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篇一律的早晨。
「老婆起床了!親愛的,快點!快點!快點!我受不了了……」隨着充滿磁性的男聲逐漸放大,趴在床上的女人伸手按住了那個正在跳草裙舞的半裸猛男。
正想眯眼,她提醒自己:哦,不,不行,她得起來,這個鬧鐘有防貪睡的功能,再不起來,她會被「它」吵得頭痛欲裂。強迫自己起身,然後將它背後的按鈕拉下。
柴小今在心裏咒罵那個錄了這段鬧鐘聲音的死男人。
就算她的鬧鐘是他送的,也不能擅自把阿羅哈給洗掉,而且還換成這樣無聊噁心的台詞。再說,這小廢物明明就是他和第二十七號女朋友到夏威夷度假時買的,死傢伙還敢老婆、老婆叫個沒完,簡直就是厚顏無恥到了最高點。
耙耙長發,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沖澡,小今想辦法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穿上衣服,在走進廚房前吸了一口氣,伸手打開位於她隔壁的主卧室--空的。她就知道他又一夜沒有回來。
看看時鐘,嗯,七點半了。小今拿起電話,想也不想地按了幾個號碼。
電話那頭傳來動人的待機音樂,正是時下最流行的「方曉露告別演唱會版的IENEVERBEENTOME」。就在她以為將要進入語音信箱時,電話突然接通。
「……喂……」那是個女人,他的第四十三號女朋友,小今認得她的聲音。也對,都聽了三個禮拜了,柔軟的雌性聲音充滿剛起床的慵懶與沙啞,無論哪個女人聽了都會掉下一地雞皮疙瘩。「……請問哪位?」
小今呼了一口氣,沉下音調:「早安,我找張鍹鎧。」
「嗄?你找……鍹鎧?」女人迷迷糊糊地應着。「……你……你是誰?」有沒有常識?竟然在早上七點半打電話來?
這些年來,小今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對話,沒有尖叫,沒有不高興。「我?我是他老婆。」
「什麽?」
還什麽!嚇醒了吧?波霸美女。小今加上一句:「沒錯。麻煩請叫我們家小鎧鎧聽電話。」
不用想也知道,那女人肯定十分不願意,也許還臭着一張臉。但是,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男人的聲音,她可以想像那個畫面--男人在女人的驚呼中醒來,發現她正拿着自己的手機時立即搶過它。
「喂?」那聲音與她鬧鐘里的聲音一般般,但是明顯充滿惺忪的磁性與性感的低啞。
「七點半了呢,鎧鎧。」小今刻意表現出抑揚頓挫。「你是不是該醒了?寶貝?」
張鍹鎧在那一刻笑了出來。「喔!天呀,真的七點半了耶!謝謝你,老婆,我馬上起床。」
他的嬉笑顯然讓他身畔的女人發火。
小今知道以他的熱情,應該要花上一點時間來安撫身邊的美人,不得不加上一句:「老公,早上有重要的會議要開,不能遲到喲。」
「我不會。」張鍹鎧很清楚,小今已經把他的時間掐得好好的。事實上,她連他和女朋友溫存的時間都算進去了,不然,她絕不會在七點半叫醒他。
「那好,事務所見。」小今知道他是個守信用的人。是的,這也是他唯一的優點。好色,愛鬧,自以為是,但絕不誤事。
「事務所見。」
語竟,她快速地收線,沒讓自己有機會聽到那些有的沒的雜音。
因為她是個記取教訓的人。小今知道晚一秒鐘會有多大的差別。上一次,他和他三十五號女友之間銷魂的吶喊曾經充斥在她的腦海里整整一個禮拜,那種感覺就像是大腦被戰鬥機轟炸過一樣,說有多惡就有多惡。她在那一刻發誓,絕不讓那些不堪入耳的聲音有機會擾亂她敏感的神經。
開了瓦斯爐,做了兩份早餐,回房換衣服、化妝,然後收拾一切,在八點二十分準時出門。
***
她依然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人。理由很簡單,如果你就住在事務所頂樓,實在很難遲到。
暄凱,這個她待了七年的小小辦公室,是由兩個大學同學一同開設的建築師事務所。
想當年,小今剛進事務所的時候,這裏只有三個人,現在卻已經有了一、二十個人的規模;雖然算不上是業界的龍頭,但也有了點名氣,還得過幾座獎,業績算得上蒸蒸日上。
老闆之一的張鍹鎧,是業界有名的不聽話兼太有主見的富N代。長相英俊,體格健美,個性隨和。
另一個老闆章軒剴,則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雖然酷酷的,不愛說話,但是,個性也不差。
聽說,這兩個傢伙在大學的時候,因為太酷似的名字而鬧了不少笑話,甚至為了某件可笑至極的事發生爭吵;後來,在打了一架之後成了莫逆。畢業之後,他們一起出國取經,在英國工讀了兩、三年;回國之後,張鍹鎧把這間由某個了不起的親戚那裏繼承來的大樓的三樓改成事務所,兩人合夥當起老闆。
這一點,小今當然無法苟同。
「你不是急着想要表現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脫離家裏的富二代?」真是沒種,居然還用家裏的錢?
