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深深身體顫抖,握着方向盤的手心微微盜汗。
車身緩慢行駛,四周花叢旁點燃了無數粉紅心形臘燭,跳躍的火光繽紛了夏夜,下過雨後,空氣清新,因為這些燭光更顯得溫馨。
龍深深無力地輕踩油門,相對於身邊男子蓄勢待發的神情,她膽怯起來。身上這套過於亮眼的旗袍不但沒成為她的保護色,反而更突顯她的懦弱。
眼前,無數的賓客端坐室外禮堂,熱鬧非凡,閃光燈不停閃着的地方,聚集焦點彷彿新郎與新娘,她緊張得想吐,好想逃離這個地方。她根本不想看見這個殘忍的現實,寧願躲回家裏獨自療傷。
車停下,不少賓客驚訝地回頭望向這輛稀有古董車,想知道裏面載的是什麼人。
「唉……」龍深深趴在方向盤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無力地對鳳鳴說:「你去吧,我想回家了。」算了,他們要結就去結吧,她被打敗了行不行?
「既然都來了,幹麼不一起去?」鳳鳴納悶。從剛剛她沉默,心不在焉地駕駛時,他就敏感地察覺氣氛詭異。
「不了,我不想去了。」去了只是被笑而已,她選擇當一隻鴕鳥,挖個地洞將自己的頭埋起來,不看不聽,就不會受刺激。
一想逃走,她就低頭摳起指甲,這是龍深深從小到大的小習慣,每當父母一吵架,無能為力的她,就窩在牆角摳指甲。
「喂,你鎮定點!」鳳鳴推推她。
她大概是新郎的舊情人吧,否則怎會如此憂鬱?雖然他一向最討厭那些沉溺於過去的人,覺得那太軟弱,但也許是緣分,也許她真的很美麗,所以讓他想安慰她。
龍深深茫然抬頭,望進他閃爍的眼瞳。她雙眼染上一層薄霧,可憐兮兮。
「他連分手都沒跟我說,莫名其妙地就把我甩了,我實在沒臉走進去……」她悄聲呢喃,聲量小到連螞蟻都快聽不到。
「你很迷人,連我都捨不得把眼光從你身上移開。」鳳鳴握住她的手,大掌覆蓋她的小手,溫柔中充滿了一種不容質疑的自信。
「誰拋棄你,就是世上最愚蠢的男人,你一定要去證明他有多愚蠢!」
龍深深驚訝。不知何時,她的心思已經全然被這男人看透了。而他的眼神比任何讚美還要直接,先讓她的脆弱無所遁形,接着蒸發她全部的不安。
在他的眼光下,藉由他的手,奇異地,她的身體裏似乎產生了一股莫名的、前所未有的能量。
「謝謝……」龍深深羞怯低頭,生平第一次從異性口中,真的得到了女人需要的虛榮感,被讚賞的感覺讓她飄飄然,尤其對方是這麼出色的男性。他隨口說一句,比自己母親拚命洗腦更有效一百倍。
她忍不住笑了,笑自己的沒出息,也笑自己的沒用,竟然得靠陌生人的稱讚來給她信心。
她淺淺的笑容像天邊彩霞,鳳鳴看痴了。在華麗的旗袍下,原來她的笑容是如此羞赧單純,他對她真的很好奇,打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這同車的短暫時間裏,有幾次,他竟差點就忘了此行的目的。
「就是這樣,你笑起來很好看,待會兒就這樣走進禮堂,不用怕!」
龍深深輕輕點頭,他們在狹小車內相視而笑,同時一種天涯淪落人的感慨也慢慢發酵着。緣分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啊,竟然這麼輕易就讓信任感在彼此之間蔓延開來。
龍深深熄了火,打開車門。
高跟鞋踩在草皮上,拽着長長的旗袍裙擺,她鎖上車門,輕輕步到他身旁。她不再那麼緊張,因為有一個體貼的男人陪伴在她身旁,如果還有一點點的不安,一定是源自於他太過優秀。
