持安靜。
“祝兒,轉過頭去。”男人在掀開毛毯、做進一步診視前突然說道。
“不用麻煩,我都看過啦。”男孩飛快地回嘴。
“被看過”的少年耳根瞬間脹紅時,男人注意到了。
“咦!小兄弟,你聽得懂華語?”男人掀開毛毯,仔細檢查過少年全身的骨骼,確定沒有其它傷勢或因內傷而出現的瘀血。
他點點頭,試着以生硬的漢語道:“是的,敢問兩位是……”
先前那聲稱看過他全身的男孩,不知何時來到床鋪旁,一雙如寶石般的雙眼滴溜溜地看着他。“你會說華語啊,那太好了。你會不會頭暈?會不會想吐?會不會全身酸痛?會不會…”
“停一停。”男人好笑地阻止甥兒一連串的問題,將毛毯蓋回少年身上,同時好心地將一旁的乾淨衣物拿來放置在床上,對少年道:“因為先前你全身都濕了,怕你會染上風寒,所以替你脫下了衣服。你先換上乾淨衣物吧。”稍微挪身,擋住身後男孩好奇的視線,嘆息一聲。
“祝兒,是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當然是你,小舅舅。”被擋住視線,有些不滿的男孩探頭探腦,就想一窺究竟。討厭!被擋到,看不見了啊。
“那能不能麻煩你去把我先前讓人前一的葯給端過來?”
“當然可以。”不過有但書。“可小舅舅你如果只是想藉機支開我,那可就不行。”說著,硬將一顆小腦袋從男人身後鑽了出來。“呀,你穿好衣服了!”動作真快。男孩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年回以虛弱一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雙手沒停下綁緊衣帶的動作。
只見男孩一連串地劈哩啪啦又道:“我叫呂祝晶,是我最先發現你的喔。當時在船桅上揮舞火把的就是你吧?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講話速度很快,少年捕捉住那些發音,試着了解他的意思。
雖然他在國內學過漢語,但平時能用上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在實際對談上,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點。
呂祝晶……是他的名字?遲了幾秒鐘后,他緩慢回應。
“我叫井上恭彥。”
“伊諾……伊諾屋耶…亞蘇西口?”男孩試着模仿少年的發音念着他的日名,念了幾次才覺得順口。
“漢語的話,應該是這麼念的——井上恭彥。”少年將自己的日名轉譯為漢語的發音,再說了一遍。
“井上恭彥。”呂祝晶飛快地念了一遍,隨即笑道:“這好記多了。”
少年再度回以一笑,同時猜測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想從恩人的對話中理清始末,但腦袋實在不經用,一動腦就痛,彷佛曾經遭到重擊過。
他臉上閃過痛苦,仍勉強地爬下床,對着救命恩人拱手行禮道:“我想應該是兩位大德救了我,謝謝。”
他緩緩想起先前的事。狂風暴雨中,有一艘大船響應他們的求救信號。
他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但記得在大船靠近他們之前,他正打算爬下桅杆;而後,是一陣驚慌呼喊,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識。他猜想或許是斷裂的船桅壓到了他,只是不確定當時究竟是什麼狀況。
“啊,你做什麼?趕快起來。你頭上腫了好大一個包耶,還流血——”
男孩慌慌忙忙地將少年扶坐回床上,而後趕緊回頭尋找舅舅的身影。“小舅舅——”
佇立一旁的年輕醫者似笑非笑地看着外甥。“唷,終於想起我啦。還不快去端葯來,別只顧着喂你的好奇心。”
