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又是櫻花季。

雖然抱着沉重的大紙箱,經過櫻花樹下時,秦寶兒還是忍不住抬起頭,看滿樹燦爛盛開的粉紅花朵。

開得好美。

她揚唇,輕輕地、作夢般地嘆息,眼神一下子變得遙遠,幽幽地,盪回多年以前的過去。

那年,漫天櫻花紛飛,一張笑意朗朗的俊顏在點點花雨中若隱若現,他張開好看的唇,很溫柔又很霸道地對她說……

說什麼呢?

秦寶兒神智一凜,芳頰慢慢褪去血色。

不是忘了,不是想不起來,而是她,不願去想,不該去想。

她輕哼一聲,對自己嘲弄地撇撇唇,雙臂更加使力,將紙箱抱好,離開這株招惹她一顆心動搖的櫻花樹。

幾朵被風吹落在地的殘花讓她的腳給踩過去,她渾然不覺,明眸直視前方。

穿過草地,她來到一棟有着濃厚地中海風格的藍白建筑前,踏進屋裏,觸目所及一片深深淺淺的藍也讓人有種錯覺,彷佛來到海邊。

風吹過屋檐,搖動一串風鈴作響。

好棒的房子!

在寸土寸金的台灣,能找到這一塊位於山區裏的廣大空地,蓋了這麼一幢海洋風的美麗別墅,屋主肯定是個了不得的有錢人。

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秦寶兒放下紙箱,稍微喘口氣,舉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又搬起來,往樓上走。

三樓最角落的房間,是導演特別指定給本片女主角的休息室,也就是她這個小助理伺候的大明星主子──田蜜。

實在重得受不了,秦寶兒放下紙箱,半推半拉,將紙箱拖進房裏,那裏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和紙箱,都是田蜜的衣服和一些私人用品。

「寶兒,快幫我把那條蒂芬妮的鑽石項鏈找出來!」正在浴室沖澡的田蜜聽見她進來了,在嘩啦啦的水聲中放聲大喊。「我等下要戴。」

「知道了。」秦寶兒揚聲回應,掃了室內一圈,迅速找到一個粉色小行李箱,她打開,取出水晶鑲鑽的珠寶盒。

小心翼翼地取出鑽石項鏈,她用黑色絨布包了,擱在梳妝枱上,珠寶盒跟其他一些貴重東西則鎖在衣櫃裏一個小型保險箱裏。

然後,她開始整理行李,首先將田蜜那一大堆名牌服飾一一掛進衣櫃裏,該燙的、不用燙的,簡單做個分類,內衣、絲巾、腰帶、包包、鞋子,一一分門別類放好。

跟在田蜜身邊兩年了,她已很習慣做這些瑣事,沒幾下工夫,衣櫃裏已是井井有條。

接下來她正打算處理其他東西時,田蜜包着半濕的頭髮,穿着件粉紅色浴袍走出來。

「項鏈找到了嗎?」

「找到了。」秦寶兒指了指梳妝枱。「還有妳等下要穿的衣服我也幫妳準備好了,這件DK的黑色洋裝怎樣?跟那串項鏈很搭。」

「穿黑色?」田蜜皺了皺修得細細彎彎的眉,揀起床上的洋裝瞧了一眼,沒兩秒,嫌棄地一甩。「這件太老氣了!跟導演他們吃吃飯還行,今天可不能這樣穿。」

秦寶兒呆了呆。「等下不就是要跟王導演他們一起吃飯嗎?」

除了這部片的導演,還有來自日本的男主角、其他演員和工作人員,正式開工前,大家一起吃個飯,也算是交流情誼,增加合作默契。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我聽說他也要來。」田蜜笑,眼睛閃閃發光。

「他?誰啊?」

「就是這部電影幕後出資的大老闆啊!」田蜜興沖沖地說,在梳妝枱前坐下,對鏡中的自己搔首弄姿。「妳應該知道這部片是松井投資的吧?這幾年在日本很出名的電影公司,聽說這棟別墅就是松井的老闆出借給我們拍片的;還有啊,導演說他很欣賞我,當初就是他指名要我做女主角,呵呵。」

說到這兒,田蜜得意地笑,上半身彎近鏡子,小心翼翼地挑掉一根過長的眉毛。「聽說那個老闆在日本電影界很有名喔,走路都有風呢,荷里活也有人脈,導演說如果我能哄他開心,保證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這樣啊。」怪不得田蜜如此興緻勃勃。

