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熱,很熱,非常熱。

一雙長腿跨在桌邊,長腿的主人雙手盤胸,上身貼在椅背上,呆望窗外。

午後的陽光將柏油路面烤得乾巴巴,每當有車經過的時候,沙塵飄揚,看起來就跟沙漠沒兩樣。長腿的主人將視線轉回螢幕上,那個記帳表格看起來一點都不吸引人。

炎炎夏日正好眠,當老闆的如果不會藉機偷懶,就太可恥啦!

眼皮愈來愈沉重,呼息逐漸悠長,他歪過頭去,切入睡眠模式。

下一秒,雞貓子鬼叫從遠而近飆進來──

「不好啦!力陽哥,出事了!」

「誰?什麽事?」他打了個機靈,瞬間清醒過來,搔搔後腦勺。

「力陽哥……」原來是暑期工讀生小七。

「停!不準叫。」他伸出手,摀住耳朵。「你聽過自己的叫聲沒有?青春期沒過,嗓音要變不變,叫起來像拔了毛的雞,能聽嗎?」

小七一臉尷尬。「別損我嘛!人家的毛很快會長齊的。」

「說什麽啊你!」幸好離得遠,不然他會一掌巴在他頭上。「怎麽回事?」

「那個女人又來了。」

「哪個女人?」他蹙起眉頭。

「前幾天到處打聽阿泰的消息,說要去做家庭訪問的女人,今天又來了。」

是她?腦中浮現一道身影,女人──一種與他無緣的生物。鄭力陽沒好氣的打個大呵欠,再度把腳抬回桌邊。「要來就讓她來,有什麽好吵的?」

「今天工地的機器出問題,湯叔提早下工了,里長看見他買酒回家。」

鄭力陽聽懂他的意思。「他喝醉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湯叔的酒量很差。」

酒品更差。想到這一點,鄭力陽的頭有些痛了。

「我爸又幹了什麽事?」另一個少年出現在門口,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握着拖把柄,臉上看得出戒備。

「還有什麽事?不就是喝酒嗎?」鄭力陽再次把腳放回地面,雙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雖然不太甘願,還是站起身。「阿泰,你在這裏待着,拖完地之後,去顧櫃枱。小七,你別閑着,提幾桶水去外面潑一潑,熱死人了。」他走出去,襲來的熱浪像一條條爬在身上蠕動的蟲。

如果阿泰不是他罩的,這時在太陽底下走路的人不會是他,但他已經答應教練,暑假這兩個月會罩着阿泰,不讓他惹上麻煩。

這本來不難辦到,但一場校際比賽砸壞了這種可能,現在就算阿泰乖乖的,麻煩也會主動來惹他,所以一有什麽人扯上阿泰,他都得放下手邊的事,過去關照。

之前麻煩來找過幾次,都被擋下來,想來躲在暗處的傢伙也知道他們不好惹。就在他認為對方要鳴金收兵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陌生女人。

那個女人,他遠遠的觀望過幾次,有別於之前來的打手,她嬌小玲瓏,看起來毫無威脅性。不是他歧視女人……好吧!他可能沒把女人的攻擊力看在眼裏,不過一個企圖用鞋跟彌補身高不足的女人,有何威脅可言?別說不確定她是不是敵方派來的,就算她是,敵方出的這招是哪招,他也看不出來。

他任由她天天造訪湯家,只確保她每次都撲空,心想,閉門羹吃久了,她早晚會放棄。然而,湯叔與酒精是最糟糕的組合,讓她碰見了還得了?

走不到幾步路,汗水冒出來,原本乾爽的棉質背心貼在身上,悶得像是第二層皮膚,他穿着夾腳拖的腳丫感受到來自地面的熱力,一腳踩得比一腳快,走過一排排透天厝,來到湯家那個巷口。

「鄭力陽,你終於來了!」里長擦擦汗,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裏面什麽情況?」他一副主事者的口吻。

