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的安王爺在哪裏?”
“我真忌妒他。”庫洛什咂嘴,見她情真意切等待,不甘願道:“還在小克家,他們知道他是重要的俘虜,沒有傷害他,把他迷昏了丟在帳篷里。”
“嗯……”她沉吟。“我去小克家要人,你今晚想辦法把家長們處理了吧。如果需要幫忙,對帳篷講。”
庫洛什點頭,問道:“你要怎麼做?”
她回頭。“放心,他在哪裏我去哪裏,如此而已,不會傷害小克一家。”
話落,庫洛什看她踏進大雪中,轉眼瞧着自己變得有求必應的帳篷。
“嗯,我來把家長家的位子和他們的長相畫出來,比較方便。”
氈帳內外,一樣靜悄悄,沒有半點聲息,庫洛什拿着炭筆羊皮忙碌。
邵庭走出帳外,環顧遍佈星子的夜幕。
星月為燈,穹剜人早已入夢,只除了睡不着的,或在盤算詭計的。
她右手食指拇指在口邊做哨,吹出夜梟鳴聲。
不到一刻,禁衛軍統領已站立在她身前。
“王爺呢?”
“在小克蘇力的帳篷里,他對王爺頗好,只是礙於父親命令不得不負責看守王爺。我讓五名弟兄藏在那裏保護,請青硯小爺待在車上,等您與王爺調度。”
“嗯,今夜庫洛什要對小克家長等人出手,你多帶幾人去幫他,王爺那頭我去。”
“是。”得令,領導抱拳一揖,又如來時無影,沒入夜色。
邵庭抬腿走動,幾乎沒有腳步聲,想着永霖應該正在睡覺,蘇力不知道有沒有準備豐毛毯或爐子……
她止步,停在唯一一個還亮着燈的氈帳前,雖有猶疑,但還是掀開帳口,蘇力焦急喪氣地坐在裏面。
“夫人!”他苦苦喊她,像久早逢甘霖似的遇到救星。
“噓,小心吵了人。”她走進,靠近毯邊,永霖果然合眼安睡。她用極細的聲音道:“牛蚊的藥酒會讓人昏迷多久?有其它作用嗎?”
“你怎麼知道?”他訝聲。“對啊,你被父親送到族長那裏去了,是族長放了你吧?牛蚊藥酒是讓人好睡覺用的,容易作夢,其它的沒有。”
“嗯。”他沒事,好好地。她蹙眉,揚聲:“你沒有枕頭?”
“枕頭?啊,睡覺用的……我平常不用那個東西,都直接躺羊毛毯。”蘇力不知怎地,有些怕嚴肅的她。
“嗯。”她點頭,坐到永霖身邊伸長了腿,把永霖頭顱抬到腿上枕着。像是石鎮壓住了一迭厚厚的紙,左拍攏,右拍攏,她這迭紙,讓永霖掇拾得整整齊齊。她環着他的頭,輕輕撫過細而濃的眉毛、薄薄的耳廓、直挺的鼻樑……她攏好他肩上的毯子,靜謐為他守夜。
一個時辰后。帳外有聲息,她轉眼瞧,蘇力並沒發覺,甚至在她來了以後放心睡覺。也好,他今夜最好待在這裏,庫洛什會把他的父親安置好的。
翌日,穹剜幾個家庭已然生變,局勢扭轉。
她的安王爺,舒服地躺在她腿上,正很闊氣地抬起手,嘴裏低沉吟念着:
“青硯,把太陽給我趕下去。”眼皮甚至張也沒張。
“你別總是為難小硯。”她軟軟地道。
“唔……”他半醒地抬眼,看是她,彎身爬起來,慵懶地扶着她頸子索吻,嘶啞道:“你回來,沒人告訴我……”
她溫笑,拂過他額面。“我們還在穹剜。”
永霖頓了頓,眼眸從渾濁轉為清明,醒了。“我被迷昏了?”
“對,昨晚你睡着時,禁衛軍幫着庫洛什把穹剜人里被喀喀買通的都關起來了,他已經答應聯盟各支族扳倒喀喀。”
永霖用力眨眨眼,甩甩頭。怎麼一晚上下問事,大局都有根底了?
“那傢伙跟你說的?”
