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後來,有一個他叫做“霍叔叔”的人,常常來家裏。每次來,總是會給他帶來許多五顏六色的糖果,偶爾也會帶來那些曾經擺放在玩具商店的櫥窗里,看起來非常昂貴,讓每一個男孩子都垂涎三尺的玩具,很快便堆滿了他房間的角落。
比較起早出晚歸甚至偶爾徹夜不歸的父親,他漸漸變得更加喜歡霍叔叔。
然後有一天夜裏,他從睡夢中驚醒,聽見隔壁父親、母親的爭執。
“你為什麼還要和他來往?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對你有什麼樣的居心?”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那麼大聲地和母親說話。
母親嗚嗚咽咽地抽泣着,“我們結婚這麼多年,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那個姓霍的!”
……再然後,霍叔叔來訪的次數越來越少,母親卻越來越憔悴。父親留在家裏的時間則越來越多,他常常看到母親的顫抖和呻吟,痛苦和眼淚,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母親變得醜陋了,這並不是錯覺,母親的確是變醜了。
父親說,母親病了,她需要靜養。
然後,他被送到了十幾里之外的外公外婆家。
離家的第七天,他收到全市少年兒童繪畫大賽組委會寄來的獲獎證書,忽然很想家,很記掛母親,也很想跟母親炫耀她的兒子有多麼優秀。
於是,一個人悄悄搭上客車,回到家。
門扉緊閉,滿院子的花朵凋零萎靡,似乎很久沒有人澆水灌溉。
牧野楓慢慢走近父母的卧室,然後……他呆住了,然後……世界坍塌了,然後……他的人生徹底顛覆。
所有的幸福、所有的快樂、所有的陽光從此不復存在,生命,陷入永無止境的黑夜中。
成為齊白石不再是他的夢想,復仇的怒火炙烤着他幼小的心房……
淚水在眼眶中蕩漾,牧野楓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面前一張溫柔憐惜的面孔。
“你怎麼啦?做噩夢了嗎?”羅璃洛關切地問道,不知道他剛才夢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悲傷而絕望,痛苦而怨懟。
獃獃地看着她,他的睫毛上還浸染着水珠,輕輕抖動便滑落下來,夢靨中的情形在腦海中徘徊,像無數次午夜夢回,曾經多麼渴望能擁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讓他可以依靠,讓他感覺到慰藉。慢慢地,他伸出了手,原來,綁縛住他四肢的繩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解開了。
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牧野楓卻沒有留意到這些,他慢慢坐起來,緊緊抱住羅璃洛,滾燙的淚水不停地滴落在她的頸項。
黑夜早已結束,明麗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射在他們身上,交織出斑駁模糊的陰影。
羅璃洛有片刻的恍惚,一顆心好像清晨蕩漾在荷葉上的露珠,飄飄蕩蕩。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裏,為什麼要接受牧野楓的擁抱,然而,更加不明白的是,自己居然……沒有辦法拒絕,沒有辦法拒絕這個樣子的他。
他看起來,那麼的悲傷,那麼的無助,像個孩子般地哭泣,那淚水,滲透她的衣服,黏在肌膚上,肌膚傳達給血液,血液抵達心臟,心臟便濡濕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牧野楓忽然開始瑟瑟發抖,更多的淚水湧出來,鼻子似乎也開始抽搐,有渾濁的液體湧出來。
他猛地推開她,臉色慘白,額頭卻有汗水沁出,“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他惶恐地叫着,慢慢蜷縮到床上的角落。
“牧野楓!”她叫,伸出雙手,不覺微有些赧然,跟他的手比較起來,她的手實在不夠漂亮,麥色的肌膚,粗糙的十指,掌心和虎口處都佈滿了厚厚的硬繭,那是常年身為警務人員的訓練造成的。
她不會知道,這樣一雙張開的手,對牧野楓來說,充滿着難以抗拒的誘惑,就像陰生植物,對陽光的遐想。然而,他卻如同見到洪水猛獸般,更加瑟縮後退。
“你走!你走!”他痛苦地叫,蜷縮成一團,把頭埋在膝蓋上,“我不要你的施捨!不要你的憐憫!是我自己的選擇,所以你不需要內疚!”
“不是施捨,不是憐憫,更加不是內疚。”輕搖螓首,羅璃洛慢慢跪在他面前,輕輕撫摸他糾結凌亂的頭髮,眼神無限溫柔,“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心裏怎麼想嗎?”
