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葉維之很清楚公司同事平常怎麼在背後叫他。
機械人。
因為他做事一板一眼,不講人情,血管里流的血沒有溫度,他沒有社交生活,沒有伴侶,不想愛人,也不想被人愛。
他只想一個人孤單地活着。
不行嗎?
葉維之瞪着佔領客廳整面牆的玻璃櫃,櫃裏是他多年來花費心血一個個組裝塗漆上色的模型,有各式的武器、槍枝、戰車及戰鬥機,還有動畫裏常見的人形兵器。
除了展示在客廳的模型,書房裏的書櫃也滿滿都是軍事武器雜誌,每一期他都認真看過,標重點、做筆記,珍貴的圖片還掃描存成計算機檔案。
沒錯,他就是俗稱“軍事宅”的宅男,他不談戀愛、不交女友,對他而言,所謂的交際就是每天上軍武論壇跟一群同好交流,放假的時候,偶爾與網友相約玩生存遊戲。
他只想安靜地活着,跟這些平常人眼中冷冰冰的軍事模型在一起,他不需要什麼見鬼的社交生活。
其實他並非一開始就如此枯燥,也曾經活得絢爛多彩過,每天泡酒吧把美眉,結果又怎樣?
他得到的,只有一段破碎的婚姻……
一念及此,葉維之胸口一擰,他咬牙,命令自己收回差點回到過去的思緒。
他不想記起那段婚姻生活,不想記得他曾經如何深愛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已經跟他離婚了,而且也不存在這世界上。
她死了……
一波突如其來的顫慄忽然從指尖流竄到他胸口,心臟怦怦地跳着,血流彷佛也加速。
他沒想到這麼多年沒她的消息,再聽到,便是她的死訊。
她真的去世了嗎?他曾經那麼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她,如今他是真的見不到了……
手機鈴聲驀地尖銳地劃破寂靜的空氣,他一怔,好半晌才回神,接起電話。
“喂。”
“老大,是我。”來電的是Lawrence。“真抱歉,禮拜六還打擾你,可是我們遇到一個瓶頸,想請教你。”
“你說吧!”葉維之沒責怪他。通常周末假日他不喜歡接到關於公事的電話,但因為這項研發計劃進度已落後,他也希望能快點趕上。
他靜靜地聽Lawrence說疑問,只想了一分鐘,便點破關鍵。
Lawrence喜出望外,頓時鬥志昂揚。“好,我馬上帶人進實驗室重做!”
葉維之掛斷電話,瞥了眼手錶,猶豫着是否該進實驗室一趟,但他已經跟網友約好了,想了想,還是決定按照原訂計劃赴約。
如果沒重大意外,他盡量不擾亂生活步調。
但他沒想到,當他整裝出門時,一個不請自來的麻煩會在大樓樓下等着他,而且臉上還掛着甜死人不償命的微笑。
“嗨!葉先生。”她站在小區中庭的水池邊,朝他招了招手。
杜香草?她怎麼知道他住在這兒?
葉維之嚴厲地瞪她,不敢相信這女人竟從他公司糾纏到住家來。“你又來做什麼?”上回兩人不歡而散,還不夠令她知難而退嗎?
“我送這個來給你。”她舉高雙手,遞出兩個保鮮盒。
“這什麼?”
“我親手做的鹵昧。”她獻寶似地嬌笑。“吃過的人都說贊喔!今天算你好運,我鹵太多了,怕吃不完,多的送你。”
送他幹麼?他跟她非親非故的。
他冷眼覷她,她卻歪着頭,丟給他一抹更燦爛的笑。
“算是敦親睦鄰吧!”
“敦親……睦鄰?”他眉尖一蹙,有不祥預感。
“你相信嗎?我剛好也住在這個小區,雖然跟你不同棟樓,但也算是鄰居。”
她也住在這裏?
