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碧漪將手放在大腿上,因為驚慌,忍不住握緊雙拳。
當掌心碰到指尖時,她不意外的發現,十個指頭都是冰的。
進入會議室前,她還抱有一絲希望,父親幫她撮合的婚事不是真的。儘管從小到大,他事事管定,但她總以為他不會以相同的專制,強迫她接受無愛的婚姻。
但看看眼前的景象,她知道自己錯了。
父親領着男方代表、婚禮企畫進來,圍着橢圓桌坐下,打算以做專案的方式,處理她的終身大事。一陣恐慌攫住了她,她該怎麽辦?
「歐陽無法出席,我來代他開會。」男子柳推了推鈦框鏡架,率先發言的姿態,十足是個企業菁英。「歐陽同意,年底放出對沈小姐有好感的風聲,明年農曆年,記者將『意外』拍到他帶沈小姐回家拜年的照片。」
「必須是初一,要安排有分量的家族長輩接受採訪,證實兩人在交往。」瀋海之靠在椅背上,堅定的說:「關係夠近的人,會在初一會面。這是一樁名門聯姻,碧漪的地位不同一般,待遇也要高人一等。身為父親,我絕不同意她跟閑雜人等一樣,在年假後幾天,過去做可有可無的社交性拜訪。」他眼帶睥睨,無比傲然,「我瀋海之,可是有頭有臉的人!」
柳聳聳肩,提筆刷刷刷的記下這件事。「……嗯。」不很熱衷。
瀋海之被惹得眉頭一皺。
「櫻花季將釋出兩人到日本賞櫻的照片,證實戀情加溫中。」
瀋海之又開口,「選個有代表性的地點,既能讓人一眼看出是哪裏,又不是什麽人想去就去得了。日本最頂級的賞櫻地點在哪裏?」
柳抬頭反駁,「這會是一張隨手拍,因隨意而顯真,地點選在人人都能去的大眾景點。」
「你以為我會讓我女兒擠在人群中拍照,當作交代嗎?」瀋海之臉色一沉,「她可是我瀋海之的女兒,不是什麽大白菜!」
柳扭頭看她,「沈小姐,你怎麽想?」
沒想到話題會扯回自己身上,她沒及時回神,「我……」
「她怎麽想不重要。」瀋海之搶過話權。
「我問的是沈小姐的意見。」
「在我面前,她不敢有意見!」
沈碧漪瞪大眼睛。知道父親這麽想是一回事,聽他當眾說出來卻是另一回事。這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搧在她的臉上。
「沈小姐?」柳催促。
「就……」她一時不知怎麽反應,只能說出那句老話,「聽我父親的吧。」
柳頓了一下,才轉回頭,「好。」
接下來的討論,都與她無關了。
會議一如以往的冗長,敲定她的戀愛時程表,決定她要在什麽時候跟歐陽約會、牽手、擁抱,決定她該在哪個傍晚,提着超市袋子走入他的公寓,被記者發現進入半同居狀態。她的下半生,都在這場會議中敲定。
到了散會時,她刻意留待最後,只剩下她與柳。
柳是個乾凈清爽的男人──事實上是太乾凈太清爽了。他指甲剪得整齊,眉毛修得有型,西裝燙得筆挺,腳上那雙手工皮鞋完全是低調版極品,鞋面纖塵不染。這些完美的細節透露一個事實:他不可能屬於任何女人。
他愛男人。正確的說,他愛那個即將跟她結婚的男人。
她終於問,「歐陽要跟我結婚,你……沒有問題嗎?」
「我會有什麽問題?」他平和的關上筆記型電腦。
「他是你的……你們是……」
「伴侶。」他幫她說完。「我沒有問題。你呢?」
她不知道該如何啟齒,畢竟兩人不熟,但他問她意見的那瞬間,讓她以為他想知道她的想法,而他卡在這段關係中的微妙地位,也讓她以為自己擁有一個潛在盟友。
看來並非如此。
聽出她欲語還休,他嘆了口氣,「讓我直說吧,如果你不想跟歐陽結婚,指望我跳出來反對是沒用的。正如你父親所說,這是一樁豪門聯姻,所有人都能得到利益──我跟歐陽的關係得到庇護,沈氏餐飲集團得到歐陽家的融資,歐陽家得到你這個端莊體面的媳婦,皆大歡喜。只除了……」他憐憫的看着她。
她像被一棍子敲醒,「我。」
「所以,如果你不想結這個婚,就要讓人知道。乖乖坐着,聽父親的吩咐,不會為你贏來任何尊重。如果你認為我們在瓜分你的人生──」他的聲音既溫和,也銳利,「那是出自於你默許。」
她跌回椅子上。
「不發表意見的人,沒資格抱怨別人不尊重她的意見。」柳微微頷首,「告辭。」
午後,一個男人匆匆走過街道。
他的每個步伐都很穩健,充分展露對自身力量的信心。
