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小可踏上咖啡廳台階,廳門大敞,春光由大門長驅直入鋪滿吧枱,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枱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發憂鬱。進門時停一下,扭臉檢視門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過得去,細節不清楚,玻璃畢竟不是鏡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樣?只能這樣。進大門右拐,心竟有些惴惴。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相親,之前被媽媽逼着相過三次,每次都是素顏素衣去,滿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務,她是為媽媽去,是孝。這次感覺異樣,頭一回,她想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曾經,小可一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實現自我價值,深信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侶是強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這條路上走,向著既定目標心無旁騖。而今,那目標變得模糊不清,變得可疑。來的路上她苦苦地想,這到底是為什麼?
絕不是為工作時間接打私人電話被陳佳批評了,恰恰相反,她樂於被陳佳批評。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趕緊找下家走人,陳總只批評她認為值得她批評的人,換句話說,她只對她看重的人嚴格,越看重,越嚴格。是在車拐進咖啡廳停車場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頂般參出了個中緣由:嚴格不等於冷酷。
一直以來,在她心底,陳佳不僅是她的領導和榜樣,還是知己。當初應聘,第一輪簡歷階段她被淘汰。想來的人太多,都想通過實習留下,跟那些人就讀的學校學歷比,小可出身寒微學歷低下。正是陳佳——她對篩選出的簡歷不滿意,要求看投來的全部簡歷——把小可揀了回來。小可的第二外語是日語,一級,最高級,這一點吸引了陳佳。能把第二外語學到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興趣,還得有能力,這兩點都為陳佳看重。面試時陳佳對小可說了四句話:日語一級,很不簡單。公司有對日業務,剛走了個人。注重細節,做事先做人。歡迎你來南實證券。四句話句句都是重點:認可。前景。方法。期待。
陳總欣賞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響應,胸懷“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複印、錄入、訂餐、送取快件……樁樁件件,別人看來簡單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時與同期實習的同學聊起,得知他們在別處做的事同她在南實證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喪茫然。
是激情賦予了同樣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陳佳賦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着朝陽向公司走,小可心兒朝陽般雀躍明亮:她又將在陳總注視下開始新的一天,自己的點點滴滴都會為她看到、欣賞,她願一直跟着她,忠實於她,向她學習,讓自己的未來像她那樣輝煌。
緊急關頭陳佳的本能選擇向小可揭示出真實的現實:陳佳於她沒有絲毫的別樣情感,她曾為之着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廂情願的詩化。在陳佳那裏,她只是南實證券的一個零部件一顆螺絲釘,能用時,用;不能用時,扔。面對這樣的真實,小可的沮喪茫然不亞於她的同學。還不如,同學好歹始終清醒,不像她,身為名牌大學高材生竟能對日復一日的簡單勞動心滿意足激情迸發,打了雞血似的。
媽媽接沈畫電話時,小可站一邊百無聊賴四顧,目光從咖啡廳大落地窗掃過,看到了他:灰藍休閑西裝,筆記本電腦,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凶。他各方面條件出色,是每個神經正常女孩子的戀愛、結婚對象;媽媽一直說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這麼幾年,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媽媽庸俗,此刻,察覺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隻一直向著既定目標奮力飛翔的小鳥,突然間發現目標沒了,驚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還應當有一棵屬於自己的大樹。這大樹枝繁葉茂,允許她藏身歇息,給她安全溫暖,為她抵擋外面的風風雨雨。
他一直對着打開的電腦看,沒有抬頭,她都走到桌旁站住了,仍不抬頭。小可沒想到會是這樣,杵在那裏不知往下該怎麼進行。
他看什麼呢,那麼專註?身邊站了個人都沒感覺。有一點可以肯定,是工作上的事。成功男人都忙,不忙成功不了。他身後隔壁幾個男女在高談闊論,時而爆發出狂浪大笑,他充耳不聞,雙目微垂,全身心凝定,只右手食指時而輕動向下拉屏,如入無人之境。不消說,此刻,讓他坐到這裏的那件事情全然不在他的心裏——會不會,從來就不在他心裏?他來相親只為應付家裏應付差事,一如從前的她!念及此小可一懍,定睛再看時果然發現問題:他西服質地不錯,但皺了,該換沒換;他臉的正面同側面一樣完美,但鬍子拉碴,該刮沒刮;頭髮也亂,沒梳……同為應付差事,他不如她,他連起碼的尊重都不肯給!
從前,這件事上,小可認為障礙只在自己。從小學一年級就有男生追求了,給她寫小紙條,說“我喜歡你”——“喜歡”不會寫用拼音代替。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走來,追求者眾。談過幾個,不了了之,都是到一定階段后就不耐煩,不耐煩是因為發現了對方的膚淺幼稚。媽媽說她太過挑剔,她承認;認為只要自己肯包容能接受,一切迎刃而解,這會兒想想,真是諷刺。
小可決定走,馬上走。走前本能看窗外一眼,果不其然,與媽媽目光“當”地撞上,她嘆息着想,要麼把相親程序走完,要麼被媽媽嘮叨至死,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好。”她對他招呼。
他被驚着了似的抬起頭,目光茫然看她,帶着詢問。小可為這目光刺傷:都這時候了,他都沒想起她是誰,或者說,沒想起他來這兒的目的——無所謂了!