「我沒有想要脫離家裏,我是給家裏面的人踢出來的。哈哈哈!」張鍹鎧哈哈大笑,漂亮的臉上一點也沒有羞赧。「再說,誰這麽了不起,赤手空拳光靠自己就能活啊?」
對啦對啦,有誰會送一棟市中心的大樓當禮物?有誰有辦法一面開事務所,還把其它樓層分租出去當包租公?根本就不怕這個月是不是透支、口袋空空。好啦,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長孫,就算是被踢出家門的那一位,你還是比較會賺,可以了嗎?當她柴小姐沒看過錢嗎?
沒多久之後,事實證明了張鍹鎧的說法。當然,小今不是有意偷窺,因為在這個三人小公司,她身兼多職,要跑這個,又要跑那個,理所當然地需要管理事務所的帳簿,呵,裏頭的數字還真是進得少、出得多。
媽呀,有幾個案子甚至是貼錢在做--一句話,純粹做功德闖名聲。
小今曾經為這個事務所的未來擔心過一陣子,畢竟現在是建築業界的十年寒冬;但沒有多久,這個看似花瓶和那個看似木頭的男人居然把暄凱做起來了。
好吧,也不是沒有多久,他們花了三、四年呢!當然,之後也不是真的一帆風順,跑了好長一陣子的三點半,然後,又經過幾次大風大浪,暄凱之後就真的扶搖直上,一直到現在的規模。哎!真虧得她撐得了這麽久。
小今抿唇。
在開了燈、打開落地窗之後,聽到有人進門的聲音,她連頭也不必回,便知道那是誰。
「早啊,小今。」那是她聽過最好聽的男性聲音;尤其是傷心寂寞的時候,任何女人都會被他的聲音感動。
「早啊,阿軒。」柴小今抬頭,對着他微笑。
空氣中充滿了玉米蛋餅的香味--章軒剴,暄凱的另一個老闆,又高又大的型男,也是住在二十樓的另一戶鄰居;拿着他的最愛,挑眉看着小今手裏的早餐,一會兒就明白友人A又犯了老毛病。「辛苦你了。」
小今甜笑。「什麽話!都在掌握中啦。」別開頭,不想直視那雙通透的眼,她加了一句:「放心好了,他已經起床了,會和你一起去參加永盛集團的說明會。」
章軒剴搖頭。「坦白說,我一點也不擔心這個。」又不是初出茅蘆的小夥子,就算自己一個人去又如何?「你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麽。」
小今繼續甜笑。「阿軒,你不用擔心我。」她直言不諱:「我很強很強。」
他看了她一眼,不怎麽相信。「你知道我的肩膀還空着。」
見鬼的空着。小今呼了一口氣。「別壞了你的行情。」她拍拍他的肩。「上班、上班。」
章軒剴聳了聳肩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吃早餐。
小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她可以聽到外頭的聲音,一個接着一個的員工打卡、上班,之後,來來回回的走動。
她看著鐘,已經八點五十分。拉拉衣角,繼續敲着電腦鍵盤,沒有意外地聽見一陣朗笑,接着是一連串打招呼的聲音,然後一個笑嘻嘻的花美男滑進她的辦公室。隨着他的腳步,好像在四周的氛圍中引進一大片晨光,也許,還飄進幾朵薰香的玫瑰。
「早安,老婆。」
果然是今天早上那個無恥的男人。柴小今眯眼,輕易地閃過那張急欲欺來的爛嘴。「少來。」
第幾百次的失敗了?張鍹鎧沒有急起直追,只是皺眉。「噢,寶貝,一大早就讓我傷心,你真是太過分了。」
「我聽你在胡說八道。」小今將注意力放到螢幕上,試着不去理會身畔那道炫人的光線,還有張鍹鎧身上那套猶然登錄著犯罪過程的昨日服裝。「別發瘋了。」她淡淡地道:「早餐在桌子上,送洗的西裝已經掛在衣架,記得把換下來的衣服收進塑膠袋裏。」
「知道了,老婆。」張鍹鎧立正站好,舉手敬禮。
小今瞧也沒瞧他一眼。「現在,滾回你的辦公室。」