紅毯兩旁鮮花簇擁,四周寂靜,因為他們的姍姍來遲。
所有人焦點轉移,不再放在新郎和新娘身上,因為另一對翩然出現的男女更引人注目。
無數燭火映照下,龍深深和鳳鳴的影子交錯重迭着,模樣登對,像一對戀人。
他們打扮得有如走在奧斯卡星光大道般隆重,過人的品味,明星似的耀眼光芒,讓賓客們瞠目結舌、艷羨不已。
這是一場庭園喜宴,所有餐點都是採用自助式,隆重又不失隨興。七層華麗蛋糕上一對糖做的登對小人兒,正在向全世界宣告他們有多幸福。
到處可見白色香水百合,空氣中瀰漫花朵和香檳的氣味,樂團的鋼琴手正在琴鍵上熱情飛揚着指頭,和浪漫的薩克斯風合奏輕快而美妙的樂章。
主婚席上,男女雙方的家長因為鳳鳴和龍深深的出現個個驚呆,面容尷尬。
就算妝化得再濃、旗袍穿得再紅,蔡裕華的父母也認得出來這女子就是兒子交往五年的女友,很有默契地,花映兒的爸媽也想逃避問題,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造成不小轟動,鳳鳴倒是挺處之泰然。
「我去幫你拿點好吃的。」嗯,繞場一周,巡視個環境先。
「好。」他走了,龍深深雙手在桌底緊張地抓裙擺,想儘力維持優雅的表情,卻有些僵硬。
「你是新郎的親友嗎?」見美女的男件走了,隔壁男子馬上扭過頭來搭訕。
「是。」龍深深擠出客套笑容。
不遠處,鳳鳴被一群女人團團包圍,那些女人笑得花枝亂顫,看樣子他短時間內回不來。她心跳如擂鼓,開始在心中演練起待會兒見到蔡裕華該用什麼表情和台詞。同時,身旁開始聚集一堆蒼蠅,不少男士包圍着她,在耳邊嗡嗡作響——
「小姐,你愛吃什麼,我去拿給你,你偏好西式還是中式餐點?」
龍深深望着男子發黃的兩大排牙齒,搖搖頭淺笑。唔……看到你就飽了。
「小姐,你穿起旗袍好美,人家說,同一件旗袍,每個女人穿起來感覺都會不同,我想這件只有你穿最有韻味。」另一位男士立刻大剌剌告白。
「謝謝。」龍深深無力地笑着。她馬上坐正,偷偷拉攏裙擺,努力遮掩露出一半的雪白大腿。
「姊姊,你好象仙女喔!你已婚未婚?我們這裏有很多優秀的男士任你挑喔,你會不會介意男朋友年紀比你小?」花小弟跳進來,興奮地自我推薦起來。美麗大姊姊,是青少年的最愛。
龍深深乾笑。「不介意……」倒是滿介意智商比她低的。
如果說,這是她今天想要的結果,那麼以現在製造出來的轟動,已經算成功了吧。啜了一口香檳,龍深深暗自想着。
視線穿透周圍人牆,她眼光忽地搜尋到一個偉岸身影。
那是穿着俐落黑色西裝的鳳鳴,挺拔而出眾,他端着瓷盤,一邊優雅邁步走來,一邊自在地跟身旁的人說話,他嘴邊的笑容如此魅惑,他的頭髮濃密得像午夜,他一出現,就讓周遭的景物頓時黯淡無光。
她凝視着他,音樂彷彿停了,談話也似乎停了,空氣像靜止一般,花香濃烈,她卻彷彿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香。
在同一秒,鳳鳴似乎也感覺到了莫名的視線。
他抬頭望去,越過人群,一雙美麗的眼眸,是浩瀚銀河裏最亮的星子,焦點剛好定在他身上。她在打量他,他凝眸回望,在那幾秒中,他驀地感到口乾舌燥,某種異樣的感覺閃電似地流竄過他身體。
既陌生又詭異,情意暗涌。
未曾有過這種感受,他斂起笑容,對龍深深挑起一邊的眉。
對上他的雙眼,她眼眸里也閃過一絲訝異,紅着臉,深深飛快收回視線。
視線交會的那瞬間,像兩條平行線忽然重迭,時間忘了移動,停在同一秒鐘。
天啊,怎麼回事?這感覺像一見鍾情!