小可走進去,坐下來,從容鎮定,無欲則剛。
“我是鄧小可。”坐下,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其時心中尚懷一線希望,希望他聽到這名字能夠恍然、歉然,最好接下來還有——欣然。沒有,仍是只有茫然。小可心生一絲痛楚:這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懷着對溫情的渴望走近的男生,與她無關。
要能大哭一場該多好,讓今天遭遇的各種失望、失落、失意隨着淚水痛快地流瀉排放,可她不能。努力張大眼睛把湧出的眼淚含住,咽下,這讓她足有一分鐘沒辦法說話。他的神情中現出詫異——只有詫異——那詫異讓小可心徹底變冷,冷硬、冷靜:她對他的溫情渴望不過是由於軟弱,她軟弱不過是由於期待的落空,她那期待原本就是個錯誤——人都會犯錯誤,但不能為錯誤打垮!
小可看一眼他打開着的電腦,微微一笑:“正忙着?”
他點頭,明確地,毫不躊躇地。
小可沒想到,呆住。
她當然知道他忙,她那樣問只為找句話說,兩個陌生人在一塊兒不找話沒話。身為男生你不主動找話說也就罷了,出於禮貌答一句“不忙”是起碼的吧?他不,他連假裝紳士一下都不肯。他怕什麼呢?怕說了“不忙”她就會給棒槌當針(真)糾纏他騷擾他耽誤他時間嗎?他時間實在太寶貴了,他條件實在是太好了,好到了不論他怎樣傲慢輕慢姑娘們都會成群結隊前仆後繼。可惜啊,“龍生九種種種有別”,這世上既有蒼蠅嗜血般愛你的好條件的姑娘,就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女孩兒!
小可討厭相親,並不是真的認為自己“才”二十三,她討厭的正是這種惟條件為上的俗氣、勢利——他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太低估別人的追求了!恥辱化作怒火燃燒,全身心攣縮顫抖包括面部,她支起兩肘使兩手托腮,以指按住震跳的眼肌,說:“很好,我也忙,非常忙。那咱就誰也別耽誤誰了,直着說?”用了問號,為禮貌用。她要以始終如一的禮貌昭顯對方的無禮,表明二人的不同,道不同不相與謀,她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跟你一樣,不想來相這個親。但跟你又不一樣,我是我媽押着來的,她在外面。”頭朝窗外一擺,他扭臉去看,她看着他:“看到了吧?楊樹後頭那女的……所以,我得假裝跟你坐會兒,聊會兒,得耽誤你一點點時間,對不起啊。”
他回過臉來時目光明顯活泛多了,顯然,確定了沒有威脅后感到放心了,放心后就願意遵循做人的基本常識了,接着她的話也找了句話說:“你為什麼不願意相親呢?”
“沒興趣!”她乾脆道,心裏頭痛快些了,“我現在很忙,要寫畢業論文要實習要找工作,千頭萬緒。簡單說,正處於人生最關鍵的爬坡期!別的,不予考慮!”
他笑了笑,問:“你們不是說,找個好老公,少奮鬥多少多少年嗎?”
“哈!”小可也笑,冷笑,她對他的判斷果然沒錯。一字字地,她告訴他:“沒有‘我們’,只有她們。”
他眨巴眨巴眼:“什麼意思?”這一次不是沒話找話,是真沒明白。
小可很樂意回答他:“意思就是,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於任何人!”說著起身:“接着忙你的吧,不打攪!”向外走。
他沒想到,忙跟着站起,於是乎,小可看到了他西服右下襟的一塊黃色斑跡,當即不假思索站住,正面向他,邊用力上上下下打量,邊一字一頓道:“給你提個醒?下次你相親的話,請一定收拾好點再來。就算你跟我一樣是家裏逼着來的,就算你根本沒打算同意這事,但是,該對對方有一個起碼的尊重!”轉身走。
他叫:“哎請稍等——”
她看他,看他有什麼話可說。他沒能說成,剛要開口時被一個不期而至的人給打斷。那人在他們桌頭位置站定,先客氣地沖他點下頭,而後扭臉直視小可:“是鄧小可嗎?”
小可愣住,旋即,注意到對方的灰藍西服手提電腦,繼而,恍然大悟:“你是——”
那人不待她說完,篤定一點頭:“對,我是。”言畢,沖小可對面方向又那樣一點頭:“他不是。”而後,對着窗外再一點頭:“我剛才跟阿姨通過話對上號了。”
小可看窗外。目光甫一過去,便被在窗外不遠處焦急等待的媽媽接住,即刻沖她連比劃帶說,聽不到說什麼,也用不着聽。
真是鬧劇啊!
“我們去那邊坐,小可?”相親對象說,去掉姓氏直呼名字,露骨地表達着喜愛。
這單方面的強行表達讓人肉麻、生厭,還得跟他把程序走完,好歹最後一次。小可低頭拿包,座位上沒包,包在車裏。抬頭走時餘光瞥到了對面那人,他正在看她、看他們,臉上是饒有興趣的好奇和事不關己的淡漠,如同看熱鬧的路人,小可突然間惱怒,沖他低吼:“你為什麼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