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隔天清晨。

當曙光由天際破雲灑落時,范彤彤就醒了。

說是醒其實也不對,因為她幾乎是一夜輾轉難眠。

若非是莫泰老爹堅持,要她得先調整好心態,調整好時差,睡得飽飽、打扮得漂亮后才能出現在她的“愛人”面前,她早在昨天一到島上后就去找他了。

現在想想,不禁慶幸自己乖乖聽話。

她是想要帶他回家的,他卻不一定肯乖乖照辦。

這場仗才剛要開始打呢,她得先將自己武裝妥當,才能有把握打贏這一仗。

她一定要贏的!無論是為了爺爺奶奶的託付,或者是……是為了她自己。

好吧,真是有過半的因素是為了自己,范彤彤紅了臉,頭一回在青天白日下,願意對自己誠實坦白。

她,愛范繼書。

愛這個世上唯一能夠破解她的“蔑男症”的男人。

愛這個大了她六歲,輩分高過她,打小被她喊作叔叔的男人。

其實早在那一夜之前她就已經愛上他了,只是沒有開竅,懵懂無知。

那時候的她,只知道無論如何也要將他給霸在身邊,甚至不惜以叔侄相稱的親匿方式,來博取他的所有注意力。

因為不曾深思,也因為事涉禁忌,他們居然用那樣的方式,相安無事了十年。

沒想到陰錯陽差地讓一顆“紅色風暴”,摧毀了他們熟悉的相處方式。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

那讓人癲狂戰慄的一夜……

范彤彤用力甩頭,逼自己將思緒拉回眼前。

現在可不是沉溺於過往的好時機,她還有場硬仗要打呢!

雖然以往在她對上他時,幾乎所戰皆捷,卻沒有把握在無法再祭出“侄女”這能夠耍任性、耍驕縱的身分來壓制他時。她依舊能改變得了他。

昨晚她在莫泰老爹的強力慰留下,在他家住了一個晚上,早上吃了莫泰老爹的媳婦特意為她煮的地中海式豐盛早餐,直至十點多才提起簡單行李,和老爹一家人揮手告別。

莫泰老爹的家距離她要去的地方不遠,所以她決定步行過去。

她要去的地方,是位在海邊的一間水上用品器材出租店,根據“鍥而不捨”的周先生所給的訊息,范繼書此時人就在那裏。

她不知道他在那裏做什麼,他在大學及研究所時學的是物理及生化科技,是那種只須動腦動手指,就能有飯吃的白面書生型人物。

所以當她聽到周先生查到的消息后,第一個反應是,他會不會找錯人了?