“知道了。”男孩總算甘願離開,端葯去。
“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個醫者?”井上恭彥端詳着年輕男人,有點訝異眼前這男人的身分;他看起來相當年輕,微往上挑的細長雙眼帶着那麼一點浪蕩的味道,氣韻不太像是一名大夫。
“真巧,不是嗎?”男人笑看着少年說:“你運氣不錯,被副桅壓到,竟然沒斷手也沒斷腳,只有頭部受到擦撞,流了一點血,胸背上有幾處外傷,但是會完全復原的,所以不用太擔心。”
“所以,我們真的脫離險境了?”他難以置信地問,想確認這顯而易見的事實。畢竟,他現在還好端端的活着,而且船艙里十分平穩,一點兒也不像先前整艘船都快要翻覆那樣的天搖地動,顯然他們已經脫離了暴風圈的威脅。
“歡迎來到大唐,日本國的井上恭彥。”醫者笑着伸出乾淨的雙手。
“現在,我要幫你換藥。”
“葯、葯來了!”一聲聲急促的呼喊從甲板上傳至船艙里。“燙啊,燙…”
男人趕在葯碗翻覆前,迅速接過熱騰騰的碗,擱在床邊的矮几上。“別老這麼莽撞啊,祝兒。”
“對不起嘛,我不知道會那麼燙。”呂祝晶扯出一抹抱歉的笑容,看着床上的少年。
船艙外突然傳來呼喚醫者的聲音,男人答應了聲,雙手利落地裹好少年頭上的布條后,便道:“祝兒,這小兄弟就交給你了。讓他把葯喝完,可以減輕他的頭痛,我去外頭看看其它傷者。”
雖然這艘船上也有隨船的船醫,但歷經暴風雨後,船上傷者不少,一時間是應付不來的。
呂祝晶點點頭。“沒問題。”
待醫者離開后,他坐在床沿,捧起那碗葯,開始徐徐吹涼。但一張嘴兒便像是靜不下來似的,又開始詢問起床上的傷員一大串問題。
“井上恭彥,你是打哪來的呀?你們怎麼會在海上遇難?你多大年紀了?你自己一個人嗎?怎麼不見你家人——”也許連口水都噴進葯碗裏了。
井上恭彥回看男孩,他眼神晶亮,像是隨光線流動光彩的璀璨寶石。
想起他的名字,祝晶……
他好奇詢問,打斷男孩的問題。“你名字,怎麼寫?”
“啊。”停下聒噪的問話,呂祝晶抬起頭看着少年略顯蒼白的臉。他左右張望,沒找到紙筆,當下擱下藥碗,捉起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上寫字。
“呂,雙口呂。”一邊寫字,嘴上也沒停。“祝,示兄祝,祝禱之意。”
“晶呢?”少年專註地記住這些漢字。他學過,可以了解這些字的意義。
“晶,三日晶。”男孩寫道:“意思是……”
“光輝。日的精光。”少年接續道。“原來真是這個晶:…”
男孩詫異。“耶,你知道?”
少年點頭,微笑。“我知道。”因為他也認識一個叫做“晶”的女孩呀。
雖然想再細問,但猛然想起被晾在一旁的葯,呂祝晶低呼一聲。
“啊,你得喝葯了。”匆忙端起葯碗,湊到少年嘴邊。“來,張開嘴。”
井上恭彥下意識聽從了命令,下一刻就嘗到一口苦澀的葯汁。
苦吞良藥之際,他啾着男孩,覺得很納悶。
這男孩,是不是太隨性了點兒呀?一會兒連珠炮般問了一大串問題,一會兒又要他喝葯,他的思緒跳得好快呢。
又被灌入一口葯汁,井上恭彥看着男孩有些得意地道:“好極了,你可是我生平第一回親自照顧的傷員喔,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他接過葯碗,一口飲盡。表情是苦澀的,唇角卻帶笑。“真的嗎?我很榮幸。”
男孩聞言,笑開,直率道:“好傢夥,我喜歡你。看來我們這朋友是當定了。”
少年正想回話,但自艙門口大步走來的人讓他趕緊擱下藥碗,爬下床行禮。
“藤原大人。”剛剛忘了問清楚,他是怎麼會躺在副使艙房裏的。
身穿使節官服的藤原馬養是一名氣度極佳、頗有威儀的壯年男子,他沒有降貴紆尊的攙扶起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彥,只是站在他面前,關切地詢問:“傷勢還好嗎?井上家的次子?”