「不知道,還沒進去看。」里長答得有點心虛。

「我先進去吧!」

「怎麽可以?我才是里長,保護里民是我的責任!」正氣凜然的話一說完,他馬上把脖子縮回去。「不過既然你堅持,就隨你的意思吧!」

鄭力陽懶得跟他辯,率先走過去。

門才剛拉開一條縫,一個啤酒罐飛射出來,他及時閃開,啤酒罐擦過身側,砸中跟在後面探頭探腦的里長。

「哎喲!」

「小心點。」鄭力陽的雙手往兩旁推,兩扇玻璃門被分開。

屋裏已是一片凌亂,原本放在茶几上的報紙、遙控器被掃到地上,啤酒泡沫流了一地,酒氣衝天。

一向沉默寡言的湯叔變了樣,此時他臉色潮紅,氣喘吁吁,像是經過劇烈搏鬥,那雙長了繭的手舉在身前,緊緊抓住一個真皮提把,齜牙咧嘴。

提把接在一個女用公事包上,包包底部,兩隻屬於女人的嫩手十指怒張,緊揪着。一個女人身體微弓,姿勢跟湯叔差不多,兩隻高跟鞋抵死踏在地上,完全是拿命出來拚了的架式。

「你不是說有錢要給我嗎?拿出來啊!」

「不可理喻!這是我的包包,放手,快放手!」

「你要是不給,我自己拿。」喝了酒的湯叔力氣奇大無比,而且很不講理。

她也不遑多讓,雖然一頭鬈髮濕漉漉,還是火力全開,狼狽歸狼狽,鬥志絕對高昂。

「老湯好像打過一輪了。」里長小聲嘀咕,指着那女人的額頭。「你看。」

她額頭上有一抹紅印子,跟里長頭上那個很像,鄭力陽一肚子火冒上來。他早該想到,一個連吃幾天閉門羹還不肯放棄的女人,性子一定很執拗,好不容易敲開湯家的門,又怎麽會因為幾罐亂飛的啤酒就打道回府?

她有沒有想過,她的個頭那麽小,怎麽跟湯叔拚?先別提那身上班族套裝綁手綁腳,她明顯也缺乏打架的經驗,只能被動的跟着湯叔甩來甩去。

「笨女人!」他低聲咒罵,卻有點佩服。照她那種豁出一切的氣魄來看,最後投降的人肯定是湯叔,不過到那時候,她就是沒死,也去半條命了。

這個想法令他蹙起眉頭,盤起雙臂,怒喝一聲,「住手!」

拔河兩方,沒有人要聽他的,只有里長急得猛撓臉頰。

看來只有動用以前的老方法了,鄭力陽朝里長抬了抬下巴,「你過去那邊,想辦法帶開湯叔。」

里長苦着臉,一把抱住醉漢,探頭出來勸道:「老湯,先放開人家小姐。」

「不放!你們來得正好,幫我問她,既然說有錢要給阿泰,為什麽不交給我?是怎樣?難道我不是阿泰的親爸爸?」

那女人聽了,雙眼噴火,「基金會又不是散財童子,才剛要做家庭訪問,怎麽會帶錢來?我們做事是有流程的。」她提起一口氣,「首先,要……」

「不拉不拉不拉!」粗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瞬間,除了湯叔以外,屋內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精采。

里長露出生吞雞蛋的表情,凸着眼珠,瞪着鄭力陽,活像他剛剛不是說了一句話,而是對着空中噴出一把火。

鄭力陽張着嘴巴,一臉不敢置信,好像自己突然擁有超能力。剛剛那串聲音是他發出來的嗎?他?看到年輕女人總是說不出半個字的他自己?

「你什麽意思?」她沉下臉,傻瓜也聽得出他的不耐煩。

里長古怪的瞧了鄭力陽一眼,「你那個……還是讓我來說吧!」

「不用,你抱好湯叔。」鄭力陽繞到她身後。她往後挺翹的臀部包在窄裙里,勾出美好的曲線,跟她的拗脾氣一樣,讓人印象深刻,可惜此時不適合欣賞。他一臉凝重,緩緩的張開嘴,「我……是叫你不要廢話。」這一次他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雙眼因而迸出興奮的光芒。

她在設法奪回公事包的同時,分神瞪他。這一分神,她的手勁鬆開了點,公事包迅速朝湯叔那邊移過去。

看到這一幕,湯叔立馬來了精神,右腳一跺,要一鼓作氣把公事包搶走。

休想得逞!她也跟着加大了力道。

沒機會多想自己居然突破了恐女症的窒礙,鄭力陽眯起雙眼,只得先處理眼前的問題。「我數到三,你們都給我放手。一,二……」

忽然,湯叔哼了一聲,雙手往自己這邊死拽過去。

沒人料到他會突然撒潑,尤其那女人更是無所防備,被拽着幾乎往前摔去。

下一秒,湯叔又往前猛推,然後鬆手。

「啊……」尖叫聲倏地響起。

屋外,幾隻在騎樓下避暑的小麻雀掀開翅膀,四散逃去。

這招太賤了!