但當周先生拿了幾張以高倍數長鏡頭相機,偷拍下來的相片給她看了后,她還真的不能不相信了。

即便相片里的男人看來實在不太像是范繼書,但她仍能一眼認出了是他。

畢竟他們之間已經糾葛了太多年,又曾共同經歷了青澀無憂的年少歲月,她早已對他的身材樣貌、一顰一笑,或是一個肢體小動作都深印在心版,根本就不可能會認錯。

在確定了范繼書人真的在這裏后,她飛來了這裏,想來找他回家。

今天的天氣很好,范彤彤提着輕便行李往卡瑪利海灘走去。

聖托里尼島位於希臘基克拉澤群島南端,是個著名的度假勝地,其中又以位於島嶼東部的卡瑪利海灘,最是遊人如織。

不少歐美旅客都愛飛到這裏,待上一兩個星期,躺在陽光燦爛、海水湛藍的沙灘旁,徹底地解放自己。

卡瑪利的海岸線很長,海灘盡頭還連接着咖啡色的峭壁高崖,風景獨特。

海灘上有不少小販,專門出租整套陽傘和躺椅。

那排列整齊的彩色遮陽傘,就像是坊間明信片上,常能見到的觀光場景。

既然是來此尋求解放,自然不分男女老少、身材好壞,任誰都想要盡情地享受這名聞遐邇的希臘陽光。

於是在這裏觸目可見着的年輕女孩兒,若非身着比基尼,就是全裸上陣,壓根不在乎是否會被人給瞧去春光,只在意着能否曬得一身漂亮的膚色回家。

緩緩獨行的范彤彤,來到了海灘邊上。

即便她身旁人群熙來攘往,即便不遠處的海潮及燕鷗啼聲不斷,她仍是能一眼就瞧見了在人群中極為醒目的他。

且不得不在心中再次重複那句“實在看來不太像是他”的老話。

范繼書晒黑了,黑得超出了她的想像。

一身島嶼居民偏愛的花襯衫配上休閑短褲,裸露於外的古銅色肌膚黑亮得似會扎疼人眼,除此之外,他露出兩排潔白亮齒的笑容,也是同樣扎入眼的。

不但扎眼而且很……扎心。

因為她被迫得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原來在沒有她的這些年裏,他仍舊活得愜意自在,笑容滿滿,不像她,還得靠着折磨公司里的倒霉男性員工,來排遣三不五時浮起的無聊心煩。

他甚至蓄了及肩的頭髮,耳垂打上了幾個洞,扣了幾隻銀環,腳下穿着一雙海灘上最常見到的夾腳拖鞋。

膚色及裝扮的改變,其實都不是她覺得他變了的最大因素,而是他的笑,是他那洒脫不羈,彷彿什麼事都沒放在心上的微笑。

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讓他不像是那個被范維邦由孤兒院裏收養,經過湛蓉芳的細心調教,一向予人早熟懂事,滿臉老成持重的范繼書,那個讓她喊了多年叔叔的男人。

他的店裏出租着最受觀光客青睞的水上用品,有浮潛用具,有水上摩托車。有香蕉船和拖曳傘,當然也有陽傘組。

遠遠地,范彤彤看見了一個像是從日本來的觀光旅行團,正環簇着他。

那些觀光客不斷向他詢價殺價,言語不通時還得配上比手畫腳,而他也始終極有耐心地微笑,一一回答。

旅行團里的幾個年輕女孩,不斷地用眼睛、用搔首弄姿的方式朝他放電。

還有一個臉皮最厚的歐巴桑,乾脆直接伸指去戳他的胸肌,接着大聲地用日語稱讚他:“好壯、好壯!”最後那隻吃豆腐的老壞手,甚至還滑上他的胸膛。

即便是只能隔着他的襯衫吃點干豆腐,也夠讓那位歐巴桑笑得花枝亂顫了。

在歐巴桑笑夠了后,她才看見他似不經意地微微側身,不着痕迹地讓那隻毛手,離開他身上。

遠遠地瞧着他和身旁人的互動情形,范彤彤不得不生起疑惑。

既是不懂他怎麼能夠忍受這一些,更是不懂,究竟是眼前這洒脫不羈的男人才是他的本性,還是之前的拘謹守禮?固執冷靜?

在見到他之前,她原還抱着些許把握能夠說服得了他,但在此時,她突然覺得自己毫無把握了,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夠了解他。

失去信心的范彤彤,腳底彷彿自動生了根,無視遊客人潮在她身旁來來去去,她任由着那細滑的沙粒,一寸寸地將她的足踝給淹埋住。

她無法移動,因為恐懼。

恐懼着可能會得到他的冷顏相待,或是無情地漠視排拒。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年在機場,被他推開時的滿懷錯愕及震驚。

她的自尊心向來比人強,當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他,所以那個挫折勉強可以接受,但如果今日的他又再這樣做,她很擔心自己會當場崩潰。