「遵命。」聽某嘴大富貴,雖然含着鑽石湯匙出生,他還是乖乖照做。
利用小隔間的休息室梳洗,換了新的衣服,噴了造型噴霧,左看右看,抓出讓自己看了都忍不住香一個的髮型--張鍹鎧在鏡子前給了自己一個飛吻,然後,在九點二十分,舒舒服服地坐在位子上,看着簡報,吃着已經涼透的愛心早餐。
九點四十分,可憐的合夥人不得不紆尊降貴地來到他的辦公室,就為了一起聽偉大全能助理的簡報。
小今在說了今日的行程之後,還加上注意事項。說完了注意事項,還叮嚀了東吩咐了西,兩個實為老闆的男人在滿意之餘,只能不住地點頭。
末了,她問:「千一集團的新標案,有興趣嗎?」
「啊?」張鍹鎧發出接近白痴的疑問。
「就是那個名為綠建築,卻一點也不綠的社區建案。」章軒剴回道。
「喔,那個。」張鍹鎧點頭。
「怎麽樣?」小今問。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不要。」
沒錯,當然絕對不要。就算千一集團財大氣粗,這一次的標案又是上億的工程,但是,這次的標案並不是那麽有趣;況且,現在的暄凱沒有這個案子也撐得下去,又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壞了自個兒的行情?
「任性鬼。懶得理你們。」誰不知道他們只想做自己有興趣的事?就算賠錢也覺得OK,要不是有她撐着,這間事務所會有今日的光景嗎?小今冷哼。「對了,今天會有人來事務所面試。」
「對喔!今天要招考新任助理。」張鍹鎧點頭。「可是我們都不在耶。」嗚嗚,錯過看漂亮妹妹的機會了啦。
「你在有用嗎?」小今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砍了他數十刀。「要不要把長相、胸部尺寸開出來?」
「真的嗎?老婆,我要三十六F--」不知死活的肉醬張正想列出他的賞美標準。
但章軒剴明智地打斷他。「小今決定就好了。」畢竟她才是這七年裏,唯一沒有犯過錯的人。
張鍹鎧收到友人A給的信號彈,當下見風轉舵:「說得有道理。家和萬事興,做老公的當然以老婆的意見為意見。」
小今哼了一聲。這本來就只是知會一聲,她做事,哪要他們批准啊?「快點出門,永盛的張董最討厭人家遲到了。」
聞言,兩個男人連忙起身。
就在小今整理東西的當下,張鍹鎧跑了回來,用力地在她的臉頰上啾了一下。
小今張大眼,愣了。
「好香好軟。」張鍹鎧故意回味無窮地說著,尤其在瞧見小今的錯愕與憤怒時笑得好甜好甜。呵呵呵,他就知道,努力了這麽久,總有成功的一天。「記得想我哦,老婆。」
當他逃開,身後發出小今的巨吼:「張、鍹、鎧!」
張鍹鎧頑皮地與友人A對看一眼,兩人火速進入電梯。
他在得意之餘明白地瞧見友人A臉上的神色。那是一種遺憾、搖頭,擺明了「閣下真是傻瓜一個」的表情。光看着,他的開心就莫名消了一半。「阿軒,你想說什麽?」
「你啊,總有一天會後悔。」章軒剴說。
「什麽事?」他問。
「很多事。」他說。
「阿軒,」阿鎧說:「我什麽時候後悔過?」
阿軒說:「什麽都不知道的人,當然不會後悔。」
「這是最新的頭腦體操?」還挺拗口的呢。阿鎧揚眉。「我已經清醒了。」
見鬼的清醒。阿軒搖頭。「來談公事吧。」
***
辦公室里的小今撫着臉。
掌心貼着方才被惡狼吻過的地方。
還是那麽熱那麽軟,還是那麽……令人討厭。是的,討厭……討厭。
小今不停地想着,一一把心裏想要冒出泡泡的位置貼上「討厭」的標籤。