秦寶兒心下瞭然,知道田蜜所謂的「哄他開心」當然不會只是吃吃飯而已,必要時當然也會提供其他更進一步的「服務」。

在娛樂圈待了這幾年,秦寶兒看多了業界的形形色色,不再像初入行時對類似的事顯得震驚了,在這個圈子,就算演員本身有再得天獨厚的條件,想紅,還是得靠機運。

至於機運怎麼來的?自然是各憑本事爭取了,否則資質好的人才那麼多,為什麼紅的永遠只有鳳毛麟角的少數幾個?

「……妳幫我挑衣服,要年輕一點、粉嫩一點的,不要露太多,若隱若現的才性感。」田蜜下令。就算要把自己打扮成一道秀色可餐的大菜,也得有點格調,否則只會壞了男人的胃口。

這點,她也是經過幾年跌跌撞撞才學到的心得。

「我知道。」秦寶兒點頭,掛回黑色洋裝,選了一件桃色小禮服,顏色很春天,剪裁很大方,後背挖空的設計正巧可以強調出田蜜最引以為傲的美背。「這件怎樣?」她拿給田蜜看。「如果穿這件的話,我覺得配珍珠項鏈反而好,鑽石項鏈太輕佻了,珍珠的話會讓人感覺天真當中帶點成熟的性感。」

「配珍珠?」田蜜想了想,點頭。「有道理。好,就照妳說的。」對秦寶兒的眼光,她頗有點信心,自從換了這個助理后,人人都說她穿着品味進步了。

耐操耐用,又有審美品味,這個助理還不錯嘛。

田蜜滿意地點頭,放下毛巾,讓秦寶兒替她吹乾頭髮,上卷子,稍稍燙了發尾,接着換上衣服,化妝。

田蜜細細打理自己的時候,秦寶兒退到一邊,繼續整理衣物,眼角瞥見田蜜對着穿衣鏡左顧右盼,心中微微悵然。

對自己很可能必須再一次以美色換取往上爬的機會,田蜜似乎一點也不害怕,還很自得其樂。

對她而言,所謂的尊嚴、貞潔,都是不值一哂的玩意吧?身體也不過是另一種可以用來賺錢的工具,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就像勞工用手藝賺錢一樣,她用的是美色。

如果自己也能像田蜜那樣看得開就好了。秦寶兒自嘲,收回視線,望向窗外。

窗外,遠遠地正巧對着方才她經過的那株櫻花樹。她看着,不禁痴了。

從小,她就懷抱着成為女演員的夢,其實不是沒有過機會的,只是她不懂得把握,又太重視自尊。

所以在娛樂圈浮沈多年,最後只能落得當大明星貼身助理的下場……

「寶兒,妳在發什麼呆?」田蜜尖銳的嗓音喚回她迷惘的思緒。「我剛跟妳說話,妳到底有沒在聽啊?」

主子發脾氣了。

秦寶兒冷靜地道歉。「不好意思,有什麼事嗎?」

「我是說,時間差不多了,哪,妳幫我看看,還有沒有哪裏要補強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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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在戶外進行。

