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伯虎震愕,聽見了沈孀冷冷的繼續往下說。
「你身上是否有塊金鎖片,上頭刻着『癸亥年九月初九』幾個字?」
他滿心驚訝,好半天後才能夠擠出問句。
「妳怎麼會知道的?」
沈孀沒回答,只是抬眸輕蔑哼嗤,透過窗欞瞧着屋外風雨,眼神雖是鎖往外,實際上卻已然陷入了過往的回憶里。
「如果你以為那是你的生辰八字那就錯了,那個時日,是你父親與母親的訂情日,你父親特意打了塊鴛鴦鎖片,送給你母親作為訂情用的。」
「妳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洛伯虎蹙眉,「妳認識我父母?」
沈孀哼氣,「我比較熟的是你爹,至於你娘湛雨凝,那只是個鄉下姑娘浣紗女,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丫頭,她那性格說得好聽叫做天真爛漫,可說到底不過是個粗魯不文沒規矩的小丫頭片子,她不懂詩文,不通女誡,只是很會唱歌、很會畫畫,卻偏偏……」她語氣里泛起欷吁,「這麼個只會唱歌畫畫的妖精女卻讓你父親對她一見鍾情,刻骨銘心,甚至是終身難忘。」
洛伯虎皺眉,感覺得出那「刻骨銘心」四字是如何咬牙切齒地被沈孀說出。
「妳……」看見對方那羅剎似的表情,他心底已然略略有數,「喜歡我父親?」
她冷笑,將眼神轉投給他,「那不單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他是我丈夫,那時候才剛成親三個月的丈夫。」
洛伯虎聞言驚駭莫名,在他心底有個最深最柔軟的角落,開始感到恐懼了。
沒理會他的表情,沈孀再度將眸光投往窗外。
「那一年,朱載薺奉了皇命下江南視察水患,他拋下新婚三個月且已有了身孕的妻子隻身到了江南,那趟公差原是三個月就該返回京里,但他沒有回來,三個月沒有,五個月沒有,我寫了信去一再催促,但他卻是毫無動靜,直至七個月後我生下了麟兒--他的長子,我興奮滿滿地派了信差去告訴他,但他收了信后仍是沒有回來,他沒有回來。」
目光冰寒,她兀自沉浸在心冷欲死的痛苦回憶里。
「他在回給我的信上永遠只有潦草幾句,應付了事,他的心早已不在我或是孩子的身上了,我被迫覺醒他變了,我派了眼線過去,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在江南有了新歡,一個容貌不及我、賢淑不及我、家世不及我,卻勾住了他心魂的江南小姑娘。」
沈孀合了合眼睫,繼之疲憊地睜開眼,喪失了自信的面容猶如一位蒼顏老婦,每回只要憶起了這段往事,她便要痛心疾首,即便是早已事過境遷多年。
「麟兒剛滿月後我便動身下江南,身旁只帶了幾個丫鬟隨從,我不想將事情鬧大,因為我知道身為皇親貴族,一舉一動惹人側目,他不在乎我在乎,我不要讓人說堂堂一介王妃,連自己丈夫的心都抓不住。我到了江南,終於親眼見着了他不願北歸的原因,他心愛的女人懷了孩子,她雖然性格外向,卻是身子骨不好,既貧血又畏冷,不適宜長途旅行,更不適合時值隆冬的北京城,於是朱載薺為了她,拋下了諸多正事及髮妻幼子,守在江南。
「見我尋來,他索性將事情攤明了講,他愛她,愛慘了他的小雨凝,愛得入骨入心,甚至決定要為她辭去官職,留在江南伴着她不走了,什麼王爺什麼皇親,早已經不在他眼裏了。
「『你不走,那麼你留在北京那兒的家該怎麼辦?』當時我顫着嗓音問他,他卻只是淡淡回應,『一夜夫妻百日恩,妳放心,只要妳願意陪我南遷,我自會留妳在身邊,雨凝就快要生孩子了,她身邊不能沒人陪。』」
「這一句話徹底刺傷了我,在我懷了身孕,在我一個人忍受着孕吐的不適及生產的痛苦時,他這為人父的在哪兒?而現在,就因為湛雨凝懷了孩子,我的人生卻要因此而起了驟變?她的孩子是他所出的,難道我的麟兒就不是?我既為自己傷心又為麟兒抱不平,但我忍下了一切,我知道他已被那女子迷得暈頭轉向,鬼迷心竅,我不能和他鬧,不能擊碎了我們中間那道薄弱到了極點的牆。
「我在江南住下,雍容大度地接受了他的小情人,陪他一起照顧她,我甚至微笑地聽着她喊我姊姊,由着她沒心眼她向我展示朱載齊送她的訂情鎖片,分享他們之間的點滴。我偽裝得很好,那個蠢蠢小雨凝對我推心置腹,甚至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她說她爺爺是學醫的,在死之前就曾告訴過她,說她的體質不適合懷孕生子,因為可能送命,但她不在乎,她愛朱載薺就同他愛她一樣濃烈,她不在乎為妻為妾,不在乎名分,不在乎一切毀譽耳語,只想要和他長相廝守,所以她一心一意想要為他生個孩子,好討他歡心。」
