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光芒頓消,她睜開眼睛,就看見武衛明那雙無限沮喪、無限心痛,更無比堅決的眸子,她心頭不禁巨震。“武衛明!”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不要……”話未完,隨即感覺身子一重,再也無力說出一個字,整個人就像陷入蛛網的蝴蝶般動彈不得。
方才暴怒不已的武衛明此刻戾氣全消,輕輕一嘆,臉上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他伸出手,緩緩撫過她的臉,冰寒化作溫柔,流入心底。“然而我的心思,你也要明白。”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從我身邊奪走你。”
周婉倩的淚,奪眶而出。
“所以從現在起,你什麼都不要想,只要專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回手,食指微動,她雙眼慢慢合上,神志也漸漸模糊只是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她聽到了這男子的最後一句低語——
“……惡鬼,大概只是個借口吧。”武衛明低嘆,語氣里有種因了悟而起的從容,“我只是想要你一直在我身邊而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淚,落入武衛明的掌心。
“法輪隨轉,神魂兩分!”
一團銀芒爆起,將周婉倩整個身形籠罩其中……
轉眼之間,以沂園為中心數里內原本艷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了,陰氣四合,集中於樂原上空,沂園竹林一帶,霧氣瀰漫,更是風雷之聲大作。
園中的待衛、僕從面面相覷,即使跟隨武衛明已久,這種異象也是前所未見,人人心驚膽顫、惴惴不安。
而在山林之內,它霍然驚起,遠眺四方,它能夠感受那裏正在形成一個龐大的術場,一定有什麼驚人的事在發生!
它腳下生風,以鬼魅特有的極速“飄移”到沂園之外,卻發現自己只能望而興嘆,一道前所未見的強橫結辦將內外封閉得滴水不漏,它不能像上次一般拼着受傷闖進去——硬要進去,下場只有灰飛煙滅!
它不由暗自忐忑,難道是那女鬼在作法?不!她絕沒有這個能力……或是又來了什麼棘手人物?糟糕!若是被別的同類捷足先登就不妙了
兩個時辰之後,霧散去開,沂園上空恢復了晴空萬里,然而竹林與閑雲閣卻幾乎是面目全非。
竹林彷彿被巨風吹襲,齊齊地向外倒伏;閑雲閣周圍數丈之地被夷為平地,連一棵小草一隻蟲蟻也無,方才的巨大法力將被捲入的一切盡數化為粉塵!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以武衛明的能力,能將破壞力控制在數丈內就已經算是奇迹了。
武衛明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踉蹌,險此一跤摔倒。而最巨大的、最令人驚異變化卻是他的一頭長發,束髮玉冠早已消失無蹤,披散下來的,竟是一片銀白,如耄耄之年的老者一般!
區區兩個時辰,滿頭墨發盡雪,消耗之大,不言可知。
此時的武衛明,雖疲累欲死,臉上卻揚起無限欣悅的笑容。如果此時有人路過沂園的佛堂,便會驚奇地發現一株海棠上不合時令盛放着,綠葉如蓋,花開如碗,經若施脂,灼灼迎人。微風拂來,枝葉花朵輕輕搖擺,竟嚴然如關閣美人,風流動人之處,難描難畫。
這株海棠,此時已被武衛明以絕大法力,將周婉倩的元神寄於其中。
功成大半,武衛明此時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再動,可是還有最後一步此法才能功德圓滿——借物塑形,化體轉生。
左手結成法印,右手着一方白玉香圓,正是他自幼佩帶,曾為鍾浩與周婉倩定情信物的那一個。這玉香圓伴他多年,濡染靈氣,用做媒幻化術不須多費法力,所謂剪紙為馬撒豆成兵,有點根基便可做到。
銀光散開,片刻間,玉香圓消失不見,而俏生生在面前的,已是周婉倩。
重生!沒錯,這對她來說已可算脫胎換骨。
周婉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武衛明那一頭白髮,她驚呼一聲,奔了過來,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正暴露在烈日之下,伸手攙扶搖搖欲墜的武衛明,流下淚來。
“你……你……”眼前人虛弱的樣子,一看就大大不妙,“你又是何苦……”
他輕笑,反握住她的手,感覺已不再是冰雪般的寒意,而是玉一般的濕潤,“我看起來這麼糟糕?也好……”他點點頭,“從今以後,換你來照顧我好了。”
雖然是說笑,不過他這次全力施法,雖僥倖成功卻也大耗元氣,沒有兩、三年工夫休想完全恢復,那頭白髮更是無法再轉黑,代價不可謂不大。
她含淚重重點頭,別說是照顧,就是讓她立刻捨命,也絕不會猶豫分毫!
對於沂園的所有人而言,永興十年四月十七的這一天,是個永生難忘的大日子。
首先,沂園之上,風雷雲雨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禁地之內更是電光縱橫去,緊跟着,從竹林出來的候爺居然一頭黑髮盡數變白——雖然白髮無損候爺的俊美,反倒平添了幾分邪魅,但望之不免有些心驚。
再來,園裏平空冒出一個女子,在候爺身邊。一身白衣,素麵無妝,卻已是天下罕見的美人。
候爺說她姓周,自己卻喚她小倩,笑言是新收的丫頭,只是有長眼的誰看不出候爺當她是心肝寶貝,雖然來歷神秘,卻沒一個人真敢當這姑娘是丫頭。
最後,候爺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沂園東側的偏僻小佛堂,從今時今日起,每時每刻都要有衛士輪值守衛,一草一木,但有損傷,軍法論處!