不祥的預感成真,他懊惱地看她沖他露出一口整齊的編貝細齒,笑容像陽光,硬是要闖進他滿布烏雲的眼裏。
他表情冷凝。“滷味你自己留着吧,不然送給警衛也行,我要出門了。”
酷酷地撂下話后,他轉身就要走,她卻翩然一旋,踩着跳躍的碎花步,搶先一步擋在他身前。
他瞪她,她卻是笑笑地回看。“你是要去跟朋友玩生存遊戲吧?”
她連這也知道?他不悅地緊繃下巴。
她也不知是沒發現他的慍怒,還是刻意裝傻,煞有介事地打量他的外表,今天他穿一件運動T恤,外罩黑色休閑短窄外套,一條微微洗白的牛仔褲,足蹬黑色運動鞋。
他自認穿着尚稱有品味,身材也算是個衣架子,大部分女人看了都會眼睛一亮,但也不至於像她這樣毫不客氣地評頭論足。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身上這件外套就是仿美軍M65的軍用外套吧?”欣賞完畢,她揚起臉蛋,俏皮地對他眨眼。“肩章、立領、四口袋,還有帽子,應該是收在衣領背後的拉煉里吧?”
他訝異地揚眉。“你怎麼知道這些?”一般女人應該不曉得什麼叫M65吧?
“我做過功課。”她坦白招認。
“只是為了接觸一個跟個案有關的關係人,你有必要這麼認真地調查資料嗎?”他諷刺。“我是不是連祖宗十八代都要跟你交代,還是你都已經知道了?”
“你放心,我不會真的去打探你的祖宗十八代啦,我也是有節制的。”她說著,又朝他送來一笑。
葉維之怔住。
她怎麼可以這樣笑不停啊?笑得連他這個堅持不為任何笑容軟化的人,都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
“話說回來,你這件外套很時尚又很有型,穿在你身上也挺帥的,不錯看喔!”她不但笑不停,還落落大方地稱讚他,一點也不矜持。
他呼吸一凜。“你真是個……厚臉皮的女人。”
她聽到這不友善的評語,只是輕笑地聳聳肩。“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完全不曉得檢討。
他一時無語,拿她沒轍。
“這個。”她又捧高手中的保鮮盒。“真的不吃嗎?”
“不吃。”他冷淡地拒絕。
“好吧,那我只好送給警衛了。”她有些可惜似地嘆道。
他輕哼。
她靜定地瞅着他,清清如秋水的眼眸,堅持映出他無表情的臉孔。
她在看什麼?他悄悄握拳,莫名地有些慌,似乎掛牢在臉上的面具即將崩落一片。
“葉維之。”這回,她不叫他葉先生了,而是直呼他全名。
他心跳暫停。
“你怕不怕我一直纏你?”輕快眨着的眼,看起來好無辜。
他命令自己保持冷漠。
“如果你怕的話,只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就可以永遠擺脫我。”
“什麼要求?”
“把今天給我。”她提出交換條件。
他懂了,嘲諷地歪唇。“你想要我去探望我前妻的兒子?”
“你果然很聰明。”她嫣然一笑,舉起右手,做發誓狀。“如果過了今天,你還是沒改變你對帆帆的想法,那我就放棄,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
“我已經跟朋友有約了。”他一字一句地強調,而他從不輕易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原訂計劃。
“能不能為我取消呢?”她放柔嗓音。
他瞇起眼,冰凝的胸口隱隱燒起一道火苗——
“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誰也不是,只是一個很厚臉皮的女人。
當她如此回答的時候,她注意到他臉色一變,眼神也不再冷漠,竄着閃亮的火光。
他並非完全無情的,他也有血性有人性,只是需要一點刺激與催化。
就像前幾天,他聽到前妻的死訊時,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他動搖了,震撼了,她可以感覺到。
所以即使那天他們鬧得不歡而散,她還是堅持再試一次。
只是她今天忽然出現在小區中庭,似乎還是嚇到他了,就算他勉為其難答應跟她一起去探望帆帆,沿路卻板着一張臉。
“你在生氣嗎?”香草偷覷他緊繃的臉龐,輕輕嘆息。
他不答腔,定定地注視車窗前方,沉默地開車。
“忘了告訴你,帆帆住在‘慈恩兒童之家’,在一所天主教堂旁邊,收留了將近二十名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帆帆不知道你跟他媽媽的關係,所以我待會兒只會介紹你是我的朋友,要他叫你叔叔.這樣好嗎?”