鞋跟先在地上往前猛刮,再往後猛擦,呂成儀無法控制力道,只能往後跌出去。

臉抬高時,她看到身後電器櫃最上端立着一個大花瓶,瞬間瞪圓了眼睛。要是撞上去,花瓶一定會摔下來,粉碎在她頭上,她會被毀容,還可能變成瞎子。

不要啊!她直覺要抱住頭,卻抬不起手,身體因過度恐慌而無法控制。砰的一聲,她重重撞了上去,花瓶晃了幾圈,向前傾倒,栽了下來。

死定了!這一刻,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它在眼前愈變愈大,愈變愈大……

忽然,左肩被抓痛,一股巨大力量扯過來,她猛地倒下,下一瞬間,一道黑影轉到另一側,像是倒塌的牆,毫不留情的把她壓向地面。

乒啷!一陣巨響傳來,她知道那是花瓶砸到地面的聲音,不過不如想像中驚心動魄。那聲響依然很大,但聽起來像是在隔壁,不是在身邊。

之後,一片死寂,她的眼前全黑。

吸了一口氣,胸口的刺痛告訴她,自己之前屏住呼吸,嚇得連氣都沒喘。她眨了眨眼睛,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東西,想摸摸臉,檢查有沒有受傷,但整個人被緊緊箍住,無法掙脫。

她急了,想快點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鼻尖卻碰觸到一片帶着濕氣的溫熱。難道是血?她被毀容了嗎?她蹭上去嗅聞。

「安分一點!」警告聲隨即響起,感覺就像她貼在聲源上,感受得到聲浪傳出的振動。「你們有沒有事?」

你們?她聽得胡裏胡塗,這不是在跟她說話吧?

「老湯沒事,我就難說了,剛好趕過來當他的肉墊,要不是後面有沙發擋住,我的屁股已經開花了。」里長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好像隔了好幾床棉被。

「你呢?」又一陣振動貼上她的鼻尖,竄入肌膚。

圈住她的束縛終於鬆開,壓在身上的重量也倏地減輕,當光線進入眼眸時,她才發現那束縛來自於他的雙臂,重量來自他。

她愣愣的看着面前陌生的男性臉龐。他一雙濃眉攢起,雙眼炯炯盯着她的臉,氣息有些不穩,或許是因為過度緊繃,頸子上的青筋一突一突。

他的眼神近乎野蠻的鎖住了她,「說話啊!你怎樣?」

好凶!「我……還好。」

他多看了她幾眼,確定她沒有受傷。

她瞬間明白,是他搶先擋到她身邊,把她按倒在地,用身體做遮擋,讓她避開爆開的花瓶。他怎麽會那麽好心?跟她說話的時候,他不一直都是橫眉豎目的嗎?

傻愣愣的看他別開頭,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想起剛才那片濕熱。那不是血,至少不是她的血,她已飛快將臉摸過一遍,自己沒受傷,那麽那是什麽?

他站起身,彎腰對她伸出一隻手。她沒多想便遞出自己的手,他看似沒用幾分力,卻立刻將她拉起。

重新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的感覺真好!

「謝……」還沒謝完,她衝進他的懷裏。

這傢伙用力過猛了!她抬起頭要抗議,卻發現這個位置有些熟悉,蹭在鼻尖的感覺跟剛才一模一樣,潮濕,溫熱,好聞,那是……他的汗水!原來她剛剛就窩在這裏,以男人與女人擁抱時嵌合的姿態,被他保護在懷裏,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鄭力陽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嚇了一跳,迅速扣牢她的腰。圈抱下,那纖瘦的身體聞起來有點甜的氣息,讓他意識到眼前的情況跟以往不同。

過去他用這種方法把人拖起來,只限同性,那些傢伙長得三大五粗,不說多耐撞,光是力氣、敏捷度,都強過她許多,隨便一扯就活跳跳的像尾蝦,哪裏像她?