沒多久,就連她自己都累了,不得不坐下,賴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這個位於通往兩個老闆房門前的小房間,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七年了呢,什麽時候改成這樣的格局?什麽時候開始,她從他們的夥伴,變成了老闆門前的守門員?這整層樓的人、一張一張的標案、一個又一個的建築模型到底是怎麽來的?小今想着,眼前不由得浮現只有三個人共同努力的畫面。
總是嘻嘻哈哈的阿鎧,總是冷冷酷酷的阿軒,總是把他們當兒子一樣使喚的她……然而,當她伸出手,什麽都消失了。
說的也是,一切都過去了。她不得不承認,人是戀舊的,很難改變的,但是,有時候你就是得改變。因為走不下去了,因為你再不成長,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微微地揚起嘴角,小今對自己說話--
走吧,小今,往前走,你不是一個只會待在原地的人。七年前你怎麽走出那裏,現在你就可以走出這裏。
***
有點累。
好吧,不是一點點,是很累很累。也對,這些日子,她一直很忙很忙。
白天,忙着辦公,忙着教新進人員熟悉她的工作;一回到家,又忙着打包,然後,做了一拖拉庫的移交清冊,還有一大堆注意事項、標準作業流程等等的;有那麽一瞬間,小今覺得自己很可笑。
柴小今,有沒有搞錯,就你一個人了不起嗎?別人也不是傻瓜啦,即使是跑照,也還有順順、小秋……再不然,憑你做的那些資料夾,以前建的那些有的沒有的檔案櫃、電子檔,大家一起翻一翻、找一找過去的檔來參照就好……而且,事務所里還有可可、阿喵他們這些老資格的,總不至於叫老闆們自己找東西吧?
對啦,不要忙了。
她想,但是停不下來。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因為,她真的把暄凱當成了自己的心血;因為……沒有這樣做,她實在放心不下。所以,讓她傻一下吧,就當最後一次的傻瓜吧。沒關係,是最後一次了。
小今想着。電話忽然響起。她拿起話筒,聽見世界上最柔最軟最迷人的聲音。
「小今。」那是小文,她最最最親愛的名模大姊。
「大姊,你不是在巴黎嗎?怎麽打電話來了?」小今的唇變得彎彎的。「工作不忙嗎?」
「還好。現在是空檔。」小文笑笑。「一點了吧?我就知道你還沒睡。東西都弄好了嗎?」
對於姊姊的問題,小今點頭。「都裝箱了。我已經跟貨運說好,星期二就會來載。」
「我也跟我大樓的管理員說了,請他們把東西先搬進去。」小文告訴她:「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
「我知道了。」小今輕道。「謝謝你,大姊。」
小文嗯了一聲,末了又加上一句:「這樣真的好嗎?你一個人耶!為什麽不等我或小新有空的時候再陪你去?」
「沒關係,」她說:「我都二十七歲了,我可以的。」
小文呼了一口氣。「好吧,一切小心。」
「你也是,一切小心。」
收了線,小今看着已經空蕩蕩的房間,心裏有種陌生的感覺。原來她剛到這裏時,就是這樣的……好空曠、好廣大……好像她可以在這裏面跑來跑去,做運動。
腦海里浮現五年前的他--已經做了三天模型的阿鎧,在聽見她的閑扯時紅着眼睛開口:「對哦,你要畢業了。」
小今瞥了根本沒有抬頭的阿鎧一眼,以為他只是隨口搭話。「嗯,我得開始找房子了。希望離上班的地方不要太遠,希望房租不會太貴,希望房東不要太龜毛……」
她正在碎念,他竟然接話:「真不巧,這棟樓都租出去了耶。」
他指的是這棟大樓嗎?開什麽玩笑,這裏是鑽石地段,一樓是銀行,二樓是證券交易所,三樓是建築事務所……十四樓以上雖然是單純的以住家為主,但住的也都是白領的高階主管。兩百多坪的樓層,每層樓都是兩戶到四戶的規格,哪是她負擔得起的小門小戶?