她不敢向前進卻又不甘心向後退,只能繼續僵站在那裏。

直到那群觀光客終於滿意,直到她看見他吩咐店員,一一去滿足那些觀光客的需求后,他的身旁才終於凈空下來。

就在此時,或許是感受到她那太過於冗長的注視,他往她的方向轉過頭來。

因為兩人之間有着一段距離,他又正好背着光,她無法見着當他看清楚了是她時,他那乍然出現在眼底的反應。

等她終於能夠看清楚他的表情時,就只能見着他的平淡冷靜。

他淡淡地迎視着她,淡得讓她一點也摸不着他的思緒。

她睇着他,他回睇,即便兩人間的過長對望已引來不少路人好奇觀望,卻是誰也不願意先有動作,來打破這一場僵局。

最後,還是范彤彤先沉不住氣了。

她將早已站僵的腳由沙里拔起,踏出,再拔起,再踏出,一步一步地接近始終靜望着她接近的范繼書。

在彷彿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漫長等待,她終於站定在他身前,與他近距離地對望。

就在方才一步步接近的路上,范彤彤始終在想着,想着該以什麼話,來做為兩人分隔三年之後的頭一句。

那句話必須要夠震撼、要夠有力,要能一舉震碎掉他臉上太過平靜的表情。

她調整呼吸,在終於累積夠了勇氣后,才張開口擠出了聲音——

“租一組陽傘和躺椅要多少錢?”

MYGod!范彤彤!你去死啦!你你你……你究竟在說什麼東西?

你怎麼會問出這種白痴問題?

話出口后她惱得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但幸好這句話或許不夠震撼,卻在他平靜無波的眸底,添惹上了笑意。

“有分等級的。”范繼書開口,依舊是悅耳低沉的好聽嗓音。

“什麼等級?”她沉醉在那把久違了的嗓音里,傻傻追問。

“如果只是單租陽傘和躺椅只要六歐元,但是若要帥哥坐陪,價錢另議。”他向她開起了玩笑。

“那麼如果我要的帥哥,指定找老闆呢?”她順着他的話開着玩笑。

“那你可能得等上幾天了,因為我們的老闆人在英國……”他直覷着她,自動解釋,“這間店及所有器材或人員都是我同學父親的,我只是來幫忙看店。”也是他同學的父親以雄厚的人脈資源,為他解決了居留問題。

范彤彤眸里浮現一抹瞭然,“所以你剛剛才會容許那個老女人吃你的豆腐?”

因為敬業?因為處處以客為尊?因為他不過是人家的夥計?

她不禁暗暗鬆了口氣,知道了他仍是他,至於那些外在的改變……呃,就不妨算是入境隨俗吧。

“倒也不全是這麼說的.……”他的眸底再度浮現她不懂的光芒。“或許我是真的喜歡被人吃豆腐。”

“少騙人了,如果喜歡你就不會悄悄閃開了,哼!你是很敬業也很會幫朋友的忙……”她忍不住脫口指責,“可你對於另一個該敬業的地方——‘永邦’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范副總裁?”

話一出口范彤彤就後悔了,因為看見他的眼神在瞬間變冷。

她實在不該如此心急,應該先和他多扯點題外話再切入正題的。

只可惜話語如風,出了口就收不回了。

接着她聽見他冷着嗓音的回答,“‘永邦’和我沒有開系,你在這裏所看見的男人,也已經不是當年的范繼書,而是個全新的男人了。”

聽他毫無感情地將過去切割得一乾二淨,范彤彤再度管不住自己的嘴。

“人的未來可以創造,人的過去卻無法抹去,就算你躲在這裏再經過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就算你再如何地將自己改頭換面,范維邦先生和湛蓉芳女士曾經養育過你二十幾年的恩情及事實,卻是永准永遠存在的。”

范繼書伸掌阻止她,聲冷如冰,“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她卻被阻得更加惱火。

“不想聽只想逃避現實?只可惜不論你怎麼逃避,終其一世都改變不了你曾經姓范,曾經是范維邦養子的事實!還有那個我曾經和你打打鬧鬧,黏着你喊叔叔的事實!”

她失控衝口而出的實話讓兩人先是一震,繼而都有些狼狽了。

她紅了臉,而他則是轉過身想找事做,不打算再理她。

范彤彤見狀,忍不住追上去,在他背後開口喊他:“——叔……”

“不要再這樣喊我了!”