這種虛弱的身子要是屬於男人,那就慘了,但她是女人,所以還好……等等,她是女人!這個事實忽然敲進他的腦子裏。那抵在身上,從未感受過的柔軟起伏,讓他徹底感受到她是個女人……噢,女人。

天哪!女人!下一秒,他暈呼呼,一連串險狀前的記憶回到腦中,想起自己剛剛對她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這簡直是天大的奇蹟!

對於任何男人來說,跟女人說話不難,對他卻是一大障礙。出於某種原因,他無法與年齡層相近的女人相處,這個症頭雖然是近十年才發生的,但愈來愈困擾他。儘管他很哈女人,卻連句最基本的招呼語都說不出口,無法自如的與她們相處。

可是在面對她的時候,這個問題居然消失無蹤,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是他第一次靠女人這麽近,甚至沒時間讓他產生排斥反應,他們就緊緊抱在一起,還一連兩次,讓他如何不激動?他忍不住收緊了雙臂。

「喂,你可以放手了。」她推了推他。

「……好。」再偷嗅一下,紅潮漫上耳根子,幸好他皮膚黑,看不太出來,然後慢慢的鬆開手,「站好了嗎?」

「當然站好了。」她彆扭的低吼。

鑒於她有一次不良前科,他再問一次,「你確定?」

「廢話!」她答得兇巴巴。

他放開手的瞬間,像是為了證明什麽,她飛快的後退一步,仰起頭,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她忍不住驚喘了下。

剛才在混亂中沒看清楚,現在她才發現他看起來不好惹。呂成儀忍不住再後退一步,他太高也太壯了,坦克背心剛好裹住身軀,陽剛線條一覽無遺。

他是個肌肉男!正是這一點,令她不知所措。她接觸過的男人不多,絕大多數是公事來往,襯衫與長褲是基本行頭,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把精壯的手臂露出來,還有毛茸茸的腿。

她沒想過自己會有覺得男人穿太少的一天,但現在就是如此。他身上充滿結實的肌肉,高低起伏成陽剛的線條,體膚上有幾道青筋浮起,原始而野蠻。

他的眉眼也透露出相近的訊息,那雙眼睛宛如燃燒着火焰,炯炯有神。他輪廓深刻,五官明朗,不像其他社會人士那樣善於收斂情緒,唇邊與眼角的淡淡痕迹說明了他不乏表情。此時的他橫眉豎目,看起來有些緊繃,有點兇惡,像在壓抑什麽,眼眸卻晶亮無比,彷佛為了什麽而興奮着。

她應該怕他,但不知為何,沒有太多恐懼。她確實不安,但不是認為他會做出嚇人的事,而是因為他裸露太多。他沒有說多餘的話,但無形中散發出的侵略力道,讓她緊繃。

「啊!我的花瓶破了,值很多錢的古董花瓶!」湯叔躺在沙發上,醉醺醺的呼嚷着。

「算了吧!不就是夜市買來的便宜貨,裝什麽古董?!」好不容易從他身下爬出來的里長很氣惱,把他掛在沙發邊的兩條腿拋上去。

湯叔咂了咂嘴,扭動身子,找出最適合入睡的姿勢。

「小聲點,不要吵醒他。」呂成儀心有餘悸。幸好她的公事包夠牢固,否則被他那樣拉,早就扯壞了。

「他睡著了。」里長低聲宣佈。

她湊過去觀察,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提醒了鄭力陽,她為何出現在這裏?她是為了阿泰而來,這項認知一進入腦中,某些防備瞬間歸位。

儘管想多了解她一些,但他無法置正事於不顧,教練交給他照顧的阿泰優先!

