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大師兄,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

三男一女,一面策馬急馳,一面交談。

“……掌門師叔要是知道我們不但偷走一箱金銀珠寶,還把華山十三劍的劍譜也帶走,一定會派人前來追殺我們!”

“要不你說我們能怎樣?就算我們不偷不逃,遲早也會死在掌門師叔手下。”

“唉,那也未必吧?說不定師叔會饒了我們呢?”

“五師兄,難道你忘了師父是怎麼死的嗎?”唯一的女子插嘴。“師伯祖他們根本不給他辯白的機會。他們其實早想另立掌門了,好不容易逮到這機會,又怎可能放過?”

“我知道啊,六師妹,可是……”

“咱們四個是師父的親傳弟子,斬草要除根,掌門師叔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師父遭處決,是因為他勾結魔教,咱們又沒有……”

“你敢說你沒有嗎?師父當時命你居問傳送消息,你沒去嗎?你真的完全不曉得師父暗暗與魔教中人來往嗎?”

“這個──”

“好了,都別說了!”領頭的大師兄喝道。“爭論這些也無益!橫豎我們偷也偷了,逃也逃了,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四人頓時沉默。

半晌,六師妹刻意朗聲開口。“總之先找個安全之處藏身吧,之後再從長計議。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更何況咱們有四個人呢,總會想到辦法的。”

“嗯,說的也是。”其他三人同意。

“這裏地形隱密,又有溪流經過,不如咱們今晚就在此紮營吧,明日再繼續趕路。”

“也好。”

什麼?他們要在此處紮營?

躲在樹上的月姬聽到四人如此決定,大吃一驚。為何偏偏要選擇這裏呢?萬一與封無極撞上就糟了!

她憂慮地蹙眉,恨不能出聲示警。

“有人在這裏生過柴火!”沒多久,大師兄便發現有異,躍下馬,手在剩餘的柴薪上方一探。“還是熱的!”

“這裏有匹馬!”五師兄發現了系在樹邊的黑駒。

四人交換一眼,心意相通,同時拔劍。

“是誰在這裏?快滾出來!”

看來終究是躲不過了。

月姬無奈地嘆息,只聽見身旁男人一聲冷哼,瀟洒躍下。

月光下,他一襲黑衣,傲然挺立,半邊面容清俊,冷銳的目光如鷹,閃電飛掠過四名華山弟子。

四人頓時顫慄,臉色蒼白。

“你、你是……邪王!”他們都認出了遮住他另外半邊臉頰的鬼魅面具。

“不錯。”封無極面無表情。

“你……”

四人單隻認出他是誰,便幾乎腳軟,但畢竟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不能失了骨氣,勉強將他圍在中間。

“都是你害死我們師父,我們……我們要為他報仇!”

“報仇?”封無極驀地縱聲譏笑。“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你們該報仇的對象是華山派現任掌門才對。”

“關我們掌門師叔什麼事?”

“你們自己方才不也說了?令師之所以會那麼快被處決,不是因為他犯了門規,而是因為令掌門師叔早就想找法子拉下他了。貴派的內部鬥爭,卻算到我們天魔教分上,未免也太不講理。”

“跟你們……魔教中人講什麼理?”六師妹怕到極點,反而不顧一切地嗆聲。“而且我們華山派的事不用你管!”

“姑娘以為我想管嗎?”封無極陰陰地掃她一眼。

她一陣寒顫。

“別跟他廢話了,我們上!”大師兄見情勢不妙,急忙下令。

四把長劍同時往封無極身上招呼,他嗤笑一聲,完全不把四人的攻勢看在眼裏,雙手閑閑地負在身後,使出“魅影無蹤”的腳上功夫,在森森劍氣中飄忽穿梭。

四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竟連他的衣袂邊緣都沾不著。

“他是鬼!”五師兄驚恐地喊:“怎麼都砍不著!”

“師弟讓開!”