這條街隨時可見犯罪的影子,扒手出沒不是新聞,人跡稀少時,甚至曾發生過當街襲擊。而這會兒,除了他以外,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機靈點的人都知道要怕,他卻信步向前。
街的兩旁,建築物摻雜各式風格,有幾棟被火燒過,留下焦黑的痕迹,令人見了心驚。這一帶安全死角太多,誰也不知道下個角落躲着什麽,也許是絕望的乞丐,也許是過度飢餓的狗。
但那雙長腿仍凜然劈開。
他將體重均分雙腿之上,步伐矯健有力,儘管如此,當皮靴落在地面時,卻沒有太多灰塵揚起,由此可見他將力量運用到極致。
他後背挺直,雙臂自然擺動,左腕上那支名表在陽光下發出燦爛之光,勾得騎樓下幾個小賊心痒痒。
每個人在動手之前,都會忍不住想,為何他一路走來,前面的老同行沒對他下手?但再多看兩眼,也放棄了打劫的念頭。這人雖然不常出現,但他們卻是識得,無論是他形諸於外的體能優勢,還是背景勢力,都不是他們動得了的。
賊影悄悄縮回去,阿克卡的嘴角微牽。
他轉過彎,下條街順眼多了,是商店聚集的地方。天氣正熱,大部分店主還在午休中。他穿過街道,走向對面的酒吧,推門而入。
相對清涼的空氣迎來,他適應光線改變,門在背後緩緩合上。
穿透昏黃的燈光,他環顧室內,明明都是空桌,但還是很吵。他看向懸在牆上,喋喋不休的大盒子,納悶它什麽時候才要閉嘴。
「嘿!」吧枱後方冒出一個女子。「我剛剛在撿東西,沒看見你進來。」
他食指抬了抬,「還沒改掉看八卦新聞的習慣?」
「為什麽要改?八卦有益靈魂!」
「哪一方面?」
「對付鄉愁。」
「聽你在扯。」
「真的!只有當被母語包圍時,我才不會太想家。」看到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她笑着說:「別這樣,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弄來衛星訊號。」這時,螢幕上的主持人說了一段他聽不懂的中文,她哈哈大笑,用英文對他說:「願上天保佑這些八卦主角,讓他們永遠有新話題娛樂我們。」
他一臉不認同。
「放鬆點,阿克卡,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有太多人喜歡把私生活攤給別人看,當作測試歡迎度的指標,愈多人討論,代表愈受注目。私隱放着又不值錢,拿出來吵一吵,起碼能弄點知名度。」
「我無法理解。」
「像你這種曾被狗仔隊追到浪跡天涯的人,怎麽可能理解『終於被關注』的快樂?」她有點故意的說,「那就像三千寵愛集一身。」
阿克卡取下墨鏡,慢條斯理的收進胸前口袋,指了指電視,「這不算娛樂。窺看別人的私隱,是一種殘忍。」
「他們願意被窺看!」
「那也不代表你一定要看。你沒別的事好做了嗎?」
她扁扁嘴,關掉電視。「這樣總行了吧?」
他忍住,沒指責她態度不佳。「……算了,我放棄感化你了。」
「原來你曾經作過這種夢?」她好驚訝,大力鼓掌,「放棄得好!你感化不了我的。」
他橫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她微傻。
除去深色鏡片的屏蔽,那雙鈷藍眼眸電力驚人。蒂琺記得,第一次見到他,她像被催眠似的傻住,話講到一半,腦袋直接清空。
都怪阿克卡太有男人味了!從陽剛的臉龐到魁梧的身材,無一不是極品。他自己不希望如此,所以除了保持乾凈之外,刻意荒廢對儀容的打理,但是,造就出來的胡碴、亂髮、晒黑的肌膚,卻讓他更吸引人。
他絕難被忽視,看着他,再怎麽心如止水的女人都會下意識的撥撥頭髮,挺起胸部,想讓自己更好看一點,他就是有辦法讓女人意識到,自己還是個會動情的人。
對於不想受青睞的人來說,擁有強大的天生魅力,自然是種困擾。雖然他已經在控制,但還是會不經意的電到人。
蒂琺是因為後來接觸多了,自動長出免疫力。不過,那雙藍眸依舊美得惹人讚歎,久久見上一次,心扉仍會震動。但那不是心動,純粹是一種對美麗事物的欣賞。
「每當你為這件事糾正我的時候,都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她拿出一個碗盛湯,遞給他,「小店招待。」