第一天見面,他們心裏在同一時間產生同一個疑問,絕妙的默契產生,卻沒人要承認。
「吃點東西吧。」鳳鳴走近,若無其事地把白色瓷盤遞給她。上頭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戰利品,剛才被一群女人給纏住,差點問出了他祖宗八代,費了他不少力氣才脫身。
「我沒胃口。」一抬眸便輕觸他的目光,龍深深心跳微快,她飛快婉拒。
莫名其妙被前男友甩了,來不及問為什麼就得送紅包,心裏好嘔,卻也只能坐在這裏強顏歡笑。原本應該感到悲憤的她,又因為一個陌生男子的出現,感到隱約亢奮,弄得她心情好複雜。
鳳鳴就坐在她身旁,用好溫柔的口氣哄她吃東西,這裏多少張面孔,她卻只能依靠他。而在一起五年的男友蔡裕華站在不遠處,才短短几個禮拜的時間,他彷佛變得好遙遠。
「這是頂級的法國名菜——松露烘蛋,不吃保證你會後悔。」他靠近她耳畔低聲說:「既然紅包都包了,就撈夠本再回家,不然今天不是太問了?」
「這又不是二九九吃到飽。」深深不敢置信地瞪他。
「你幹麼一副那麼生氣的樣子?」鳳鳴大啖美食,涼涼地道:「是不是想說別開玩笑了,我怎麼會懂你心裏的感覺?」
「我哪有?我一直都保持微笑啊!」她心虛地辯駁。
「告訴你吧,」他順手抽起餐巾,優雅地擦擦嘴角。「剛好我就懂,因為我跟你一樣,收到喜帖才知道這件事。」
什麼?深深愣住。那他怎麼能夠這麼鎮定?
「你知道松露是怎麼來的嗎?」他叉起一塊烘蛋,隨口問道。
「好象有聽過。」在記憶的抽屜里翻找着,驀地,她知道為何這傢伙如此眼熟了,她在電視上看過他!「我知道你是誰了。」
鳳鳴,離婚律師,未來她爸媽很可能會成為他的客戶。
「啊哈,我知道了!」他沒回答,卻忽地擊掌,像發現什麼重大秘密。
「什麼?」被他的詭異行徑駭到,深深後退一步,瞪大雙眼。
「哈哈哈——」他笑到無法控制,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該不會是打擊太大,壓抑太久,終於發瘋了吧?深深又後退了一步。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正經的面貌,準備為周遭滿瞼納悶的人們解惑。「唉,我終於發現這個婚禮不對勁的地方了。」
「哪裏不對勁?」她感覺不出有哪裏奇怪,氣氛佳、花團錦簇、新人登對,多麼特別的一場婚禮,還特意在室外舉行,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陣仗,幸福到連她都忍不住要嫉妒了。
鳳鳴笑。「他們沒掛上誰跟誰結婚的歡迎板。」就算喜帖上清楚註明婚禮的地點,還是不太好找。
「那又怎樣?」深深翻白眼。誰說結婚一定要掛上歡迎板?
「因為他們的姓太尷尬了。」真是的,還要他解釋得那麼清楚?「如果掛上歡迎板,上頭就要寫上『蔡花聯姻』。」說完,他又大笑了出來,不管一旁眾人臉色尷尬,氣氛沉默,他獨自笑個不停。
笑聲飄來,驚得主婚席上長輩們坐立難安。
那裏發生什麼事?笑聲久久未歇,還在餘波蕩漾。
這對新人終於忍不住起身。
「去敬個酒吧。」蔡裕華端着香檳,牽着自己的新娘,新娘笑容嬌媚,對長輩們溫柔一笑,頗有大家閨秀的味道。
望向從一進來就引起不少騷動的鳳鳴,花映兒暗暗撇嘴。
拉着認識才三個禮拜就閃電跟她求婚成功的老公,她拽着白紗、拖着米白色禮服裙擺,漾着美艷的笑容,決定去會會她的前男友。
她沒發覺自己握着的大手,手心正在滲汗。
蔡裕華又何嘗想面對這種尷尬情況呢?據他對深深的了解,前男友結婚了,忽地丟紅色炸彈給她,她充其量只會來婚禮晃一晃,再回家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真沒想到深深竟然真的盛裝趕來,而且還帶着出色的男伴。
而且,他到現在還一直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嗎?是和他在一起五年的女友嗎?就算遠遠觀望,也讓她的艷光逼到令人無法直視,他真的驚呆了。
這頭,鳳鳴還在神采飛揚地向其它賓客拿新人的姓氏開玩笑,龍深深退開,一句話也沒說。
其實,暗地嘲笑人不是她的作風,而且她一向很不贊成,可是此刻她心裏竟然覺得有些……痛快?