「你在開玩笑嗎?」小今惡狠狠地白他一眼,彷佛眼中可以射出雷射光,一把將阿鎧不食人間煙火的大腦打穿。
但阿鎧沒理她,自顧自地把一旁的小樹枝插上。「嗯,阿軒才剛做了庭園造景,那裏應該沒有空房間吧?不過,就算他有,個性那麽差,你跟他住會很辛苦。還是跟我住比較好。」他在說這話時嘴笑得很開,眉眼彎彎的,像是早晨剛烤好的可口吐司,更像是陽光加上蜂蜜。「小今,就這麽辦,別找了,二十樓只有我和阿軒兩戶,我一個人又住不了三間房。再說,我也很少回家,你就搬來跟我一起住。」
「阿鎧……」小今不得不低下頭,掩去想要咬他一口的衝動。「不要開我玩笑了,我根本付不起房租。」就算把她榨乾,她身上的錢也不夠付他一個月的房租和兩個月的保證金。
「我沒有啊!」阿鎧好認真地說著:「小今,你真的很不專心,沒有好好聽我說話嗎?我一個人也住不了三間房,房間放在那裏空着也是空着,就當我這個做老闆的給你優待。」他說得懇切,就像她住他那裏理所當然似。「你不用付房租,當然不用付。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有空的時候幫我打掃一下家裏什麽的就好。你也知道,我啊,就是太隨性。」
小今輕易地被他說動,因為當時的她太年輕,因為她真的無處可去,因為她為他當時的笑臉心折;但是當她搬了進來,她發現他的仁慈很令人傷心。
就如阿鎧所說,他很少回家;但他所有的事物都是自己辦理。他的帳單早就辦理轉帳繳款,她只要幫他收信;他的家每個星期都有清潔公司來打掃,他的衣服每件都送洗,根本就不勞她費心。
小今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結果,於是自個兒把他請的清潔公司終止契約,接下了整理家務的工作。她不想欠他太多,也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有太多別人碰觸的痕迹,那會讓她有種想要再打掃一次的衝動。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來說,她擁有讓人不太能夠理解的精神潔癖。
而且,她知道最大的原因還有一個,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小今以為她能夠在這裏做到。很多時候,她常常忘了這裏只是讓她暫住的地方。
然而,這樣短暫的快樂總會在孤寂的深夜裏清醒,尤其是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得不告訴自己--她只是個房客;不,應該說,她只是個員工,這只是一個好老闆送給她的福利。
所以,就算再怎麽費心、再怎麽積極、再怎麽自以為是的打造這裏、佈置這裏,這裏的一切也不會是她的。
是的,不只是這間屋子,還有跟她一起住在這裏的那個人,全部……全部都不是她的。從來就不是。
然而,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些又是什麽?她瞧着尚未打包的林林總總,心隱隱痛着,唇微微抿着。那些都是阿鎧出遊後帶回來給她的禮物,它們的存在總是帶給她過多複雜的聯想。
小今知道在阿鎧心裏她是特別的,因為無論他到哪裏,從來沒有一次忘記帶禮物給她,即使他送她的禮物不見得實用;但是,她很清楚,這不是在機場的免稅店隨隨便便買來打發她的。
然而,就算她在他心裏有個角落,不過,她也知道他為何深夜不歸,他跟誰誰誰一起。
那個誰誰誰裏面,沒有一個是自己。
如此的結論讓她不得不嘆氣。
這個畫框,那個花瓶,這個字紙簍,那個文具盒……好多好多的東西……一個又一個細心地包着,一個又一個小心翼翼地放好。她知道,也許這輩子她再也不會讓它們有見到陽光的一天,也許,它們應該被留在這裏就好。
不是我的,我不應該要。她想。即使,我一直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