「原來你也知道要怕。」心緒一轉,他譏誚的笑了。

「怎麽會不怕?」

「敢跟喝醉酒的男人談事情,不就表示你膽子很大嗎?」

「等等,話說清楚,我不是跟喝醉酒的男人談事情。」她振振有詞。「我是在跟一個看起來冷靜的男人講話,但講不到一半,他喝了幾口啤酒……」

「那時候你就該滾了。」他打斷她的話。

「但我話還沒講完耶!誰知道他的酒量那麽差,才喝幾口就性情大變,開始摔東西,連我都被K到,還被啤酒弄濕頭髮。」她抽了抽鼻子,對自己頭上的味道不敢恭維,但極力忍住。

「湯叔喝酒就是那樣,從開酒瓶到醉倒,不用半小時。那段時間內,只要他睡着,一切都好說。如果有人在旁邊,他就會發酒瘋。」這也是小七急着去喊他來的原因。

湯叔一有空就喝酒,這是誰也管不了的事,所有的人明哲保身的方式就是從他面前消失,等到他睡死過去,再回來收拾殘局,而她偏偏選在錯誤的時間點闖來,給他添了一堆麻煩。

「我怎麽會知道?一般人不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很冤枉。

「是啊!她怎麽會知道?雖然這附近人人都知道,但她又不住在這裏。」里長忍不住多看了鄭力陽兩眼,嘀咕着,「奇怪,這傢伙今天說話怎麽這麽溜?」

「不住這裏,幹嘛天天往這裏跑?」鄭力陽想到花瓶砸下來的險狀,一肚子鳥氣。幸好他親自走一趟,救了她的小命,可是她居然不知道要感激。

「我來是因為職責所在,不然你以為我很閑嗎?」頭上的酒味讓她變得毛躁。

「什麽職責?」鄭力陽嗤之以鼻,毫不掩飾的翻白眼。「你是來找麻煩的吧!」

她當下火氣往上沖,吸氣,吐氣,重複五次以後,再也無法繼續下一個五次,怒氣噴發而出,「信不信由你!我一向都是解決麻煩的人。」

鄭力陽的反應很簡單,看看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湯叔,再看了下在一邊捏胳膊捶腿,剛當過人體肉墊的里長,接着看向地上亂七八糟的瓷器碎片,最後抬起腳,把一個空酒罐踢到她的腳邊。

匡啷匡啷的聲音過後,湯叔均勻的鼾聲響起。

非常確定她的目光跟着繞了一圈之後,他重新注視她的臉,抬高一邊眉毛,「你一向都是這樣解決麻煩的嗎?」

「我……」

他嗤笑,「我真是長見識了。」

這一招,比湯先生剛才那招更賤!

因為太生氣,呂成儀反而冷靜下來,把十個穩定情緒的深呼吸做完,打開公事包,「這是我的名片。」她遞了一張給里長,一張給那個臭臉男。

里長很乾脆的接過名片,鄭力陽卻盤起手臂,擺明了沒那麽好結交。

她才不管他擺什麽臭架子,一雙手直直把名片湊到他的鼻前。

他抬起下巴,一臉「我不拿,看你能把我怎麽樣」的表情。

她也很拗,死不收手。

「唉,你不要為難人家,收下啦!」里長在旁邊咕噥,「不然我幫你收……」

鄭力陽徐徐伸出兩根手指,夾住那張名片,甩到面前,隨便瞄了一眼,塞進臀後的口袋,繼續盯着她。

她這才以公事公辦的口氣自我介紹,「我是迎藝基金會的專員呂成儀,過來了解湯巨泰的家庭情況。」

「迎藝?我聽說過,這好像是贊助畫家跟音樂家的慈善團體,對不對?」里長一臉尋思。

她露出職業笑容。「我們基金會接受申請,視情況培養有美術、音樂才華的學生。」

鄭力陽嗤了一聲,「阿泰那小子一條線畫不直,外加五音不全,你找他干什麽?」他轉身,找來薄被,蓋在湯叔的肚子上,然後走到角落,調整電風扇風向。

雖然是要回答他的問題,但她故意轉向里長,笑吟吟的解釋,「我們基金會最近在推贊助體育資優生的專案,初步審查,湯巨泰符合資格。」

有這麽巧的事?不久前的運動比賽暴露出阿泰的特殊體質,這個基金會就剛好找上門來?

「你們怎麽挑贊助對象?隨便找一個學生就塞錢給他?」

他說得那麽輕蔑,好像基金會財大氣粗,到處亂灑錢,她很不滿,可是做這份工作三年了,她知道很多人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善意時,很難不產生懷疑,他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在我開始解釋以前,我要先知道你是哪位。」