不叫他叔叔,難道叫他爸爸嗎?
葉維之斜目白她一眼。
她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這樣勉強你來探望他很為難你,不過我相信你跟他相處過後,一定會愛上他的。”
他冷嗤。“你怎能有把握?”
“因為我就愛上他了。”她柔聲低語,微微地笑。
他訝異地望她,沒兩秒,又轉回去。“你總是那麼容易愛上自己輔導的個案嗎?”
“他們不是個案,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孩子,你見到他們就知道了。”
“哼。”
他抿唇不語,顯然不打算隨她充沛的愛心起舞。
香草悄悄揚唇。她見慣了類似的反應,並不會因此感到失望,事實上她還見過許多更惡劣更可怕的院童親屬,至少她相信他縱然態度無情,也絕對不會傷害一個孩子。
“到了。”
她引領他將車子開進教堂附近的停車場,然後帶頭穿過小巷,來到慈恩兒童之家的門口。
鐵門緊閉,不算寬敞的院落里,搭着溜滑梯、鞦韆、蹺蹺板等幾樣簡單的兒童遊戲器材,還有一方小小的花圃。
禮拜六,葉維之以為遊戲場應該會很熱鬧,卻意外地只有兩、三個孩子。
香草看透他的疑問,主動解釋。“我說過,這裏的孩子其實不是孤兒,只是家裏有點問題,放假的時候,大部分都會有家長或親人來帶他們回去吃頓飯之類的。”她率先推開鐵門走進去。
“香香姊姊!”孩子們見到她,快樂地圍上來,嘰嘰喳喳地吵鬧着。
葉維之看着,忽然覺得頭痛,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搶話說,嗓音又尖銳,真虧她有耐心跟他們一一對話。
他只想逃。
看透他的思緒,香草抿唇一笑,安撫過孩子,帶他走進屋子裏。
一個中年婦人正巧從廚房走出來。“香草,你來了啊?”眼睛一轉,掩不住好奇。“這位先生是?”
“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葉先生,這位是兒童之家的保育員,林美雲,孩子們都叫她雲媽媽。”
“葉先生,你好啊!”林美雲熱情地伸出手。
葉維之只好與她一握。
“你是過來看哪個小朋友的嗎?”林美雲笑着探問。
“他來看帆帆的。”香草替他回答。“帆帆呢?”
“他啊。”提起這兩天一直在鬧彆扭的孩子,林美雲面色一黯。“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了,我怎麼叫他都不出來。”
“是嗎?”香草沈思兩秒,轉過頭,朝葉維之淺淺一笑。“我們進去看看他吧。”
說著,她不由拒絕地拉着他的衣袖,領他穿過走廊,來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
香草敲門。“帆帆,你在裏面嗎?”
沒人回應。
“帆帆,是我喔,香香姊姊。”她試着再喚。
但仍然沒人答腔,葉維之皺眉,看着香草靜靜站在門外等候,不再催促,足足過了兩分鐘,帆帆才不情不願地來開門。
開了門,連招呼也不打,轉個身又縮回房間最角落,背對他們蹲着。
怎麼感覺像是個脾氣難纏的死小孩?