大師兄喝斥,連人帶劍,直往封無極身上撞來。他側身一讓,姿態如行雲流水,瀟洒至極,大師兄卻是整個人撲倒在地,連劍也脫手了。

封無極腳尖一挑,搶在大師兄拾起之前將劍刀踢向空中,掌風一推,劍刀應聲而碎,化成點點劍星。他袍袖一卷,一招“滿天花雨”,劍星成暗器,自不同方向分別往四人疾射而去。

“不要!”躲在樹上的月姬聽聞暗器聲響,驚慌地喊叫。

但來不及了,封無極早已運勁催射暗器。

“啊!”

一連四聲驚喊,顯然四人都受了傷。

月姬心神一凜,顧不得危險,施展輕功躍下樹來,因為高度計算不對,雙足猛然點地,膝蓋一彎,跌倒在地。

封無極見狀,搶過去扶起她。“你做什麼?如此魯莽跳下來,不怕摔斷腿嗎?!”他大聲怒斥。

“我……我沒關係。”她痛得冷汗直流,卻強忍住。“拜託,不要殺他們。”

他瞪她。“他們的死活干你何事?”

“他們只是為死去的師父不平,並無和你作對之意,你就放了他們吧。”她低聲求情。

封無極不語,沉下臉。

月姬轉過頭,面對她看不見的四名華山弟子。“你們快走吧!”

“你是誰?為何要替我們求情?”大師兄狐疑地問。

“別管我是誰,快走吧!”她焦急地催促。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只會令他們更加命在旦夕。

“她是明月宮的人!”偏偏精明的六師妹認出來了。“你們看她眉間點的銀月砂,還有衣裳上的刺繡,她是明月宮七聖女之一!”

“明月宮的聖女?”其他三人按著傷處,大惑不解。

聖女和邪王怎會攪在一起的?孤男寡女,暗夜共處,莫非……

有姦情?!

一念及此,四人臉上皆浮起鄙夷之色。

月姬看不見,封無極卻是瞧得清清楚楚,銳眸陡亮,迸射冷芒。

“既然你們識破了她的身分,就一個也別想活!”

他推開月姬,手下再不留情,一掌重擊大師兄,對方狂吐鮮血,血腥沾上他唇角,他伸舌舔了舔,忽地淡淡一笑。

邪肆的、染血的微笑,在月光下看來,格外驚悚。

“他、他在笑!”五師兄懼不成聲。“這傢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他……”話語未落,他便教一把劍刀封了喉。

接下來,是另一個還未能出聲的人,才剛屈腿意欲求饒,便遭利劍穿腹,絞出一段血腸,他驚駭地瞪着自己的內臟,以跪姿頹然死去。

又死了一個!

月姬悚然,周遭的哀號聲、血腥味,令她感到自己彷彿身陷地獄,她恐慌地聽著封無極,聽著那一聲聲、愈來愈狂躁的喘息。

他正處在某種亢奮狀態,某種他剋制不住、也不想剋制的亢奮,主宰着他。

這就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邪王?

這傢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

他真的在笑嗎?殺人對他而言,是那麼值得滿足的一件事嗎?真有人能以殺人為樂?

不,她不相信!

月姬驀地捂住雙耳,不想也不敢再聽。

“停下來!”她痛楚地嘶喊:“拜託你停下來!”

但他不停,喘息依舊,漸漸地,類似野獸的嘶鳴,一頭被困住的、管不了嗜血慾望的野獸。

她驚懼地凍住,腦海霎時空白。

封無極。她無聲地、一遍遍地在心底喊着他的名。封無極。

“封、無、極──”

***

是誰?是誰在喊他?

封無極強烈一震,那沉痛的吶喊宛如落雷,穿透他混沌的心神,劈下一道道雪亮的閃電。

究竟是誰?

他茫然四顧,終於發現了,凄冷的夜色里,她跪在地上,雪白的容顏哀傷地對着他,眼角靜靜地流下一顆剔透的淚。

為何流淚?害怕,或悲傷?

他怔怔地望着她。

“封無極,我拜託你,停下來好嗎?”她沙啞地祈求。

停下來?停下什麼?