「不必麻煩,繼續往下說。」他卻執意惹惱她。

「先生,怎麽稱呼你?」她的堅持不下於他。

他用眼神評估她半晌後,才開口回答,「鄭力陽,阿泰的鄰居。」

「鄭先生。」她輕輕頷首。「湯巨泰的老師把他的家庭情況轉發到相關單位,迎藝基金會是其中之一。經過審核後,他被列為有待贊助的對象。」

他若有所思,「阿泰的老師什麽時候幫他申請的?」

「兩年前。」

他的神情轉為譏誚,「如果兩年前阿泰眼巴巴的等你們救濟,早就餓死了。」

這也是常見的反應之一,她再忍。「但他沒有,重點是我已經來到這裏,可以為他提供協助,這個假設性問題不存在。」

里長看出她的笑容快要崩解了。「小姐,你被嚇到了吧?鄭力陽,先帶她出去,我把碎片掃一掃。」見他不理,里長又靠過去碎碎念,「再怎麽說,她是來找阿泰,說有贊助他念書的辦法。老湯家需要幫助,雖然阿泰在你那邊打工,但暑假才兩個月,能賺多少錢?別把人家的好意往外推。」

她的耳朵尖了起來。「湯巨泰為你打工?」這就是他以保護者自居的緣故?

里長不敢回答,只是看着鄭力陽,一副等他發話的模樣。

她想了想,忽然明白一件事,這個男人才是關鍵。雖然他含糊帶過自己的身分,但即便是里長也不敢違逆他,顯然他來頭更大。她想起這幾天附近鄰居談到湯家時,支吾其詞,再看他充滿敵意的態度,一個想法跳了出來,是他從中作梗!

為什麽?她想不出任何理由,可是直覺告訴她,癥結在他身上。

「好了,好了,你們出去再說,讓我把地掃一掃。」里長老是擔心會有人受傷。「咦?鄭力陽,你的腳流血了。」

「在哪?」他低頭一看,「喔!那個,不會痛,不嚴重。」

只是短暫一瞬,夠讓呂成儀的腦子轉一圈了。

「一定是被花瓶碎片划傷的。」還沒看到傷口,她就搶先說話,「這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讓我來包紮。傷口如果沒經過徹底消毒,很容易細菌感染。來,讓我看看……」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她腦門一熱,迅速撲上前去,不計一切的握住兩條精實的腿,「傷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

鄭力陽幾乎要無言了。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姿勢很不雅嗎?

「在哪?」她仰起頭,熱切的問。

他別無選擇的岔開雙腿,指着大腿內側,「這裏。」

那只是一道淺淺的划傷,長度不到十公分,雖然冒出幾大顆血珠,但已乾涸一半,要不是里長站的角度剛剛好,也不會發現,只是他沒想到她會積極成這樣。哼哼,這下還想幫他消毒嗎?看她怎麽掰下去?

居然是這麽小的傷?呂成儀也傻眼了,更窘的是,當她腦熱退去,發現自己就蹲在他身前,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太曖昧了。

她縮回雙手,站起來,故作無事的拉好裙子,「嗯,這個……雖然傷口不大,但還是要謹慎處理。」

「不必了。」

「我堅持。」反正臉已經丟光,若不達到目的,豈不是虧更大?「如果你不讓我擦藥,那也沒關係,頂多我明天來探望你,後天再來,大後天也來,直到你痊癒為止。」說話之際,她直直看着他,傳達真正的意思:直到見到湯巨泰為止。

鄭力陽聽懂了,眼中閃過銳光。好,既然她要戰,他就奉陪。

他故意彎下腰,好整以暇的湊近她的臉,距離愈短,眼中的火花愈強烈。

她知道他接下了戰帖,也知道在這個時候退縮等於認輸,於是不顧後果的挺直腰板,與他鼻尖對鼻尖,近到足以在對方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有趣!從來沒有女人直接挑起他的怒火,她的膽子大到什麽程度?他忽然很想試探一下,視線落入那雙充滿挑釁的眼中,晃兩下,緩緩下滑到她的鼻頭。

她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彷佛察覺到他的意圖。

他的目光再滑到她的唇瓣,眼色不由得加深,眸底的火燒得更旺。

她剋制不住呼出來的熱息,開始微喘,不安直線上升。他的作為再明顯不過,想以男性的力道讓她感覺被壓迫。

他勾起嘴角,酷酷一笑,表情竟有些野蠻。

她招架不住他驟然升高的男性氣勢,即便非常輕微,還是打了個寒顫。

誰高誰低,立決!

他得意的笑了。「我怎麽能拒絕你的好意呢?」沒等她反唇相稽,他倏地後退。「里長,這裏交給你,我就先帶呂小姐回去了。」然後甩頭就走。

什麽話?他以為她是一件東西嗎?說帶走就帶走?

嘟嘟囔囔着,她還是不爭氣的跟上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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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不能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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