葉維之不豫地尋思,只見香草盈盈走進房裏,在小男孩身後落定。
“怎麼了?帆帆,有什麼事不開心嗎?”她問話的口氣,溫柔似水。
葉維之怔怔地聽着。
“是不是又尿床了?”她輕聲問。
尿床?不會吧?他一擰眉,一個六歲大的孩子還尿床,簡直不象話。
“才沒有呢!”帆帆彷佛也覺得丟臉,急急忙忙地反駁。
“那是為什麼呢?”她嗓音含笑。“為什麼你都不理姊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姊姊好難過?”
帆帆嘟起嘴,不吭聲。
“我知道了,你不想寫功課,被雲媽媽罵了。”她開始猜測。
“人家有寫啦。”
“那一定是沒乖乖洗澡,對嗎?”
“我明明有洗。”
“那是你不聽話想看卡通?”
“不是不是啦!”帆帆急了,一骨碌跳起身。“香香姊姊,我很乖,真的很乖很乖,真的!”他連聲地強調,彷佛很怕人誤會自己是個壞小孩。
“你乖的話,為什麼不敢跟我說話?”她伸出手,掐掐他的小鼻子。
“因為……因為……”他眨眨眼,又眨了眨,淚水似乎就要落下來。
這可憐兮兮的模樣是在做什麼?葉維之不耐地想。爭取同情嗎?
問題是杜香草好像很吃這一套,蹲下身,慈愛地握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因為什麼?告訴香香姊姊好不好?”
“因為大家都出去玩了,留下來的人也都不跟我玩。”他微微哽咽。“他們都笑我愛哭鬼,沒人要。”
你是愛哭沒錯啊!
葉維之瞪着眼眶紅紅的小男孩,差點衝口而出。思婷教出來的孩子,果然就跟她一樣軟弱。
“所以帆帆覺得自己不是愛哭鬼嘍?”
“不是。”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她淘氣地點點孩子的眼皮,接起一顆淚。“哪,這是什麼?”
帆帆窘迫不語,紅透臉,半晌,才細聲細氣地問:“香香姊姊,是不是因為我愛哭,所以媽媽才不要我?”
葉維之聞言一震。
“媽媽沒有不要你,我不是說了嗎?”香草捧起帆帆的臉,認真地說。“天使接她上天堂去了,她現在正在天上看着你。”
“可是我不要她在天上看我,她為什麼不在我身邊陪我?”六歲的孩子,不管天堂或地獄,只是固執地想要媽媽。
香草想着該如何委婉地解釋。“因為……”
“爸爸說是因為我不乖,媽媽才不要我。”帆帆驚惶地補充,白着小臉,顯然父親盛怒之下的言詞,確實傷了他。“是這樣嗎?”
“不是,是因為她死了。”葉維之忽地粗魯地插嘴。“死了就是消失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永遠見不到她了,懂嗎?”
“葉維之!”她倒抽一口氣,冒火地瞪他。他怎麼可以說得這麼直接?
帆帆也讓他陰鬱的口氣嚇到了,小身子躲到她裙后。“香香姊姊,他是誰?”
“他是姊姊一個朋友。”她冷靜下來。“乖,叫‘葉叔叔’。”
帆帆囁嚅。
“叫啊。”她柔聲催促。
“我看不用麻煩了。”葉維之冷冷轉向她。“杜小姐,我不認為自己會跟這孩子處得來,我們別浪費時間了。”
“你說要給我一天的!”她站起身,與他對峙。
他抿唇,目光銳利如刀。
她不躲不閃,很堅決。“請你遵守諾言。”
在香草的要求之下,葉維之勉強點頭答應,帶兩種他認為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女人與小孩——到木柵動物園去觀賞其它動物,順便被觀賞。
一進園區,帆帆低落的情緒一下便飛揚,開開心心地東奔西跑,像枚小火箭似地撞來撞去,完全看不出他不久前還把自己關在房裏搞自閉。
小孩子——簡直莫名其妙!