“回稟大人,小人一切安好。”雖然頭側仍隱隱作痛,但已經不似先前那樣劇痛了,可能是那碗苦藥發揮了功效。
“那很好。先前在暴風雨中,你表現得很勇敢;等我們回國后,我會向天皇稟告你英勇的表現。不愧為我大和子民。”
“多謝大人,這是小人應該做的。”
“你可以在我的艙房裏好好休養。我們已經脫離險境,很快就會抵達長江口了。趕快好起來,天皇還等着你我竭誠效忠。”
“謹遵命。”一連串飛快的倭語,讓一旁的呂祝晶聽得困惑不已。他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能蹙眉看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彥,納悶這個穿着體面的日本國官員怎麼那麼不體貼,竟讓受傷的人一直跪着。
正想出聲抱屈,但藤原馬養已經探視完傷者,並轉過頭看着呂祝晶。
還來不及反應,呂祝晶已經被藤原馬養提抱了起來。
他處變不驚地瞪視着這個莫名其妙的日本國使臣。
“小公子,”藤原馬養對呂祝晶微微笑道:“非常感謝你。”
多虧這孩子在狂風暴雨中看見了他們的求救信號,大唐的海舶才能義氣相救,派遣幾位熟識水性的船員登上他們的甲板,一路引領他們航行出暴風的範圍,拯救了一整艘使船上的人;更在得知他們船上的藥品幾乎全受潮后,他們船上的醫者還帶着傷葯,登上使船前來救治傷員。
由於他說的是流利的華語,呂祝晶雖然聽懂了,卻只是點點頭,嗯啊嗯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響應才好,只好說出心裏想到的第一件事!
“嗯,那個,你可以放我下來嗎?”不習慣被陌生人這麼抱着耶,爹要知道了,會吃醋的。藤原馬養如其所願地放下他。呂祝晶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額頭碰地、遲遲不起的少年,轉頭又道:“嗯,那個,你可以叫他站起來嗎?他受了傷,一直跪在地上會不舒服。”
藤原馬養聞言,不禁哈哈大笑。“恭彥,我出去以後,你就自己起來吧。”說完,和藹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轉身走出艙房。
井上恭彥答應了聲,這才緩緩站直身體。
呂祝晶搖搖頭,喃喃道:“這麼喜歡被人跪喔,好大的架子。”
井上恭彥對眼裏有着不諒解的呂祝晶以華語解釋:“不是這樣的,呂祝晶。在我的國家裏,藤原大人家族的地位遠遠高於我家族的地位,他是貴族,我是平民。我本來就應該尊敬他。而大人也不應該對我特別降貴紆尊,那是不合禮數的。”
可呂祝晶似乎沒有聽進他的解釋,只對他招招手道:“哪,你蹲下來一點。”
井上恭彥依言稍微彎身,直到呂祝晶點點頭,與他雙眼對視。
突然他伸出手,就着袖子抹着他的額頭。“瞧,行這麼大的禮,連額頭都碰髒了。”井上恭彥微怔住,沒有立即答話。當男孩專註地擦拭着他額頭上的灰塵時,他的心如花朵一般地綻放了。“呂祝晶,”他露出溫柔的微笑。“我想我一定會很喜歡你的國家。”
“那是當然的嘍。”男孩理所當然地說:“我唐國是天底下最繁華的泱泱大國,沒有人會不喜歡的。”
長安的外國人並不少見,像是東北的新羅、渤海國人;西北的突厥、回紇;西南的吐番……都是長安城常見的訪客。只是,像井上恭彥這樣搭乘遣唐使海舶的日本使者,在長安的人數尚不算多,起碼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拍拍手,拂去手上灰塵,呂祝晶斜偏着頭,看着井上恭彥,良久。
“我聽說你們是日本國的使節團,因為海流的關係,跟其它三艘使船分散了……那,你到底多大年紀?”