草地上,搭起了白色帳篷,幾張鋪了餐巾的桌子,桌上的水晶花瓶里養着鮮花,藤編籃子裏睡着幾顆各色水果。

這場午宴由那個日本老闆作東,看得出對方很用心,極力想讓工作團隊吃得舒服,場地、桌椅都仔細佈置過,配上自然風光,還沒享用美食,眾人已感覺心曠神怡。

主桌上,導演跟男主角、男女配角都坐定了,田蜜卻姍姍來遲。

其實她早就打扮好了,只是堅持要到最後一刻才出場。她是主角,又是女人,當然是要人等的。

秦寶兒替她打陽傘,伴着她盈盈走進帳篷,她掃了一眼主桌,見作東的主人還沒到,櫻唇嘟起。

王導演熱情地迎上來。「唷!這可不是我們的田蜜寶貝嗎?妳終於來了,大伙兒等妳好久了。」

「王導,怎麼松井先生還沒到嗎?」田蜜嗓音甜膩膩的,很撒嬌。

「剛剛他的秘書打電話來,說是飛機有點Delay了,會晚點到,要我們先開飯。」

「主人沒到,我們怎麼好意思先吃啊?」

「至少先吃點前菜啊,大伙兒肚子都餓了。」王導笑,顯然對這位嬌氣的女明星很呵護。「來來,妳跟前田還不熟吧?先跟他聊聊,好培養默契。」

「可是我不會說日語啊。」

「別怕,前田會說一點華語跟英文,多花點心思溝通就懂了。」王導托着田蜜臂膀,安排她在出演男主角的前田聖也身旁的座位坐下。

田蜜坐下,風情萬種地向同桌眾人投去一笑,瞥了眼另一邊的位子,是空的,知道是留給主人的位子,很是滿意。

她轉過頭,吩咐秦寶兒。「這邊不用妳了,妳也找個位子坐下,吃東西吧。」

秦寶兒點頭,離開前,瞥了王導一眼,對方恰好也看了她一眼,卻是漫不經心的,一下子便把視線收回,重新集中在田蜜身上。

他不記得她了。

秦寶兒苦笑。

當然不記得了啊!她不過是數年前,曾在他戲裏軋上一角的無名演員,演的還是一個沒幾句台詞的小配角,他這個大導演哪裏會有印象?

她究竟在期待什麼?

秦寶兒懊惱地甩甩頭,看看四周,見帳篷最靠外的角落那桌還是空的,走過去。

這張餐桌恰巧離櫻花樹近,坐在位子上一抬頭,正對着濃密花蔭,風吹過,幾朵花瓣飄落桌面。

侍者過來,她要了一杯紅茶,拾起花瓣,輕輕吹去上頭的灰塵,然後將花瓣灑進骨瓷茶杯里。

櫻花茶。

她微笑,靜靜望着漂浮着花瓣的液面,出神。

花茶海幽幽的、深深的,牽引着她的回憶,她漂流在時光隧道里,連周遭忽然一陣騷動也渾然不覺。

一輛敞篷跑車開上來,車門打開,一個男人下了車。

男人身材挺拔,傲然站立的姿態像一尊神祇,輪廓深邃的俊臉上掛着副深色墨鏡,卻掩不住他犀利的眼神。

他往帳篷這邊走過來,身後跟着一個男助理,一個女秘書。男助理長得不錯,女秘書也很漂亮,不過跟他這個俊帥的老闆比起來,都相形失色。

除了發獃的秦寶兒,帳篷里所有人的目光全被他吸住了,黏在他身上,動彈不得。

他像是很習慣這樣的注目,行走的姿勢很自然,很從容不迫,隱約帶着股霸氣。

他走過來,像一頭王獅,毫不遲疑地踏過屬於自己的領土。

「他就是松井先生?」田蜜遠遠望着他帥氣的身影,捧着心跳急促的胸口,暈紅着臉俏聲問王導。

「應該是吧。」雖是久聞大名,王導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幕後老闆。

「這麼年輕?」田蜜不敢相信,有錢有勢的大老闆通常都是些腦滿腸肥的老頭,她早做好心理準備要應付一個噁心的色老頭,沒想到出現的卻是這樣一個性感迷人的年輕男子。「真的是他指名要我演女主角?」

「是啊。」

「哇哦!」田蜜玉手掩住唇,拚命克制內心的激動。

莫非這富有的帥哥是她的影迷?就算不是,至少也很欣賞她,否則不會指定她出演這部片的女主角。她咽口口水,知道自己多年的心愿即將實現了,這一次,一定要把這個金龜婿釣到手。

她興奮得坐立不安,有股衝動想立刻拿出化妝包來補妝,她期待地注視着男人,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希望咬出更紅艷的唇色。

眼看着男人踏進帳篷,她的心跳愈發狂野,他就要過來了,要過來了……

「啊!」一聲尖呼驀地揚起,劃破了帳篷內奇異的氛圍。

是秦寶兒,她不知怎地打翻了茶杯,杯子滾落地,杯內的液體無巧不巧濺上男人的皮鞋。

男人停下腳步,眾人屏氣凝神。

眼見自己闖了禍,秦寶兒才猛然回神,她先蹲下身,撿起杯子,然後抬起頭,對男人道歉。

「不好意思,我──」認清男人的臉孔,她頓住,明眸驚愕地睜大。

不可能吧?她是在作夢嗎?認錯人了,一定是,一定是她看錯了,他不可能是……

男人緩緩摘下名牌墨鏡,俊俏的五官毫無遮掩地完全顯現,眾人驚嘆,秦寶兒驚駭。

驚嘆也好、驚駭也罷,男人都是毫無感動,面無表情,只有一雙鎖住秦寶兒的眼眸透出凌厲的光。

她腦子一暈,雙手趕忙抓住桌緣,穩住自己。

真的是他,是他!