“嗯。”點頭,卻見永霖一徑盯住自己,又擔心又懊惱的模樣。
“等會兒把昨晚的事都告訴我,每、一、句、話。”
邵庭微笑,她的安王爺還是醒着好。要睡,她跟他一起睡。夢醒一同,喜怨一同,死活一同。“知道了,都告訴你,但不要找庫洛什麻煩,他不得已的。”
永霖嚇到變臉。“不得已?他不得已做了什麼?我改主意了,現在就要聽!禁衛領導去哪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聽得見,本王分明吩咐過不準離開王妃一步!竟敢擅離職守!”
唉,領導難為。
守在帳篷外的禁衛領導欲哭無淚,暗自決定下回再接到護衛安王爺夫妻的任務,不如先告鄉隱退。
邵庭不明何以,或許是天亮得太有希望,看着他像蝦子跳水似的緊張,簡直太逗,笑意湧上,格格地止不住。她曾聽娘提過,這輩子最安心的,就是醒來看到丈夫女兒在身旁,那一刻,像是什麼都有了……
她想,她懂了。幸福,原來起始於永霖在她身邊的那一瞬間。
邵庭披上戰甲,鐵茸隔着帛布緊緊貼合胸腹,包裹着熱血軟肉與骨幹。
她深吸口氣,如祖父與邵家軍的訓練師傅所叮囑,上戰場前,最重要的便是這些鍛黑玄鐵,她的命需要它們。
永霖已與庫洛什花一個月時間說服了八位支族長,打算在今夜於四方舉兵,直攻喀喀最自豪的斷斧大軍。
連同庫洛什在內,九位支族長或帶五百人,或帶一百人;而她卓豫征北大將軍,則要領兵一千;這場戰,可說是卓豫挾外力平定嗤人內戰。
而今,顧破甫與李思容已遠征跋涉,帶來一千精兵,李將軍與其餘兩位副將駐紮在一裡外,準備隨時接應。
邵庭抖擻精神,束好綁腿,穿上靴子,在綁腿布與靴皮間插入薄而堅韌的軟鐵。這是永霖出使四國時尋回的,軟鐵隨她征戰,在敵人無數次要砍刺毀了她的腿時,毫無受損地擋止。
外人說她巾幗不讓鬚眉,但其實她之所以能勝,是因為有許多人同上戰場,不論是與她並肩,或在背後忐忑難安的,這千人之力集結同心,才是致勝的原因。
她挺直脊樑,佩掛彎刀,抽起長戟,英氣勃勃地跨出氈帳。
外頭,士兵們早穿戴好裝備排排成列,為首的是各隊百夫長與驍衛。
“邵庭將軍。”顧破甫拱手,將她迎到千人大隊前。
邵庭環顧而視,眾將士雙目炯炯有神,器宇軒昂,這是一支氣勢磅礴的卓豫之師,她以他們為榮!
“很好。”她肯定地點點頭。“各隊進兵的路線,都清楚了嗎?”
“是!十天前就把地圖派發下去,夫長以上務必背記好路線,應變的逃脫路線也分配好,屬下今天考核過,大伙兒腦袋都醒着,沒有問題!”李思容道。
“嗯。”她又點頭,朝戰袍顏色與一般士兵不同的隊伍看去。“褐袍的八百人跟着顧副將,黑袍的兩百人……今兒要跟我挑斷斧營的,都是邵家軍嗎?”
“稟將軍,是,還有十位帶路的穹剜勇士。”
邵庭微微一笑。“不枉這幾日磨合討論戰術,你總算明白人家是勇士了。”
“稟將軍,是。”李思容垂頭抱拳。
“都不是家中獨子,也沒有妻兒掛礙?”
“稟將軍,沒有。”
“好。”她抬頭,天色還沒全亮,點星未滅,白白的月亮猶掛在西陲。“昨天是嗤人的火神節,他們享樂一夜,戒備或許鬆些,但不可輕敵。此時將醒未醒,正是神智虛弱的時候,咱們要把握時間,愈快壓制住喀喀的士兵愈好。”
“是!”李思容道,與顧破甫打了手勢。
顧破甫旋即跳上馬匹,與幾個驍衛副將分別引領隊伍。
小兵把綠珠牽來。
邵庭愛憐地摸了愛馬,眸中暖意堅定,一個蹬跨,地策着綠珠跟到黑袍隊伍旁。
離穹剜駐紮地愈來愈遠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白色大帳。
這三天,為了讓她能靜心佈置戰局備戰。永霖從不出現,連青硯她都沒看見,一切彷彿京畿的安王爺府未曾有人來過。
她難以道清此時心情,只知道腦里念着他、懸着他的身影。
永霖啊永霖,你怎如此教我牽挂?