說到這裏,沈孀冷冷一笑。
「我聽了之後心裏有了底,卻沒將這話轉告朱載薺,由着他喜孜孜地享受着心上人要為他生下愛的結晶的喜悅,我不動聲色,因為知道天會助我。果不其然,臨盆之時湛雨凝血崩斃命,朱載薺抱着渾身是血的她痛哭徹夜,一夜之間白了半邊髮絲,哪裏還有心思想到那剛離了母體的孩子?」
身子猶如墜入了無底冰潭,洛伯虎緩緩啟口,嗓音粗嘎。
「而那個孩子……就是我?」
沈孀面無表情的點點頭。
「其實產婆早已拿了我的好處,不論是男是女一律告訴朱載薺是個死胎,既喪愛人又喪稚子……」沈孀冷笑搖頭,「好個朱載薺!這就是你濫情所應得的報應。產婆將剛生下來的孩子送到等在林子裏的我的手裏,隨我處置,當時我讓金滿準備了一把匕首,一刀刺進你左胸口……」
聞言心一悸,洛伯虎下意識伸手捂住胸口,他那兒真有條寸許長,自他還沒記憶起便有了的疤痕,見沈孀連這條疤都知道,他終於信了。
「原先我是想一刀結束了你的小命,卻讓金滿給攬下,她說王妃呀,這孩子這會兒壓根不解愁苦,不論妳給了他幾刀,他只是眼一閉哭幾聲就沒事了,他的母親不在了,這孩子,卻是唯一能替他母親受過讓妳泄憤的管道了。」
沈孀再度陷入回憶。
「我當然了解金滿會這麼說是因為心軟,想要救你的小命,但這話在我心底成了形,她說得對,輕鬆一刀太過便宜了你及你的母親,於是我命人將你養到一歲半后棄置在蘇州街頭,找人盯梢着你的一舉一動,看着你小小的身影像條野狗,為了生存去翻人家的餿水桶,去和路邊的野貓、野狗搶一根骨頭,我不會讓你死……」她幽幽睇他,眼神殘酷,「卻也絕不會讓你快活。」
「所以……」洛伯虎喟嘆出聲,「當年那原想要收養我的戚大叔是讓妳找人給逼走的?那些只要是喜歡上我,想接近我的人,要不就是被你收買變成討厭我,要不就是讓妳給逼走?」
「沒錯!」沈孀點頭直言不諱,「我雖然人在北京,卻在蘇州這裏布了眼線,有關於你的一舉一動,生活作息我都要清楚,包括你參加鄉試,包括你的合作經商,包括你那些原是炙手可熱,卻在一夜之間乏人問津的字畫,全都是出自於我的授意。」
洛伯虎冷笑了,「大嬸,妳的恨意可真是深濃啊,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是該說聲謝謝您的『盛意照拂』,還是該說聲謝謝妳多年來的『不離不棄』?」
「不用謝我,要謝就去謝你那無緣的父親!」沈孀冷嗤。「我千方百計找人斷你生路,只除了你的女人緣,哼!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早料准了你要步上你父親的後路,身陷女人情網,一輩子難有長進。
「我聽見了你甚至膽大包天地去招惹了那些個,若非將軍女兒就是女幫主的女子,我原想着早晚要來為你收屍,卻沒想到朱載薺突然在那時下了決定,放下北京城裏的一切移居蘇州。
「我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這麼多年來他的人雖在我身旁,也和我再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人前與我相敬如賓,但他的心,卻始終是放在湛雨凝身上的,他年紀漸老,思念過往的心卻是一日甚過一日,不顧眾人的阻攔,他辭官來到了蘇州,三不五時便去到她墳上和她談天說地,卻與我這明媒正娶的髮妻,三天裏說不上兩句。」
「莫怪妳要恨我……」洛伯虎竟然還能夠笑出來,「大嬸,原來妳竟然連個死人都鬥不過!」
「少跟我耍嘴皮子!」沈孀怒斥,「是我疏忽了,一到蘇州后便全心全意擱在朱載薺身上,念着他又去了湛雨凝墳上幾回,守着怕他又去看上了哪個江南小妖精,卻疏忽了對於你的防備,也疏忽了紫兒這孩子,所以才會讓你有機會可以和她生出了糾葛……」
懊悔的緊咬唇,沈孀頭一回鬆緩了語氣,「若非為了紫兒,你這輩子休想知道這些事情,更別指望能認你的親人了,但是現在……」
她深深吸口氣,定定地覷着洛伯虎。
「我既然願意告訴你,就是已經決定拋開一切,不在乎你會如何對付我,或是去和朱載薺相認,我只求你……」她臉上出現了為人母者的脆弱表情,「放過了紫兒,一切不滿只管衝著我來,只求你別傷害了我的女兒。」
放過紫兒?