鳳凰島是印度洋北方一座中型島嶼,在政治上雖有歸屬之國,實際上卻是個三不管地帶,政府的公權力無法徹底施展,只能跟紮根在此的眾多利益團體較勁。
只有強或韌的人,才能生存,弱者只能儘快茁壯,或者被淘汰,能留下來定居的人,即使再不起眼,也有其本事與手腕。而蒂琺,一個獨身女人,開立容易惹是生非的酒吧,靠的是膽識。
這世界茫茫大,換作在任何地方,他們都難以結交彼此,但幾年前,各自來到這片地域,定了下來。蒂琺是黑髮黑眼的華人,阿克卡是黑髮藍眼的多國混血兒,對他們來說,膚色與種族不是隔閡,互利共生之後,更加固了彼此的友誼。
「你要的貨,我幫你調齊了,倉庫里右邊那兩個冷凍櫃就是,還有旁邊的三個木箱。」她摸出一把鑰匙放在他面前。「我要看店,沒辦法跟你過去。你離開前,記得把鑰匙丟回我信箱,不然我明天得上迴音島去跟你要。」
他喝湯的動作很明顯的頓了一下。
他的島不讓女人上去,就算是男人,不在他的許可範圍之內也不行──那意味着他不歡迎任何人過去串門子。事實上,除了工務需求,蒂琺也沒聽說誰上去晃蕩過,阿克卡這人之孤僻,由此可見一斑。
「用這種方式威脅你,你就會記得了吧?」她清楚他的規矩,甚至有那麽一點記恨。聽說迴音島很美,阿克卡卻不願讓她去看看。
「如果我邀人過去玩,你一定會在名單上。」
「那也要你有邀啊。」
「這就是重點。」他眉眼不動,「我不想在島上看到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她想了一下,歪着頭提議,「我可以考慮在做裸體日光浴的時候,讓你看一眼。」
「沒興趣。」
「喂,你怎麽這麽不近人情!」她惱了。雖然早就知道阿克卡不會因此點頭,但那麽直接的回絕,還是傷到了她的自尊。「也不想想是誰在經辦你的雜事!」
「每筆單子,你收兩成服務費,我不欠你。」
「原來是錢的問題。」蒂琺故意扭曲他的語意,「不然這樣,我退你一成,你讓我上島逛一圈!」
「沒門。」他戴上墨鏡,起身離開。
他不介意讓蒂琺知道,他是不想繼續那個話題而離開。就算蒂琺以後要拿這件事開刷也無所謂,只要他的島依舊只屬於他,那就行了。
將最後一箱物品弄上船後,阿克卡收回架在碼頭上的鋼板,啟航回家。
五年前,他買下迴音島,作為他的獨居之所。
除了一開始,為了營建生活必需的建築,曾讓工人駐紮島上一段時間,之後便沒有外人上去過。他很確定,以後也不會有,只要迴音島在他名下,他就是唯一的島民,也是島主。
為了得到這個資格,他花了不小一筆錢,但過去五年,每分每秒的清靜都讓他覺得很值得。那些拿了錢的人確實有在辦事,即便是海上漁民的小孩,在附近海域經營衝浪、潛水事業的人,或一年只經過一兩次的貨輪船工,都知道迴音島禁止進入,會繞道而行。
在島上,他擁有一切權力,所有空間,百分百自在,不必在意別人怎麽看他,也不用想該如何相處,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習慣這種牢牢掌握的感覺,就像神一樣──這樣想雖然有點過分,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站在主控室,將船開出港口。
每隔一兩個月,他會請蒂琺張羅生活要用的物資,出島半天,一次帶回。他總選在下午處理,雖然到了夜晚,港邊的娛樂節目會變多,但他不戀棧。
聲色犬馬,他早就試過了,再怎麽撩人,也就那樣而已。瘋狂娛樂過後,剩下的只是空虛,跟眼前的藍天、大海無法比。
正確說起來,是跟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無法比。
他握着控制桿,緩緩加油,船艇穩穩前行,漸漸喧鬧起來的海港隨即被拋在腦後,他沒有轉頭看它一眼。
駛出一段距離,確定附近沒有船隻後,他減慢速度,設定為自動駕駛。進艙撬開木箱,拿出一瓶威士忌,他踢掉皮靴,隨手扭開,赤腳走到甲板上。
風吹過髮際,搔進髮絲,帶來全然放鬆的感覺。儘管是在熱帶地區,海面上的風仍不可小覷,一陣一陣狂刮,將襯衫吹得啪啪作響。
他仰頭猛灌一口,黃金般的液體滿溢而出,沿着嘴角滴下。他吞掉那一口,手指揩過唇邊,從喉頭往下竄進胃的燒灼感讓他痛快。
人生當如此!