他垂下眼,對上自己手中那把染血的劍,劍刀在銀月掩映下,閃著懾人的邪光。

而劍下,那個華山派的女徒弟顫抖地伏在地上,蒙住自己的頭,絕望地等待不可抗拒的死亡。

他看了看那女徒弟,又看向坐倒在地的月姬,不知怎地,胸口一陣空落。

真沒意思,這樣的殺伐,太無趣……

他索然擲劍。“你走吧!”

“什、什麼?”華山女弟子倉皇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懶得多看她一眼。“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前,快走。”

確定自己沒聽錯,她如蒙大赦,軟著腿踉蹌地奔向自己的坐騎,匆匆離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確定她遠離后,月姬鬆一口氣,掙扎着想起身,足踝卻一陣強烈刺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扭傷了,伸手揉撫微腫的傷部。

封無極來到她面前,漠然注視她。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無神的眼眸仍隱隱融著淚光。“你,還好嗎?”

“什麼?”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問。

“你有沒有受傷?”

她問他……有沒有受傷?

封無極驚怔地瞠目。“為什麼這樣問?你想乘機逃走嗎?”她是否暗中期盼他傷勢沉重?

“我看不見,腳又扭傷了,要走也走不遠。”她低聲自嘲,偏著頭,像是在細細傾聽什麼。

“你做什麼?”

“你的呼吸,好像平靜許多了。”說著,她放鬆似地微微一笑。“你知道嗎?你方才激動得很可怕。”

他驀地擰眉。這還用她說嗎?他是邪王,當然可怕了!事實上,她根本不應該在他面前笑,她應該跟那位華山派的女弟子一樣駭得趴伏在地。

但她沒有,她面對他,就像面對任何平凡人。“謝謝你饒過了最後那位姑娘。”

“你……謝我?”

“嗯。”

“為何謝我?”他火了,聲調微微飆高。這女人,也太教人出乎意料了吧?

“因為我請你罷手,你便罷手了。”她啞聲道:“你知道我感到害怕,對嗎?”

他瞪她。

她當然會害怕,但他之所以罷手可不是因為她,而是……

而是什麼?

封無極發現自己也捉摸不太出來。

“你本來也不想殺他們的,是因為他們認出我的身分,你才決定痛下殺手,對嗎?”她又細膩地猜中他心思。

他又氣又急,胸海波濤洶湧。

“雖然我不能贊同你的做法,但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維護我的名節才──”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飛快地駁斥。“我高興殺人便殺,不高興殺便不殺,跟你沒有關係!”

她愣住,半晌,才柔順地點頭。“是,跟我沒有關係。”

話雖這麼說,她的臉頰卻淡淡地、浮上一抹不明所以的暈紅。

***

許是她哪裏又惹惱了他,接下來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吩咐或詢問外,他不再和她交談,悶頭趕路。

隨著日子過去,路況逐漸崎嶇起來,月姬猜想兩人已進入天山山區,她用心感受着聲音和氣味,在腦海里描繪周遭的一景一物。

氣溫較山下涼了許多,路上還有厚厚的積雪,某個夜裏,天空還降下細細的雪花。

他與她在山洞裏紮營,他生火取暖,又將一件毛料的斗篷借給她。

下雪時分,天地格外沉靜,所有雜音都讓雪花帶走了,於是她更深刻地感覺到身旁男人的氣息。

他坐得離她很近很近,雖然並未與她肢體接觸,但她知道,只要她稍稍挪動身子,便會碰到他。

不知怎地,她覺得很緊張,比白天趕路時與他共乘一匹馬更局促不安。他的味道就縈繞在她鼻尖,他身上的熱氣若有似無地挑逗着她頸膚。

她不覺攏緊斗篷,身子更蜷縮。

夜更深了,柴火靜靜燃燒著,偶爾發出噼啪聲響。

她無法深眠,半夢半醒。

矇矓之際,她忽聽見一聲低微的呻吟,很輕很輕,卻震動了她,她驀地睜開眼,側耳細聽。

她聽見他不安定的呼吸。

破碎、短促的氣息,顯示他正沈於夢境,而且恐怕不是一個愉悅的夢。

又一聲呻吟,然後是身體受驚似地一個痙攣。

是惡夢。她確定,他在作惡夢。

月姬推開斗篷,玉手緩緩往前摸索,然後凝住,猶豫著是否該搖醒他──他會不會怪她吵醒他?