別傷害她?
洛伯虎仰首,頹然合上了眼睛,若非心情太差,他真的會大笑。
她求他別傷害了紫紫,天知道在兩心相許了后,她已是這世上他最不願意見到受傷的人了,但這會兒會不會傷害到她,決定權已不在他的手上了。
果不其然,他早就知道不該給老天爺機會,給祂能夠再度傷他的機會了。
造化弄人,讓他甫出世就被迫背滿了仇恨,只能夠苟延殘喘、胡混度日,而現在在他終於瞭然了一切之後,卻又再度狠狠重擊他一次……散姻緣哪!果真是天已註定!
「妳回去吧。」良久后他終於出聲,聲寒心冷,他張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向沈孀,「我知道了。」
「那麼你會放過紫兒嗎?」沈孀猶不放心,走了幾步之後再度回首看着他,「還有,算是我求你,別告訴她今日我所說的一切,我不想讓她對我這母親感到失望。」
洛伯虎冷笑,「妳倒是算得精,既不想傷害她又不想讓她知道真相,所有壞人的角色,都得由我一個人包辦就是了。」
「不告訴她……」沈孀面色微慚,垂首咬唇,「也是為了想要保護她。」
「保護她什麼?」洛伯虎冷哼,「保護着別讓她知道她有對貌合神離的父母親?保護着別讓她知道她有個工於心計的母親?還是保護着別讓她知道她愛上的男人,是她的同父異母兄長?」
沈孀沒作聲,好半天後才幽幽低語。
「這些年來金滿常勸我放下仇心,原諒你母親,放過了你,她還說仇字是把雙刃的刀,在傷了別人的同時也會傷害了自己,但我始終不信,總想着我這輩子最最在乎的只是想得到朱載薺的心,既然早已沒了指望,那還能有什麼傷害是我承受不起的?卻萬萬沒料到……」
她閉上眼睛,頭一回在語氣中注入了悔意。
「竟會是連累了我最愛的女兒來代替我受過……」她深深吸氣,僵硬出聲,「你會願意幫忙想來也是在乎着她的,所以……謝謝你的體諒,以及……對不起!」
洛伯虎沒理會,對於那句「對不起」不屑搭理。
「你……」沈孀覷着他,「會去認你的父親嗎?」
他面無表情,「認他做什麼?這麼多年來沒有他我還不是一樣活了下來,反倒是在知道了他之後……」他哼口氣停頓下來,因為不想再和眼前女子說話了。「妳走吧。」他的語氣變得狠厲,「我不想再見到妳,一刻也不想,妳讓我作嘔至極!」
沈孀咬唇快步走到門邊,卻在打開門后,整個人被嚇傻住了。
在她眼前,那僵立在門外,以手捂嘴不許自己哭出聲,卻早已滿臉淚痕的人正是朱紫紫,在她身後,是既憂心且慚愧的老嬤嬤金滿,以及搖頭滿臉遺憾的月老。
「金滿,妳怎麼……」沈孀嚇退三步,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罵貼身嬤嬤沒有盡職,竟讓她的女兒聽見了方才的一切。
「不許怪金滿,是我逼她不許出聲警告妳的!」朱紫紫抬眸,恨瞪着母親,用手背抹去了淚水,「若非讓我親耳聽到,妳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還有,若非老天爺幫忙,加大了風雨,而屋裏的人又沉浸在往事裏,否則早該發現她的存在了。
「紫兒,妳別怪娘,當年是他母親先對不起咱們的,而娘今日會這麼做,無非是想要保護妳呀!」
沈孀企圖伸手去碰女兒,卻讓朱紫紫冷冷地甩脫了。
「不要碰我!我討厭妳!我討厭妳!為什麼你們上一代的恩怨要由我們這一代來受罪?」朱紫紫跳開,寧可站在雨里讓雨淋,也不願讓母親碰到自己。