牧野楓沒有作聲。
“你當時一定不會留意到我,那是一間意大利餐廳——Eternallove,你坐在我對面的鄰桌,手中拿着一杯咖啡。但是,我覺得你並不喜歡喝咖啡,因為自始至終,你只是看着它。好像在你走進餐廳的一剎那,我就看到了你,然後心中一直在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精緻靈秀的男孩子,漂亮得就像一幅畫。”有些羞澀地笑笑,她眼中綻放出夢幻般迷離的光芒,“然後我就開始思考,究竟什麼樣的女孩子,才可以守護那樣美好的你。”
她的手繼續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Eternallove,不知道老闆為什麼會取這樣一個名字,我想,他一定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吧。被你撕掉的那幅畫,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也很恐懼。對我而言,你就像那朵妖嬈艷麗的罌粟花,帶着無法抗拒的誘惑和惡意的詛咒。所以,一直都想要逃開,拚命地逃開,可是,終究還是無法……把你的影子,從心底抹去。”她搖搖頭,有些赧然,低垂着一瞬間粉紅的頸子,“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短暫的沉默,她抬起頭,臉頰緋紅,澄澈如水的眼瞳卻一霎也不霎的看着他,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說道:“牧野楓,我想陪你度過所有艱難的歲月,想陪你熬過所有痛苦的時光。”
這世界上最動人的情話是什麼呢?絕對不是“我愛你”,而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牧野楓慢慢抬起頭,臉色慘白,涕淚併流,憔悴而……醜陋,他慘笑,“這樣的我,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
“是,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想在你身邊。”她低聲說,眼眸中瑩光閃爍,慢慢抱緊他,她明白,毒癮發作的時候,他會感到很寒冷,所以,竭力想要給他……自己全部的溫暖。
猝然推開她,牧野楓的臉孔因為痛苦而扭曲,眼珠血色猩紅猙獰,發出凄厲的哀號,冷冷地笑,“可是我討厭你!我真的很討厭你!不想見到你!”
他揪着自己的頭髮,瘋狂地拉扯。
“牧野楓!你不要這樣!我會幫你的!”羅璃洛拉住他的胳膊,聲音哀懇,“讓我陪着你!”
呆怔了一下,牧野楓用力向牆上撞過去,悲哀地嘶吼,“你沒有說錯,我就是垃圾!我的人生註定墮落!註定毀滅!你走!不要管我!”
羅璃洛飛身擋在他前面,被他重重地撞倒在地,殷紅的血順着額頭蜿蜒流淌,她狂亂地叫:“你不要這樣!牧野楓!是我錯了!我只是太傷心!太難過!我不能接受你吸毒!所以才會胡說八道!你原諒我!牧野楓!求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更多的淚水流淌出來,她喑啞了嗓音。
牧野楓的鼻子也湧出了血,混雜在涕淚橫流、慘白如紙的臉上,說不出的詭艷凄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我沒有責怪你!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會埋怨任何人!你走!你幫不了我的!你走!”他渾身瑟瑟發抖。
羅璃洛撲過去,再一次緊緊抱住他,“我知道你很難過,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雖然竭力想要掙脫她的束縛,但是經過這些日子的折磨,他的體力已經下降太多,竟然掙不脫,情急之下,牧野楓張口,用力咬住她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有血從他的唇角滲出,血腥味刺激了他的感官,意識驀地更加迷惘。
他的牙齒更深地嚙咬她的肌膚,十指撕扯着她的頭髮,發出負傷野獸般痛苦的嗚咽。
很痛,很痛,真的很痛,頭髮似乎被扯掉了,牙齒好像嚙咬到骨頭,可是這些……全部都比不上對他的心痛。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這樣在乎他,遠遠超過對自己的關切。
“牧野楓,如果很難過,我陪你一起戒毒好不好?我也吸毒,然後我們一起戒掉。”淚水模糊了視線,羅璃洛喃喃說道。
牧野楓的動作不由自主停止,他茫然看着手中的一縷頭髮,漆黑的髮絲,在陽光中折射出黛青色的光澤,似乎根部還帶着點點滴滴依稀斑駁的血漬。
“我,不能看着你一個人這樣痛苦。”她嗚咽。
頹然放開她,牧野楓怔怔地,聲音喑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的感受,我要知道,你的痛苦,我要明了,這樣,我才能跟你一起承受,一起度過。”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呆了一下,牧野楓叫道:“傻瓜嗎?你是傻瓜嗎?白痴嗎?你是白痴嗎?”
依然兔子般無辜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淚水漣漣,卻清澈而明朗,堅定而執着,她喃喃:“牧野楓!我喜歡你!”
牧野楓怔住。
莫名,似乎有一股暖流突然襲擊了冰封心臟久違的一角,撕裂般的痛,卻又一瞬間漾起濃濃的愉悅,一顆心彷彿突然間被分割成兩半,一半火山滾燙的岩漿似乎噴涌而出,另一半卻依舊被塵封在北極萬年冰川之下,原來,這樣矛盾交錯,又期待又恐懼,窒息般的感覺就是……對愛的渴望。
“傻瓜。”牧野楓低喃,再次抱緊她,緊緊地,好像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髓里,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下來,眼珠的顏色由血紅逐漸轉為晦暗,越來越濃,濃重得就像化不開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