他的思考模式像兔子一樣地亂蹦亂跳呢。
井上恭彥慢慢地掌握到呂祝晶的思考方式,發現他的問題焦點其實只是在問他年齡后,他微笑着回答:“我今年十四歲。”
“十四?!”呂祝晶瞪大雙眼。還以為他至少有十六、七歲了,原來只是比他稍長几歲而已。“在這艘船上,你是什麼身分?”他拱手回答:“我是一個單純的留學生。”井上家不是貴族,只是以平民的身分在官府里擔任侍臣,為天皇和貴族執事,能有幸得到天皇的允許,加入遣唐的計劃,是非常榮幸的。
“你要去長安?”
“對的。”
“……唔。”片刻的沉默。“你家人不會擔心你一個人跑這麼遠嗎?”
他想了想、才道:“會啊。可是能被選中參加這次的出使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家人都祝福我。幸運的話,我不僅能到長安見識大唐的繁華,還能將所學帶回我的國家,幫助我的國家成長。你也注意到了吧,我們日本國的船師不是很擅長南方海域的航行,而我們不擅長或者有待改進的東西還有很多,我衷心期待能踏上你們的國土,向貴國來請益學習。”
身為大唐子民的呂祝晶雖然也曉得自己的國家十分強盛,每年四方各國入朝的使臣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用提經商往來的外國人了。
不過他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親耳聽見一個外國人對自己國家的熱切嚮往,不由得也感染了這種期待的氛圍,盼望回到家鄉,想看看這些人初見長安時的反應。
“啊。”他欠了欠身。“說起來,我也好幾個月沒回家了呢。”不知道爹有沒有很想他,想到吃不下飯呢。井上恭彥看着個子比他小、外表比他更為稚氣的呂祝晶,不禁也好奇詢問:“你看起來年紀小小,你經常出海嗎?”他在海上看起來似乎很自在習慣。
呂祝晶搖搖頭。“這是我第一次出海哩,很巧吧。我隨我小舅舅從廣州搭海舶上來的,本來我們搭乘的商用海舶要順道去明州做買賣,但被暴風雨吹偏了航向,所以才遇到你們。”頓了頓,他突然仰首問道:“你猜我幾歲?”
他估量着。“八、九歲?”不是很確定。他看起來很小,似乎跟小晶差不多大,而且他也叫作“晶”,真的好巧。似乎在冥冥中有一種命定的力量,註定他這一趟旅程是為了結識這個男孩。
呂祝晶原本開心的臉突然皺起,生動的五官全卯足了勁在抗議。“我都快滿十歲啦。”一向很在意年紀呢。
“啊……那還是比我小。”而且快滿十歲,其實不就是九歲嗎?他覺得自己沒猜錯呀。有點困惑…
“有意見?”口氣轉變得有些危險。“不,只是覺得!”這麼小的年紀,就跟小晶差不多大而已,應該“看到陸地了!”艙房外的甲板上突然傳來一片呼喊與歡呼,打斷了兩人的閑談。
井上恭彥和呂祝晶兩人心裏都為之一驚。航行過生死交關的海上風暴后,對陸地的嚮往早已不自覺成為內心深切的期待。
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呂祝晶率先拉起井上恭彥的右手,燦笑道:“走,咱們出去瞧瞧。”
井上恭彥早迫不及待想看見陸地。他們在一個多月前從難波津出發,出了日本海后,除了零星幾座島嶼外,沿途沒有見過大片的陸地。幾度漂流海上時,也曾以為他們此行恐將無法順利抵達長江口,緊繃的心情不曾放鬆過。
無須催促,井上恭彥跟着剛結識的新朋友匆匆出了艙門,但見海面上風平浪靜,陽光燦爛,風暴早已停息,而不遠的前方,是一大片蒼綠色的大陸。
他們的使船正跟着前方一艘巨大的木造商用海舶順着海流航行。
為數眾多的鷗鳥環繞着兩艘大船翔集,純白的羽翼彷佛上天給予的慰藉。沒有當場跪下感謝上蒼,是因他正緊緊反握住呂祝晶的手,以鎮定住內心激動的自己。
啊,那片延伸到海口的沙洲就是長江口吧?
他們真的順利抵達大唐了。
感謝住吉大神的護佑,感謝觀音佛祖的護佑。
井上恭彥看着船舶順流駛向江口,難以置信地道:“我們到了!”