在洛伯虎送她回家之後,袖兒慌慌張張告訴她有關於王妃家審的事情,她聽了后焦躁難安,立刻猜出母親是去尋洛伯虎的晦氣了,她撐着傘冒着雨匆匆趕來,卻沒想到,剛好在門外聽見了一切。
「紫兒!」沈孀傷心落淚,一隻手僵停在半空中,「妳別這樣,娘知道這件事是娘的錯,妳乖乖先跟娘回去,回去之後任妳想要娘怎樣補償妳都可以……」
「補償?補償?!」
那被雨水不斷掃掠過臉龐、一身狼狽的小人兒微現癲狂,在雨中大笑了起來。「怎麼補償,齊王妃,妳當這世上凡事都能有的嗎?也都能夠補償的嗎?我問妳呀,娘……」
原是嬌沁甜美的嗓音經過了雨水洗刷,變得既苦且寒了。
「心碎了可以修補的嗎?對母親的崇拜仰慕轉成了恨還能夠有救嗎?還有我身上的血……」朱紫紫伸手自發上拔出一隻金釵,在沈孀等人的尖叫聲中,用力插入自己的手腕,任着殷紅鮮血在雨中淌流下來。「我想要換掉它,我不想再姓朱了,我不要當他的妹妹,也可以嗎?」
「紫兒!妳別這樣,別這個樣……」
沈孀被嚇壞了,和金滿手忙腳亂地想靠近朱紫紫阻止她,卻讓她給掙逃了。
「夠了!朱紫紫!」
喝斥出聲的是洛伯虎,只見他大步走出茅廬來到她身前,冷冷奪過她手上染了血的金釵,看也沒看地扔掉了。
「想瘋想死,都回妳的薺王府去,別在這裏弄髒了我的地方。」
雨中的少女不能動了,她瞠大眸子,即便遭到了雨絲襲打也不肯閉上,她無法置信地瞪着眼前男子,遲緩出聲。
「你……你說什麼?」
「我說……」
大雨中的他眼神冰冷,漠瞳無情。
「妳和妳的母親同樣令人作嘔至極,一個是仇心太重,一個是不可理喻,我不懂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一切。」
「你……」朱紫紫在雨中發抖,澄靈的大眼裏雖經強抑卻明顯寫着受傷,「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是說過……說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非朱紫紫不可的嗎?」
他冷笑,「傻郡主,對個素來濫情的男子,妳實在不必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原先我是讓妳給纏煩了,想着反正身邊沒人,和妳玩玩也無妨,卻沒想到原來妳母親竟與我母親有過這麼段淵源往事,妳以為在知道了妳母親的猙獰面目之後,我還會對妳有興趣嗎?」
她乏力搖頭,眼神悲涼,「你騙人的,你只是在騙人的!」
淚水混合著雨水,她徹底成了個水人兒,但那向來最能牽動他心緒的淚水,卻似乎再也無法得着他的眷顧了,他視若無睹,甚至還能夠微笑。
「是的,我是在騙人的。」洛伯虎漫不在乎地扯笑,「之前我所說的全都是在騙妳的,什麼喜歡、什麼提親都是在騙妳的,省得妳整日纏着我不放罷了……」他降冷了嗓音,「但現在夠了!我已經受夠這一切了,如同方才我說過,要死要瘋都回妳們家裏去,別弄髒了我的眼睛!」
話說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誰也沒看地回到屋裏,關上了門,月老欷吁搖頭,快步跟了進去。
而那還僵挺在雨里猶如幽魂一般的少女,在無聲了良久后,終於僵着腳步,讓沈孀及金滿,以及那些守在不遠處,護駕着王妃出門的王府侍衛給簇擁着,半勸半攙地帶回薺王府。
雨仍是在下着,始終沒斷,沒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