葉維之不屑地想,看香草不停追在後頭叮嚀帆帆要小心,別跌倒了。
“幹麼這麼客氣?”他看不慣她的做法。“直接把他抓過來,叫他乖乖不要動就好了。”
她睨他一眼。“你把小孩子當成寵物,還要帶狗鏈嗎?”
“總比讓他這樣到處撞好。”他還真希望有條狗鏈,把這煩人的小傢伙拴着。
“你小心被告虐待兒童。”她又看穿他的想法,噗哧笑了。
笑什麼?他很不自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愛笑又愛耍賴的女人,一般女人見到他這張冷臉老早就自動躲得遠遠的了,只有她糾纏不放。
“哇~~是無尾熊!”
兩大一小來到無尾熊館,帆帆更樂了,不顧一切地就往前沖,巴着玻璃,興奮地往內張望。
玻璃窗內,幾隻無尾熊懶洋洋地抱着尤加利樹,吃着、躺着、睡着,好不愜意,而一群圍觀的大人、小孩,都熱切地指指點點,驚呼聲不斷。
“好可愛喔!”
“好想抱回家玩喔!”
“媽媽,我也想要無尾熊,我們帶一隻回家養好不好?”
還有蠢小孩提出這樣的蠢要求。
葉維之諷嗤一聲,杵在人群之後,堅持冷眼旁觀,不與這些笨蛋同流合污。
但香草可沒他這麼理智了,摟着帆帆,陪他一起笑嘻嘻地討論那幾隻無尾熊,認真地聽帆帆童言童語。
又不是自己家的小孩,這女人幹麼這麼關心?
葉維之瞪着她的背影,愈看愈奇怪,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如此大愛,這種人跟他簡直就像處在兩個世界。
但她卻偏偏要帶着一個孩子,闖進他的世界……
“叔叔,你不喜歡無尾熊嗎?”帆帆軟軟的嗓音驀地在他身前響起。
他低下頭,沒想到這孩子竟會主動接近他,但很快便猜到一定是香草暗中鼓動,他沒好氣地白那多事的女人一眼。
“我沒興趣。”
“為什麼?無尾熊很可愛啊。”
可愛又怎樣?他就是沒興趣。
“那叔叔喜歡什麼動物?長頸鹿?還是小羊?香香姊姊說這裏還有企鵝,企鵝寶寶也好可愛喔。”帆帆仰着頭,期盼地望着他,很希望從他口中聽到他也會喜歡某種動物。
他冷目相對。“我只喜歡武器。”
“‘武器’是什麼?是在地上爬的,還是會飛的鳥?”帆帆好奇地追問。
“都不是,叔叔在開玩笑!”香草連忙搶上來,阻止這一大一小繼續對話,她用力瞪葉維之,放低嗓音。“不要在小孩子面前提起那個。”
“哪個?”他裝傻。
她顰眉,丟給他一記“你明知道”的眼神。
他聳聳肩,單手插進褲袋裏。
她無聲地嘆息,轉向小男孩。“帆帆想不想吃雪糕?”
帆帆眼睛一亮。“想!”
“那姊姊去買給你吃好嗎?你跟叔叔在門口等我。”
“啊?”帆帆一呆,猶豫地朝葉維之瞥去一眼,要他跟這個冷麵叔叔單獨在一起,他有點怕怕。
“沒關係,叔叔人很好的。”香草柔聲哄他,然後彷佛警告葉維之似的,瞥他一眼。“孩子交給你嘍。”
“哼。”氣死人的輕哼。
香草不理他,直接把帆帆的小手塞進他的大手裏,硬是要他負起照管孩子的責任,然後飄然離開。
大眼瞪小眼。
葉維之眼神陰沈,帆帆則是微微怯懦。
“我警告你,不許跑來跑去的,到那邊椅子上給我坐好。”他厲聲命令。
小男孩怎麼敢違抗?自然是乖乖地踱到長椅邊,一屁股坐下。
他也跟着坐下。
靜寂——
過了許久、許久,小男孩終於鼓起所有的勇氣。“叔叔。”
“什麼事?”