“邵庭將軍,真的不要和安王爺道別?還來得及。”顧破甫建議。
“不。”她搖頭。“永霖不會允的。”
他會不准她分心,他會要她一心一意,護好自己。而且他們從無分別,何來道別?歸來的時候,她會好似過往從邵家走到王府一般,平靜地問他今日有何事特別,聽他論議分享。
眼前的戰役非同一般,喀喀的軍隊采兵民同宿,戰士都是各家成年的男人,作戰時,聽角令集結;非戰時,則歸家團聚。而今各家剛歡慶完火神節,也就是說,士兵與一般平民都陷入熟睡。他們的目標不是披戰甲的斧頭勇士,而是手無寸鐵的男兒,倘若有婦女持械回擊,逼不得已下,她或許也是要殺的。
沒有什麼對與不對,有的,只是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卓豫是自保,喀喀族長意圖壯大,也是自保。
在蒼天腳下,活着,從來就不容易。
“駕!”她吆喝一聲,雄偉氣勢不輸男兒,當先行在邵家罩前頭。眼前被踏出的黃土道沿草原筆直而去,毫無岐岔,一如她的心志。
大隊行了半個時辰,在靠近喀喀一族的紮營地時散成八股,與九位支族長所派隊伍會合,根據先前所擄的喀喀手下透露,自紮營地八個可行方向同時潛入,從外圍的氈帳開始,一一潛入斷喉!
天濛濛亮時,大地還安靜着,到月沒日出,一具具屍體的血浸透衣物,滲入厚毯,從氈帳底下,隨着被融化的雪水流出。
邵庭策馬而立,看着卓豫與支族聯軍的士兵進出氈帳,乾淨的刀子進去,染紅出來,哀鳴四起,漸漸喚醒了更多沉睡中的喀喀一族。
有人尖叫打着赤膊從帳里竄出,邵庭“喝”地一聲,迅急提刀掠過,一顆人頭滾地,無頭身軀沒一會兒就倒在雪地上。
“啊啊--”
她勒馬,哀號的口音是卓豫士兵發出,不絕於耳。
她隨即掉頭往聲音的方向去,果見幾個卓豫士兵已慘死在斧頭底下,那持斧的彪形大漢殺紅了眼,甚至追砍着斷腿在地上爬的卓豫士兵。
兵民同居的缺點,就是不知哪個帳是大將的,無法避免兄弟們對上,她的作用,也在於此。
邵庭覷准了,奔馬而去,欲藉綠珠的奔勁衝刺擊落他的大斧。
鏗鏘!兵器相接,他的斧竟藏有倒鉤,隨他轉腕,卡住她的彎刀。
那大漢咧嘴,黃牙森森,大臂畫圈,硬是把她拖下馬來。她咬牙耐受,左手抽出短劍,意欲近擊相拼,那大漢地“呃”一聲,雙目成濁,口中溢血,就見一支蛇戟驀地穿破他的胸。
大漢巍巍地往她這方向倒下后,只見庫洛什騎着烏珠穆沁駿馬,一身血污,意氣風發地抽回蛇戟。
“邵庭!我救了你一命!”生死相交,從同盟起,他就直喚她的名。
“嗯,多謝。”她拾起彎刀,很快跳上馬背,眉峰蹙了蹙。“你不是該在南面嗎?你的隊伍怎麼辦?”
“小克蘇力頂着,他該磨練,這是建功的好機會。”庫洛什粗獷道:“幸好我來了,臭臉王爺說得沒錯,你會不顧性命,有姓李的驍衛阻擋也沒用。”
“永霖?”她不解,隨手又解決了一個竄逃出來的。耳邊聽着骨碎肉擊、悲鳴嗚咽,她一臉平常地問:“永霖請你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