又一個痛苦的痙攣。

她心窩一緊,終於輕輕推他。“喂,你醒一醒。”

語方落下,她的手已被他反剪住,他反應極快,電光石火間便制住她。

“你做什麼!”他沉聲逼問。

“我……只是想叫醒你。”

“叫醒我?”

“你在作惡夢。”她指出。

“……你怎麼知道?”他語氣緊繃。“你聽見了什麼嗎?”

她愣了愣,轉念一想,恍然大悟。

他是怕她聽見他說夢話吧?也許他有什麼不堪的秘密,不想令人知曉。

一念及此,月姬胸口一融,嗓音變得更溫柔。“我什麼也沒聽見。”她說,從懷裏掏出手絹,遞給他。“你擦擦吧,你一定流了許多汗。”

封無極瞪着那條綉著淡雅花卉的手絹,一眼即知是女兒家的手絹。帕上的花卉是她親手繡的嗎?

不,怎麼可能?他駁斥腦子裏的猜想。她是個瞎子,哪有辦法刺繡?

他陰沈地抿唇。自己會有此念頭實在既愚笨又無聊。

“給你啊。”她執意將帕子塞進他手裏。

他握在手裏,不覺捏緊。

“你為什麼會作惡夢呢?是不是因為太冷了?”她忽又柔聲問道。

他揚眉。“太冷?”

“你把斗篷借給我,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衣衫,肯定很冷吧?”她歉意地蹙眉。“睡不好的時候容易作夢,我想你可能是因為太冷才睡不好吧?”

他睡不好是常有的事,跟冷不冷無關。

封無極譏誚地撇嘴。“我不怕冷。”

“啊?”

“連寒玉床我都睡過了,這一點點冷算得了什麼?”

“寒玉床?”她愕然。“你是說傳說中那張千年寒冰打造的冰床嗎?”那可是武林人士夢寐以求的練功神物,聽說在那床上睡上一年,抵得過一甲子的修為。“怪不得你武功會如此高強了。”

他不置可否。

“你怎會有機會睡寒玉床的?”她好奇地問。“聽說寒玉床百年以前就在江湖上消失了,不是嗎?”

“……”

“是你師父嗎?我一直很好奇,不知傳你武功的師父究竟是何方神聖。”

她是不是問太多了?

他的沉默不語令她頓時有些尷尬,他們又不是朋友,嚴格說來,還算是敵人,她憑什麼探問他的來歷?

“抱歉,是我多言了。”她吶吶道歉。

他默不作聲,靜靜望着她。

她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臉頰刺痛得微微發紅,勉強牽起一笑。“我……我睡了喔。”說著,她伸手摸索斗篷,一時倉皇,竟找不到。

他主動替她拾起斗篷,攤開來抖了抖,重新覆在她身上,密密地圍攏。

“謝謝。”她低語。

他望着她羞窘的紅顏,心念一動。“為何要關心我?”

“什麼?”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何要擔憂我睡不好,冷不冷?”他啞聲問。“我愈難受,你應該愈開心才是。”

“才不是那樣呢!”她不假思索地反駁。“我不希望你睡不好,我──”驀地頓住。

他默默瞧着她愈來愈染紅的臉頰,胸口有一把奇異的火溫溫地竄燒。

“我……”小手不安地拽著斗篷。“總之我希望你睡得好──”

未完的話語乍然咽回,她驚顫著身子,感覺他粗糙的指膚在自己唇瓣上慢慢撫過。

他想做什麼?

她心跳慌亂,只覺得他的臉好像愈來愈接近,愈來愈接近,男性氣息熱熱地、曖昧地燙着她的唇……

但他最後還是停住了,她聽見他一聲懊惱的低咒,然後撇開她的唇,澀澀拋下一句──

“睡吧!”

她木然不動,忽然感到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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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女御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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