他低下頭,再堵上瓶口……
「Shit!」下一秒,他罵了出來,放下酒瓶,眼神落在遠遠的海面上。
有個淺寶藍色的東西……姑且稱那是個「東西」吧,在載浮載沉,就杵在他的航道上。
他回主控室讓船停下,抓起望遠鏡遠眺。
對,那是個人,他很不愉快的確認。事實上,在他遠遠瞥見寶藍色影子前端有黑色毛髮時,就猜到差不多是那樣了。
那個人的臉不是向著他這邊,身上也沒穿制式救生衣。又一波海潮湧起來,人影揚高、落下,幾乎與海水融為一體。
有意識的人不太可能做到這一點,那應該是個死人。既然死了,就不趕時間了,等他回到迴音島,自然會叫人過來處理。
他右手握在控制桿上,正要打檔前進,忽然瞄到那個人影動了一下。那不是隨機亂動,正是因為那動作與海流方向抵觸,他心裏才會打了個突。
死人會隨波漂流,反之不會。
他再度舉起望遠鏡。此時,那人影的臉轉向這一側,雖然眼眸微閉,但一口氣從唇間慢慢的吐了出來,雖然慢,而且輕,但他還是看得出來。
那個人還活着!
Shit!Shit!Shit!Shit!Shit!他一邊賭咒,一邊衝出去。
有人過來了。
儘管周圍都是海潮起伏的聲音,但她還是聽得到啪啦啪啦的打水聲,有點急促,卻很有規律,正是那種節奏讓她知道,有人在朝她靠近。
她在水裏泡多久了?三個小時,四個小時,或更久?她勉強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團模糊的人影。
「撐着點!」英文大吼逆風傳來。
那聲音竟然沒被風吹散,穿入她耳中時,仍是一道凝練無比的力量。
得救了!這一秒,她什麽也沒法想,腦子裏只有這個念頭。
她全身一松。這是真正的鬆懈,跟之前那種戰戰兢兢,設法靠浮力飄起、隨水流動的假放鬆不同,她終於可以把所有的壓力拋出體外。
她瞬間沉進水裏。
「Shit!不是叫你撐住嗎?」髒話隨即劃過海面。
就在她要吸進海水的剎那間,一隻手臂將她拖出來,救生圈陡然從她頭頂往下套,橡皮的臭味伴隨着零星水花嗆入鼻子,她咳了起來。
這位好心人的嘴巴真不乾凈!在朝她游過來的時候,他罵了一串shit,然後又來一串,她甚至聽到他含在嘴裏的無聲咒罵,沒完沒了。
但她忍不住想笑。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他毫無耐性,「哈──羅!你還活着嗎?」
她用顫動的眼皮回答,睜開眼的萬分之一秒,見到的人影只是朦朧。
「你還活着。」那帶着美國口音的英語更篤定了。「你看起來還想活下去。」
她昏亂的點頭。或者她沒點,那只是想像?她還有力氣點頭嗎?
「好了,別亂動,我會救你,只要你沒馬上死在我面前。」那道聲音停了一下,彷佛在等,看她會不會瞬間掛掉。
真抱歉,雖然很疲憊,但她一時半會還不會上去報到。
「Shit!」聲音隨即往上飆,像在向誰嘶吼,「我有許願說我想當童子軍嗎?我看起來很想日行一善嗎?我不過是想一個人清靜!一個人的意思,禰懂嗎?就是只有我一個,孤單、寂寞、無聊的過日子,禰卻讓溺水的人飄到我面前來,這是怎麽回事?跟我對着幹嗎?」
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勒抱住她,她擠出聲音,「你……在跟誰說話?」
「上面那個老混蛋。」
「誰?」
「老天爺!」
所以,他不想救她,卻……不得不?
唉,好慘!她不只想笑,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已微微彎起。
「這不好笑!」那個兇巴巴的聲音說:「我現在要帶你回我的船上。由於這整件事違背了我的個人意願,所以,要麻煩你給個面子,別在這個節骨眼死掉。」
他果然是個好心人!她放心的沉入黑暗中。
阿克卡想不出比此時更諷刺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