血色從秦寶兒臉上褪去,體溫一直降、一直降,降到她整顆心都發涼。

多年不見,他似乎更有魅力了,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男人味,很霸氣很自信的。

還是那麼酷,還是那麼……牽動她的心跳──

「好久不見。」她強迫自己打招呼。

他沒有回應,冷冷地看着她,兩秒后,眼眸閃過譏誚。

「擦乾淨。」薄薄的俊唇張開,吐出三個字。

秦寶兒一愣。「什麼?」

「鞋子。」

「鞋子?」秦寶兒還是茫然,理智完全地混沌,一團亂,她無助地看着他,無助地迎向他毫無溫度的眼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也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

然後,她懂了。「你是……你要我幫你擦鞋?」

他沒吭聲,嘴角噙着的嘲諷卻證實了她的猜測。

他真的要她替他擦鞋!

秦寶兒倒抽口涼氣,不敢相信。「徐松翰,你──」她心跳狂亂,嗓音顫抖得無法成句。

多少年了?自從那年春天在櫻花樹下一別之後,兩人多久沒見了?如今再度相逢,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要她替他擦鞋?

「妳闖的禍,難道不該收拾?」彷佛看出她腦中的思緒,他冷漠地、不帶感情地揚聲。

只不過是將飲料濺上他的皮鞋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什麼時候成了這樣一個頤指氣使的小氣男人?或者,是故意針對她?

他真的這麼恨她嗎?恨到要這樣當眾羞辱她?

「擦乾淨。」他還是這一句話。

秦寶兒別過頭,拳頭握緊。

這種侮辱,她絕不接受,她可是有自尊的。

「妳在做什麼?快擦啊!」田蜜感覺情況不對勁,深怕這個不識相的助理毀了自己的美夢,連忙走過來,推了推秦寶兒。

她一動也不動。

田蜜只好對徐松翰陪笑。「不好意思,是松井先生嗎?」

他漠然點頭。

「哇,沒想到你會說華語呢。你好,我是田蜜。」她極力笑得嫵媚,把對鏡子練習多時的招牌笑容擺出來,伸出玉手。

他卻沒反應,田蜜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當場掛不住。

不會吧?竟然無視她的魅力!她咬牙,目光一轉,將氣出在秦寶兒身上。

都怪這個笨助理得罪了大老闆,連累她跟着沒面子。

「寶兒,妳發什麼呆?還不快把松井先生的鞋子擦乾淨!」她硬將紙巾塞入助理手裏。

秦寶兒還是倔強地不動。

「妳要是不識相一點,別怪我炒了妳。」田蜜附在她耳畔,氣憤地磨牙。「我會跟所有人說妳工作態度散漫不盡責,看以後還有誰敢用妳。」

秦寶兒聞言,驚愕地瞥她一眼。

「快擦!」田蜜強硬地命令,用力推她。

秦寶兒踉蹌一下,跌在徐松翰腳前,她瞪着那濺了幾滴紅茶的皮鞋,上頭,還沾了一片櫻花殘瓣,像一滴浮在黑海里的眼淚。

她看着,眼眸也湧上了類似淚的霧。

沒關係,就當是還欠他的情吧,就當是為當年她說的話表示歉意,就當是為了消弭他對她的恨──

只不過是擦個皮鞋,算得上什麼?她不也常常替田蜜擦鞋嗎?

雖然她從來不曾像這樣半跪在地上,為一個人擦鞋……

她用紙巾,一點一點擦去皮鞋上的茶滴,也一點一點,眨回眼中不爭氣的淚水。

將他的皮鞋擦乾淨后,她站起身,努力挺直背脊。「這樣可以了吧?」

語畢,也不等他說話,她轉身,踩着傷痛卻驕傲的步伐,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沒發現,他深沈鬱結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傲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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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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