雖然他喃喃着倭語,但呂祝晶大致上能明白他的意思。
彷佛也感染到他的激昂,體會着他的心情。作為大唐子民,呂祝聶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要這人轉頭看他,並在他果然轉過身時,微笑道:“歡迎來到我大唐天朝,日本國的井上恭彥。”
強烈的喜悅使他講不出話來,少年僅是滿意地點頭。
終於到了啊!井上恭彥不敢置信地看着陸地的方向,直到察覺到自己並非孤單一人,他低下頭,發現他的右手正被另一隻手緊緊捉住。
彷佛一個小小的錨。要他的心,就此定下。
“恭彥,你的傷不要緊了嗎?”當身後傳來呼喚時,呂祝晶比井上恭彥更早轉過身,看着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穿着袈裟的日本僧侶。剛登上這艘日本船時,他就見過這個年輕的僧侶,但並不知道他的身分。
僧侶身邊還跟着一個年紀較井上恭彥稍長一些,大約十九、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正一臉和藹地笑,看着呂祝晶。
將視線從長江口調回甲板上,井上恭彥綻開笑容,和他的同伴說起了倭話。
直到呂祝晶在一旁假裝地輕咳了幾聲,試着拉回他的注意力。
恭彥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呂祝晶,改以漢語說道:“呂祝晶,讓我為你引介。”他指着那名年輕僧侶道:“這位是玄防,他是來與大唐交流佛法的學問僧。”
呂祝晶笑笑點頭,雙手合掌道:“上人。”
“阿彌陀佛,不敢當。”玄防回禮道。“請叫我玄防即可。”
由於這艘船上的成員,除了一般的船員水手以外,幾乎所有使團成員都通曉華語!唐人稱之為“華語”,實則日人稱之為“漢語”。
因此不待井上恭彥介紹,那位一直站在玄防旁邊的青年已經先行介紹自己。“你好,我是恭彥的朋友,我叫作阿倍仲麻呂,跟恭彥一樣,都是留學生,要到貴國學習。很感謝你們救了恭彥,也救了我們所有人。”
呂祝晶不習慣一直被人感謝。他搔搔臉,突然有點害羞地拉着井上恭彥,悄聲詢問:“你們日本國的人都這麼多禮嗎?”
井上恭彥很誠懇地回答:“該感謝的時候,是絕對不能失禮的。”他帶着呂祝晶轉看向二人,笑道:“玄防、阿倍,這位是呂祝晶,今年快滿十歲了。”
“再一個多月就滿十歲了。”很在意年紀的男孩忍不住補充了這麼一句,所有人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後都笑了開來。
此時此刻,這甲板上小小一隅,一段異國友情正悄悄萌芽。
難以想像真的已經進入長江口了。
早先還漂流海上時,只覺得時間漫漫,彷佛看不到盡頭與希望似的。
日本遣唐使的海舶順着長江口進入三角洲的腹地后、並沒有立即登岸;他們跟着唐朝的商舶一路溯江,大約四天後抵達揚州的郊縣,並輾轉航向揚州城停泊。才到城外,沒想到率先前來迎接的竟是早先失散的同伴。
幾名日本國船員與揚州城戍卒守在海陵縣長江沿岸,等候偏離了航道的最後一艘使船,並在看見船舶平安抵達時,不禁歡呼出聲,感謝上天的保佑。
由於前頭已有三艘日本國使船順利登岸,早在數日前,便引起了揚州城官員的注意;在詢問來意后,已接入州城的驛館安置,並由州府的官員修書付驛,向遠在長安的帝王請示是否允許日本國遣唐使團一行人進入長安。
他們經歷了危險的旅程,原以為,這次遣唐就只有三艘船能完成任務,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竟還等得到同行的最後一艘船。
在解釋過遇難的大致情況后,藤原馬養副使等一行人被接往州城,準備與另外兩位大使會合;留學生與僧人,則獲准與副使一同進入城內,只留下船員們留守停泊長江岸的船隻,並得儘速修復受損的船身和斷裂的副桅。