自這邊起,眾人便開始習慣候爺身邊多一位周姑娘。她被候爺安排在西廂,距他住的正房只幾步之遙。說是丫頭,卻從不見她做丫頭的事,最多為候爺烹茶倒酒,偶爾綉幾針女紅,再不然就是下廚指點着做幾樣點心,畢竟廚娘也不敢真讓她動手。
多數時間她都待在候爺身旁,讀書賞畫,逗鳥餵魚,候爺興起舞劍,她便彈琴作歌。沂園本就偏僻,遠離俗塵,兩人悠閑度日,頗有神仙裝眷侶的味道。
曾有人大着膽私下去順周姑娘她的來歷,她只是微笑說自己遭逢離亂,路遇候爺,蒙他搭救。
眾人不免猜測,她八成是哪個官宦人家的落難千金,與候爺相識后一見鍾情,說來倒也是一樁蕩氣迴腸的奇情。武府都是聰明人,自然早看出候爺與她的情分,碰見都是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周姑娘”,心裏卻是拿她當未來當家主母看了。
這一日,已是金烏漸落的黃昏時分,湖心亭里,武衛明懶洋洋地伏在石桌上,正想打個小盹,就聽見不遠處腳步漸行漸近,輕淺有致,不用看都知道是周婉倩,頑皮之心忽起,他索性繼續裝睡。
腳步聲在身邊停下,一隻托盤落在桌上,熟悉的柔軟嗓音響起,“衛明。”
他一動不動,她顯然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提高聲音,“衛明,起來,不要在這裏睡,會着涼的。”
武衛明繼續裝死,周婉倩覺得不對,伸手推他肩頭,見他沒有反應,她開始着急,用力再推他,“衛明!”這一推,他居然順勢滑了下去,軟軟倒在地上。
周婉倩大驚,“衛明?!”
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呼吸平穩,再探脈象,搏動有力,但為何他會突然昏迷?難道是……難道是上次為她移魂終於遭到法力反噬?!
“衛明、衛明!”她叫聲中已隱含哭聲,顫着嗓子叫道:“來人——”
一隻手掌及時掩住她的口,從地上支起身的武衛明當然不能真讓她把待衛招來剎風景。
周婉倩驚魂未定,卻也立刻明白過來是武衛明在戲弄自己,想到方才的驚惶狼狽,不由一時羞惱,狠狠推開他,“你乾脆一輩子不要起來算了!”
他嬉皮笑臉,再湊上來,“我若真一睡不起,你就不心疼?”一邊說一邊看她難得的生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
她臉色轉白,這話正觸及她心結——自從神魂分離之後,她一直擔心武衛明身上會留下什麼隱患,“你!”她語聲發顫,“你這人為什麼要拿自己開這種玩笑!”
見她臉色,武衛明便知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歉,“我說錯了!小倩,你不要生氣,我真的很好,不用擔心……你再不信,我舞套劍給你看。”
拿他討好的樣子沒轍,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子的托盤,“誰要看你舞劍,把這個吃掉。”
又來了!武衛明抱頭,再次深深後悔自己前些天說那什麼“你來照顧我”的蠢話。自那日起,他的飲食起居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當然很好,但有一樣不好,周婉倩對他的那頭白髮深感憂慮,總擔心會有什麼隱患,既沒什麼好法子,只得在食補上下功夫,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葯膳高湯照三餐加宵夜地端來。
她貴為公主,食不厭精,母又常年卧病,因而對此道極為通曉,武府大廚已將她奉為天人——可憐他卻吃得快吐了。不過七、八天,周婉倩好說歹說連哄帶騙至親自下廚做些美味小點,他武大將軍才肯勉強灌下。
果然,武衛明嫌惡地瞟了一眼那一小婉黑紅參雜的粘稠東西,“這又是什麼鬼玩意?”
“茯令血糯粥。”周婉倩諄諄勁誘,“加了何首烏與黑芝麻,對氣血虧損最有助益。”
武衛明假裝聽不到,轉身去垂涎另外三個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餅、佛手千層卷,順手拈起一塊金玉酥扔進嘴裏,“小倩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廚也不差。”
周婉倩聽到心上人的誇獎當然開心,但是她可不會就此忘了那碗葯粥,“那你可以把這個喝掉了吧?”
“不要!”武衛明沉着臉給她看,好想偷偷倒進魚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臉,“你要是敢倒掉,以後我就不做任何點心。”
“不用這樣吧……”他苦笑,“我現在是功力大損,虛不受補啊……”
“那至少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起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長時間呢,而且我還特別加了楓糖,不會難吃的。”
嘆口氣,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不忘惡狠狠地強調,“最後!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這話每天要聽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園裏,這樣的濃情蜜意,讓簡單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溫暖與光彩,對於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來說,幸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轉眼間已過了近十日,兩人的清閑日子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來,武衛明便去練武,周婉倩獨自在園中欣賞花木。端午漸近,園裏石榴含苞,早開的已微吐紅萼了。
她正思忖着再制些新鮮點心,武衛明已找到這來。
他看看四周,笑着說:“這石榴花不夠好看,來,我和你去瞧那海棠”
周婉倩輕輕點頭,自從神魂分離那日起,出於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願去看那株海棠,不過,武衛明要去,她自也不會違拗他。
兩人漫步走去,穿廊過亭,繞樹穿花,待望見牆角飛詹,觀音堂已到。佛堂前後共有四名待衛值守,看到武衛明與周婉倩,趕忙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