嘻嘻哈哈瞎扯一陣,鳳鳴攬過她肩膀,溫熱氣息拂過她耳旁,令她臉頰一陣熱燙。「像我們就很配啊,龍鳳聯姻,聽起來多澎湃!」他姓鳳、她姓龍,真是絕配。
「呃……」她只聽過龍鳳水餃,冷凍食品,還挺好吃的。「呵呵……」不習慣被眾人欣羨目光包圍,深深只能尷尬微笑。
「你們到底跟新郎新娘有什麼關係?」有着親戚身分的路人甲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一對男女太怪異了,不但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力,又旁若無人地開起新人玩笑,根本不是真心來祝福的嘛。
「我是花映兒的好朋友。」鳳鳴一派瀟洒,微笑回應,迷死身後一乾女性。
「喔?但是我並不認識你耶!」嬌滴滴女聲從後方殺出,所有人往新娘望去,現場一陣尷尬靜默過後,新娘這才像電視上穿着清涼的天真美少女,俏皮地對鳳鳴比個勝利手勢。
「開玩笑的啦!」她掩嘴呵呵笑着,很好心地替鳳鳴找台階下。「你就是鳳大律師嘛,誰不認識你啊?」她笑得腰肢亂顫。「來,這是我老公。」她故意和蔡裕華雙手五指交握,一副如膠似漆樣。「鳳先生,謝謝你願意撥空來參加我的婚禮,就算我們不熟,我都要感謝你。」
很好,撇得真清楚,鳳鳴氣到額邊青筋直冒。虧他以前對她也算不錯,現在竟然這麼絕。
「恭喜你。」他端起香檳,對新人致意,健臂忽地攬過從剛剛就躲在身後的龍深深,拉她一同湊熱鬧。
深深嚇得左腳被右腳高跟鞋忽地拐了一記,差點站不穩。鳳鳴長手一撈,準確地環住她的纖腰,將她接個正着。他們面對面,彼此沒有言語,深深驚呆。眾目睽睽下,他刻意停了兩秒,深情款款地對深深眨個眼,才依依不捨地把視線從她精緻臉龐移開。
深深有點暈眩,不僅是因為剛才失去平衡,更因為他的眼神太誘人。
多麼美麗的畫面啊,多麼若有似無的曖昧,多麼天造地設的俊男美女,眾人嘖嘖地羨慕起來,早就忘了今天是誰結婚。
「是你女友嗎?」花映兒有些惱怒觀眾的焦點不在她身上,她指指一旁低頭垂眸的深深。
「不,她是新郎的前女友。」鳳鳴微笑,一派輕鬆地往新人身上投擲了顆炸彈,而且還沒分清楚,今天希望蔡先生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呵,說完好暢快。
這句話瞬間炸得在場所有人傻眼。
龍深深惱怒地瞪鳳鳴,氣他把場面弄得好尷尬。
「……是,她是我前女友。」天外飛來一筆,新郎自首。
「什麼?」花映兒馬上怒髮衝冠。「你還跟我說你單身很久了?」誇她的美貌溫柔可愛,說得好象連和尚都會為她心動,害她立刻決定拋開老是不給承諾的鳳鳴,投入他懷抱,誰知道他背後還有複雜的感情沒善後。
「不管有沒有女友,我最後的選擇還是你。」蔡裕華拉起花映兒的小手,好深情地說:「你才是我今生的新娘。」
他和花映兒是註定要在一起的,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可是,他和龍深深在一起五年了,卻愈來愈食之無味,甚至到了棄之也不可惜的地步,所以怪不得他無情,因為感情這種事是真的勉強不來的。
樂團驟然奏起某電影配樂,參加婚禮的男男女女繼續沉浸在浪漫的氣氛,大伙兒跟着酒酣耳熱,花映兒被甜言蜜語迷惑,滿意地想起了自己才是新娘。
也對,反正她是最後的嬴家,沒啥好計較的。
在眾人起鬨下,這對新人熱切地擁吻着,夾帶新婚的熱情和一種拋棄從前的勝利姿態,在鳳鳴跟深深的面前,賣弄小倆口無邊無際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