因為四艘使船還肩負着另一項重要任務,即是將上一次由大臣栗田真人執節遣唐、至今已在長安停留十五年之久、飽學長安文明的留學生們送回日本國的平城京,向天皇復命,才算是功德圓滿。準備隨着戍城的衛兵進入州城時,忙亂中,井上恭彥匆匆丟下一句:“再見,呂祝晶,保重了。”便跟着使團走了。
一團混亂下,呂祝晶竟然來不及與他的新朋友告別。
這半個多月來,他們吃住都在一起,交換了很多的見聞和故事,井上恭彥儼然已經是他一位很熟悉的朋友了。
原本他跟小舅舅所搭乘的商舶船主打算先託運一批瓷器到明州,之後再將整船自海外購回的珍寶順着漕運送到長安城的東市卸貨。
如今他們陰錯陽差來到了繁華的揚州城,時間已經耽誤數日,為了爭取時間效益,商主決定直接從揚州順漕運返回都城,不再繞道去明州了。
而搭順風船的呂祝晶甥舅兩人在被告知這樣的訊息之際,日本使節團已經在揚州守城衛士的帶領下,準備入城與其它使臣會合。
站在揚州的七里港邊,呂祝晶看着船員們分批下了船,在岸邊的市集補充飲水和食物。前一刻還在身旁的小舅舅,此時人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眼看着那群衛士就要帶着井上恭彥一行人往州衙走去,呂祝晶焦急地不知道該跟上去,還是留在原地繼續等候才好。
好不容易總算在雜杳的人群中見到小舅舅,他立刻衝上去,急問:“我們一定得乘原來那艘船回長安嗎?”剛去市集裏買了兩大簍揚州當地土產的新鮮藥草,還拎在手上的醫者錯愕了半晌。
“不然呢?”“我們可以搭別的船回家嗎?”他剛剛跟往來的船員打聽過了,七里港靠近太平橋的水驛,港邊停靠了很多船隻,提供往來旅人搭乘,他們可以改搭別的船回去。如果他們不用配合商舶的航期,就能在揚州城裏多停留一段時間了吧。
“為什麼要搭別的船?鄭商主的商舶平穩舒適,速度又快,馬上就能回長安了。再說,我答應過你爹,要在中秋前送你回去的。”
“嗯,可是…”呂祝晶咬着唇,說出:“這樣我就見不到恭彥了啊。”日本使節團剛剛才被帶往州衙,如果他們現在就得離開揚州,那麼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見?
啊,是為了這原因啊。醫者恍然大悟。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甥兒道:“你跟他已經變成那麼好的朋友了嗎?”
“是啊。”呂祝晶用力點頭。“不只他,還有其它人呢。”比方說玄防和阿倍仲麻呂(他的名字真的有夠難記)。
不過可能是因為一個是僧侶,一個名字太長不好記,所以他最熟悉的還是井上恭彥,畢竟他是他第一個認識的日本人啊,更不用說還是由他親自照顧的了。
“那你大可不用擔心,祝兒。日本的遣唐使終究會到長安去朝見帝王的,他們帶來的朝貢禮品,你在船上時不也看見了嗎?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井上恭彥是留學生,他勢必會跟着他國家的官員到長安學習,未來要再見到他,一點也不難。”
“這我知道啊。”男孩急切地說:“可是我還沒有跟他道別,我也還沒有告訴他,我們住在長安城的哪裏,好讓他可以順利來訪。而且、而且……”他咬住粉嫩的嘴唇,小臉蹙結成一團。“而且,雖然我知道一定會再相見,可是……小舅舅,要是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呢——”
“胡說什麼!”醫者怫然變色。“你會長命百歲的,祝兒。別胡思亂想。”
“唔…”呂祝晶低下頭,有些倔強的踢開腳下的小石礫。突然有點自恨起先前在船上那麼多天,為什麼不早點把事情交代好,只顧着東扯西扯些有的沒的。
