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杜瑪莉點頭稱許。「把你看見的事物與他分享,把你體會到的感覺與他交流,把你的心門打開,容許他進入其中,不要拒絕他的探索,如果已經做到這個程度還不能使你倆得到幸福的話,那麼,才讓這段婚姻過去……」

那些冬日裏的句子像鋼琴上的黑鍵,敲在心上,彷佛一麴生命中的變奏,崢嶸得那麼高亢。

不曾或忘……卻還是退縮了。

幾個月前,在她人生與事業最迷惘的時候,瑪莉為她擲出命運的骰子。

於是,她飄洋過海,回到出生地,與此生所遇見最難纏的敵人鏖戰至今……

自從那日被他從陸雲鎖那裏接回,兩人之間彷佛逐起一道沉默的牆,他有他的心魔,她也有她的。

兩人奮力抵抗自己心中的魔,內心交戰之際,無暇再對外掀起戰爭,不約而同掛上免戰牌的同時,山中大宅里只有那些家臣們整日期待着不可能來臨的戰地春夢。

他們有意無意地提起,那日以為她失蹤時,他為她整夜不寐;以及到警局報案后,他便讓王司機開車載着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她的身影,不怕一萬,就怕她真有個萬一……

「先生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其實很關心太太呢。」

陳嫂狀似不經意地向寧海打了個小報告,無非希望這對夫妻的關係能夠日漸和諧。

其實不用人提點,寧海也猜得出來,否則陸靜深也不可能在次日便出現在陸雲鎖那裏,並且將她帶回來。

當時在車裏,他倆並肩而坐,原以為他會摘下冷靜的面具,對她大動肝火——畢竟是她自己坐上陸雲鎖的車跟他走的,他若動怒,她也沒話說。

然而他一句話都沒講,倒是王司機喳呼了幾句——

「幸好太太沒事,先生可是擔心極了,一整晚都沒合眼。」

此時陸靜深繃著臉沒吭聲,看起來不像擔心她的樣子,倒是眼窩下略泛青,那是一夜沒睡的證據。

見兩人沉默無語,王司機又想開口,這一回,陸靜深方沉聲喝止:「夠了。」隨即摸索着拉上前方隔板,將前後車廂隔離起來。

「你擔心我?」寧海只問了這一句。

他沒回答。她也沒再問。

擺在眼前的事實哪裏需要多問。

問他,不過是希望他否認。

如果他能說一聲「不」,也許,她還能繼續先前的相處模式,挑他釁他戲他謔他,看他火冒三丈,她卻依然隔岸觀火,火燒不到她自身。

可他不否認、不承認,一言不發,防守得比素來以嚴謹着稱的德國足球守門員還要嚴密,全身上下只有微微抿着的唇線稍顯柔軟,看似可以攻陷。

衝動下,她傾身上前吻了那唇線,靈巧的舌尖如海潮侵襲岸岩。

她是海,他是陸,海陸交會本質上就是相互折磨。

起初他抵死不從,屹立不動。然而海一向最有耐心,否則不會一次又一次不辭勞苦地潮湧陸地,是侵略,也是給予。一遍遍磨吮下,他抿得死緊的唇終於出現了破綻,她便順着那綻口探舌進去,嘗到他深藏其中的激情。

這男人受她吸引。她肯定。

然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深深為他所動,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陸靜深……」她低喚。

兩人在逐漸轉為急促的呼吸聲中,一路保持沉默到現在。

歸來已三天,誰也沒去打擾誰。不是想要和平,只是突然不確定該怎麼對待他。一如當初,不知該如何讓兩個人都能得到幸福。

婚禮上,寧海對瑪莉說的那些關於婚後的幸福保證,不過是為了不讓她遺憾。至於該怎麼做,她其實毫無頭緒。

只好怪他,怪他不該為她擔憂。

她從來都是不知好歹的那種人,最見不得有人為自己費心。

今年冷春,島上的夏天來得遲。

穿過花園時,腳邊的鳶尾花正初初綻放。

下意識躲避彼此,卻沒設防他就坐在那裏——

一張矮木條椅上,一叢紫鳶尾前,人與花相襯托,好似一幅畫。

花是梵谷畫筆下的紫色鳶尾花。

人是面容俊朗、眉間微憂的男人。

看見陸靜深的當下,寧海停步不前,顯然他也察覺到她存在,原本放鬆的身軀微微一僵,坐得挺直。

對峙半晌,忽然一聲輕咳介入這幅畫中。

一個拿着修枝剪的草帽大叔從一旁的花叢中站了起來,斜瞥寧海一眼,又看了陸靜深一瞬,而後再咳一聲,看着那鳶尾花叢道:

「晚了一點,好在還是開了。大自然就是如此奧妙。」

說的是花,卻若有所喻。像寓意深遠的日本俳句,松尾芭蕉一流。

寧海笑咳一聲,嘆了口氣邁步上前,蹲下身看着那紫色花朵道:「嗯,開得不錯。鳶尾不好種呢。」

「沒辦法,先生喜歡。」劉叔說。

「喔。」寧海輕應了聲。

兩人當陸靜深不存在那樣,聊了一會兒的花。而後草帽大叔又像剛剛出現時那樣突兀地離開了。

回過頭看着默然如一座沉靜山林的陸靜深,不知道為什麼,寧海想起瑪莉對她說過的話——

把你看見的事物與他分享。

把你體會到的感覺與他交流。

把你的心門打開,容許他進入其中……

不行,她做不到!

她轉身想跑。

他卻在這時候叫住她。

「寧海。」

短短兩字彷佛敲在厚重的堅冰上,鏗鏘有力,冰裂之痕迅速曼延,將她的心一分為二。

一半的她想裝作沒聽見,繼續逃跑。

一半的她卻不能容許自己逃避,於是她轉過身,看向他的同時,清楚聽見心底冰層的崩裂……她陷下去了。

「你要去哪?」陸靜深問。

寧海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去照相館拿沖洗好的照片。」不確定他對她已探知多少,她保守地回答。

「嗯。」他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可以走了?」從沒向人交代行蹤的習慣,此時話說起來嘴角竟有點發澀。

「不行。」

寧海訝異地再次眨了眨眼。「不行?」從什麼時候起,她要去哪裏居然需要經過別人同意?

「三天前,你的『失蹤』才讓陳嫂擔心到睡不着覺,我不希望你這回出去又發生類似的事情。」

他語氣好平穩,若不是看見他放在腿上的左手緊緊捉着右手,寧海還真會被他給騙了。

「所以呢?」寧海眉色略挑。「你不會要禁我足吧?」

禁足?陸靜深嘴角微微一撇。「山路不好走,你可以請王司機載你一程。」

「我喜歡散步,陳嫂手藝太好,我這陣子吃多了,需要運動。」雖是借口,但需要運動倒是真話。

見說不動她,擔心陸雲鎖或者主家那頭會再有動作,陸靜深忍不住擰起眉,可一時又不知道還能怎麼勸。若是一般夫妻,他可以拿出丈夫的權利阻止她,可偏偏他們又不是那種可以互相勸告的夫妻。

等了半晌,見他不再說話,寧海說:「沒意見?那我走了。」

她方轉身,他已站了起來跨步上前,伸手捉住她。

「寧海。」他皺着眉喚她。

「還有事?」覺察出一點趣味,寧海暫時放下自己心頭的煩憂,轉身去面對他的。他看起來很困擾,也有一點掙扎,表情十分有意思。

緊握住她手肘,陸靜深擰着眉頭道:「你手機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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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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