“你剛剛說,媽媽死了,所以我不能看到她了。”他小小聲地問:“是以後都不能看到了嗎?”
“是。”他繃著嗓音。
“一直、一直都看不到嗎?”帆帆不死心地確認。
“沒錯。”葉維之不耐地轉過頭,迎接他的,卻是一雙漾着淚光的眼睛。
他胸口一震。
“其實爸爸也這樣跟我說過,可是我不相信。”帆帆強忍哭泣。“叔叔,人為什麼會死?”
人為什麼會死?真是大哉問。葉維之語塞,從沒想過必須對一個六歲小男孩上生死學。
“死就是去天堂嗎?天堂在哪裏?很遠嗎?我可不可以也去?”
“你當然不能去!”說什麼傻話?“你才六歲!”
“為什麼六歲不能去?那我要幾歲才可以去?要長大以後嗎?”
“對。”
“多大?還要等幾年?”
“你就那麼想上天堂嗎?”真是笨蛋。
“我只是想見媽媽,我好想,好想她……”他傷心地呢喃,眼眶泛紅。“為什麼天使不來接我?”
葉維之啞然無語。
“因為天使不喜歡我嗎?”小男孩執着地追問。
真是傻瓜,傻透了!
“這種事……別來問我。”他澀澀地別開眸。“去問你香香姊姊。”
“香香姊姊不喜歡我問這些。”帆帆低語。
“怎麼會?她不是什麼問題都會很有耐心回答嗎?”
“可是我每次問她這個,她就會很難過,我不想香香姊姊陪我一起難過。”
“你的意思是,她會跟你一起哭?”
“嗯。”
真是個感情用事的女人!
葉維之譏誚地想,但胸口長年結的冰,卻似乎裂開一道縫。不知道為什麼,他能想像當帆帆問她天使為什麼不來接時,她那雙清亮的大眼睛,會怎樣迷離地漫開水霧。
“可是叔叔,我問你這個,你應該不會難過對吧?”
意思是他比較冷血就是了。
他自嘲地撇唇,轉頭堅定地直視帆帆。“不管是誰,是人或動物,總有一天都會去天堂。”
“真的嗎?”帆帆傻傻地問。
竟然給他懷疑?“當然是真的,但是什麼時候去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要看天使高興嗎?”
是看死神高興。“嗯。”
“所以就算天使討厭我,他也會來接我嗎?”
“到時候你想躲,還躲不了。”
“太好了!”帆帆歡呼,驀地跳下椅子,快樂地轉圈圈。“那我希望天使趕快來接我。”
“不可以說這種話!”葉維之斥責。
帆帆一愣。“為什麼?”
“因為你去了天堂,雖然可以見到你媽媽,卻再也見不到你香香姊姊了。”
“真的?”帆帆驚愕。“不可以兩個都見到嗎?”
“不可以。”
“喔。”帆帆咬住唇,這是他第一次領悟原來生死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要見死去的人,就必須與生者訣別。
終於懂了嗎?
葉維之悄悄嘆息,嚴肅地注視小男孩。“所以以後不要在你香香姊姊面前說這種話了,不要再吵着要天使來接你,這樣她會很傷心的。”
“因為她怕以後再也看不到我了嗎?”
“嗯。”
帆帆想了想。“好,那我不說了,我喜歡香香姊姊,不想她傷心。”
“你知道就好。”孺子可教也。葉維之滿意地點頭,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揉揉帆帆的頭,但手到半空中,霎時凝住。
他在幹麼?他竟然想摸這小鬼?
他驚恐地立即縮回,但這一幕已經落入握着兩支甜筒回來的香草眼裏,她清脆地笑了。
笑什麼?他懊惱地瞪她。
她沒說話,笑意在眸中流轉,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