過了好半晌,他才又開口:“我只是想……小舅舅,時間是很寶貴的啊。我聽說日本的使者因為一些緣故,好像沒有辦法很快入京,如果時間稍微拖延了,說不定還得要大半年才能來到長安呢。過了那麼久,到時候,可能我也早就被人給忘了吧…”這樣的話,這半個多月來的交情,不就很沒意思了嗎。
萬一他被人給忘記了,怎麼辦?他真的很焦慮啊。“祝兒,你想裝可憐嗎?”醫者有些過分冷淡地問。呂祝晶倏地抬起低垂到沒精打採的頭顱,生氣起來。
“小舅舅,你這是什麼話呀!我是那種會裝可憐、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瓜的……”他的話尾在看見男人促狹的目光時,自動消失了。“啊,”
有些女孩氣的跺了跺腳。“討厭……小舅舅最討厭了。”
醫者有些寵溺的嘆息道:“想當初,不知道是誰巴着我,要我一定要帶他出門見見世面,一路上說盡我的好話,誇得我還真一度以為我是天底下最和藹可親、任人予取予求的舅舅了呢。”
“我的好舅舅,可以拜託你留一點面子給祝兒嗎?”呂祝晶莫可奈何地哀求道:“我只不過是想跟我朋友好好說聲再見,請他到長安來時,務必來找我玩,就這麼卑微的心愿,你不會忍心拒絕我吧?”
“卑微啊,”醫者看着甥兒小小的臉蛋,笑着摸摸他的腦袋瓜子。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祝兒?”
“你要帶我去揚州府的官衙?”男孩期待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我沒趕在中秋前帶你回去,你爹會扒了我的皮。”他笑笑又道:“好在我的皮還算厚就是了。”
“太好了!”聽懂了男人的話后,男孩飛撲上前抱住男人,再不得寸進尺了。“我們現在就去嗎?”去官衙找井上恭彥?
“不。”醫者搖頭,隨即解釋:“我們在這裏等。一般而言,外國的使者來到揚州,都會先在這太平橋附近的水驛接受招待。等會兒他們從官衙出來后,就會住進水驛里,到時候你便可以去見你的朋友。不過我們明早一定要啟程回長安。而現在呢,”
他將手上藥簍塞進男孩手中。“在這裏等着,別亂跑,我去跟鄭商主說一聲,請他到長安後送個口信給你爹,說咱倆會隨後就到。”
“謝謝。”呂祝晶感動地說。
醫者回頭瞅了甥兒一眼。“哦,現學現賣呢。”
想也知道是跟誰學來的倭話。沒想到才短短半個月,這兩個孩子竟已經如此熟稔了。這種緣分……想來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呂祝晶眸光晶亮,笑眼如閃亮的寶石,他彎腰鞠躬,孩子氣地大聲喊道:“拜託您了”
結果,他們等到快黃昏的時候才見到日本的使團。由於旅途勞累,甥舅倆在水驛附近的旅店賃下一間房。他等到睡着,是小舅舅叫他,他才醒過來,由小舅舅陪同他到驛館去找朋友。
再度見到呂祝晶時,井上恭彥才剛剛在驛館裏的客舍安頓好。聽見通報說有人要找他時,他有些意外,卻又不是真的很意外,因他猜想,也只有可能是他。
過去十幾天在船上相處下來,他對呂祝晶已有一點初步的了解。
雖然年長男孩四歲余,但言談問,那男孩所展露的機智與聰穎總是令他感到驚訝。他跟一般的九歲孩子很不一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不畏勞苦地跟着舅舅出外旅行,已是不簡單;更令人訝異的是,呂祝晶還頗有膽識。
同樣是第一次出海,使船上有不少人因為適應不良而生病或心生憂鬱;呂祝晶卻不同。雖然有時風浪稍大,他也會喊頭暈,但他總是用一種不畏懼任何事的目光在看待着眼前的危險。
更不用說,他跟着醫者在大浪中登上使船前來幫助他們的那份勇氣了。
這麼勇敢的男孩,他是欣喜於能有結識的緣分的。
由於事前驛館的官員已經告知州城有夜禁、幸好是夏季,落日時間稍晚,他看着天色,替呂祝晶擔心起來,不知道他與醫者是否已經找到過夜的地方?果然,匆匆趕到驛館外,就見到那有着一雙寶石眼的男孩。
天氣熱,他已經摘掉氈帽,頭髮在兩鬢旁抓結成簡單的發環,身上穿着棉麻混織的及膝袍子和束腳裙褲,腳上穿着皮製短靴。
雖是如同上百個揚州城的男孩那樣的裝束,可他雙頰就如同早上分別時那樣的紅潤,十分可愛;而他那雙燦眸,也硬是比其它同齡男孩更為靈動。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呂祝晶時,唇角忍不住就想要上揚。
男孩一見到他,便好用力地揮手。
“恭彥!井上恭彥!”小跑步朝他跑了過來。
那姿態使他想起小晶。一個多月前,小晶也是這樣朝他揮手,彷佛怕他會沒看見似的……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會有一點相似呢。
為此,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噯,你笑什麼?”呂祝晶氣喘喘地跑到他面前,剛好聽他笑出聲。
“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先前從官衙出來時,就聽說呂祝晶原本搭乘的那艘商舶已經離港,順着漕運回長安了,因此以為他已經跟着回去了。然而呂祝晶卻總是令他驚訝,不是嗎?起碼過去十幾天,這孩子每天都令他感到驚奇。
比方說,才相處短短半個月左右,他竟然已經悄悄學會幾句簡單的日本話,而他本來完全聽不懂的!
跟他自己當初在日本學習漢語時所遭遇的那種艱難,完全是兩回事。
“本來是該離開的。”呂祝晶說:“可是我拜託小舅舅晚一點走。”
頓了頓,他看着井上恭彥的黑眼睛問:“你知道為什麼吧?”
井上恭彥點點頭。“是因為我。”否則他們現在就不會站在驛館大門前講話了。
很滿意他的答覆,呂祝晶笑說:“對。而且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
他毫不猶豫的答應,讓呂祝晶好樂,眼神因此更加明亮,有如最耀眼的寶石。“你怎麼敢隨便答應?萬一我拐你去賣,看你怎麼辦?”
井上恭彥只是微笑道:“不會的。我相信你。”
呂祝晶好歡喜。“好極了!井上恭彥,不枉我特地留下來等着再見你一面。”其實他們已經說過再見,只不過那時候場面很混亂。他看得出當時呂祝晶還有很多話想要說。
“祝晶,你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手伸出來。”呂祝晶沒頭沒腦地道。
他遵命地伸出手,因為不知道他要哪一隻手,所以乾脆兩隻手都給了。
只見男孩低頭取下隨身掛在頸子上的青玉短笛,連同紅色繫繩一起放在他手上,嘴裏交代道:“這是信物。我住在長安城朱雀大街以東的永樂坊,等你到長安來時,把笛子帶來還我。如果你重陽之前來了,我帶你去賞菊;如果你冬天來,我帶你去賞梅;如果你明年春天才來:…”雖說要等到天子核准放行,但應該還不至於要等那麼久吧?
恭彥忍不住期待地問:“如果是春天的話,你要帶我去哪?”
呂祝晶抬頭看着他,想着長安城如織似錦的春天、眨了眨眼,笑道:“我帶你去看牡丹花。”長安城裏,人人愛牡丹,慈恩寺、曲江池都是賞花好地點,一定教他印象深刻。
緊握着手中膚溫猶存的玉笛,井上恭彥心頭一熱,點頭允道:“好的,我深切地盼望着。”
“那麼,再見了?”這一回,呂祝晶定要比他先講出這句話。因為他很任性、覺得道別的話,要由自己先開口才有那個意義。“好,再見。”恭彥回應道。對嘛,這才是道別嘛!呂祝晶眼眶莫名一熱,同時有點憂愁地想到,他其實不是很喜歡“再見”這句話。
雖然是一句期待未來能再相見的道別語,但說了之後,馬上要面對的卻是離別啊。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再相見。
真討厭等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