他沒有看向她,但那背對着她所拋出來的惡吼,活像是一隻受了傷的野獸。

她聽了火大,硬是跑上前扯住他,逼他看着她。

“我就要叫!我偏要叫!我非要叫給你這隻會逃避現實的膽小鬼聽!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如果她嫌他方才乍見時的冷靜表情,看了會扎眼,那麼此時他臉上勃惱的表情,就該被歸為傷眼了。

范繼書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間迸出了冷語,“好,我不逃避!你究竟是來做什麼?是來提醒我,曾經犯下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嗎?”

“如果你的錯誤指的是那一夜,那麼犯錯的人並不是你,你只是個受害者。”

“你才是受害者!我大了你那麼多,又明明了解范維邦的霸道任性,卻還傻傻地自墮陷阱,就算我不是罪魁禍首,卻也是個幫凶。”

沒錯,他是個幫凶!

雖然在那種情況下,他是逼不得已碰了她的,但既然發生了就是事實,事實就是他碰了一個他不該碰的,單純天真的,視他如親叔般的女孩。

他是不可被饒恕的,所以他無法再面對她,也無法再若無其事地用着“范繼書”這個身分了。

范維邦有錯,錯在恣意妄為,但他又何嘗無錯了?

若非是他先對她動了心.先有了不當存在的念頭,讓那老狐狸給瞧了出來,又怎會想出那種下三濫的招數?

老狐狸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親孫女兒,就只求能攏絡他的未來接班人,以及確保接班人的未來子嗣體內,能夠再度流着范家的血。

血濃於水!

范繼書嘴角浮現苦笑,這是他無論再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的目標。

無論他做得再好,在那曾被他視作親生父親的老人心目中,仍是比不上一個違逆出走,死了多年的范逸書。

因為只有范逸書才能為他們生下流有和他們相同血液的子孫。

他在范維邦的心裏永遠比不上范逸書,否則范維邦又怎能那麼冷血地,全然不去考慮他尷尬的立場或意願,只是把他視作一匹種馬,設下了如此的圈套?

“那一夜根本……根本……根本就……”范彤彤犯起結巴。

雖說她深知誠實為上策,也不斷以“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誠實精神來期許自己,但心裏知道和身體力行……嗯嗯,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她還得先深呼吸,才能夠凝聚勇氣開口。

“根本就不是你或是爺爺的錯。沒錯,爺是曾動了壞念頭,葯也是他帶到巴黎的,只是這絕非一場算計,那葯他帶去本來是要自己用的,是後來突發奇想,想拿來撮合我們,卻讓奶奶生氣地勸阻住了,是我……是我……”

她頓了頓,再深吸一口氣。

“是我沒弄清楚狀況,光聽他們對話,居然笨笨地當那是公司新研發出來的‘忠實葯’,因為爺說吃了這葯會讓你對范家更死心塌地,我誤以為你想離開范家,加上那一陣子你對我好冷淡,害我很擔心,所以才會自作聰明地惹出那一場大烏龍。”

話愈說愈溜,她索性不再猶豫,閉上眼睛將自己想要說的話,快速說出。

“誰知道你居然在隔天就消失了,連個解釋的機會也沒給爺,白白讓他為我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現在你了了嗎?懂了嗎?清楚了嗎?不論那一夜我遭遇了什麼,那都是我自己傻呼呼、咎由自取的結果。做錯事情的是我,你卻以出走來懲罰那兩個深愛你,將晚年的所有寄託都放在你身上的老人家,讓他們活得不開心,所以你得趕緊跟我回去,跟他們道歉才行!”

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好累人,話說完后,半天聽不見對方反應的范彤彤張開眼睛,卻在他的臉上看見了莫測高深的表情。

她果然不夠懂他,因為她真的看不出來此時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幹嘛這樣看着我?”她不懂地問。

范繼書冷哼,“背得還真熟,是老狐狸幫你擬的稿?”

她瞪大眼睛,“你不相信我?你明明知道我只會偶爾整人,但從來不說謊的。”

他仍是面無表情,“我更相信的是,你會為了想要保護他們而說謊。”

“你……你……我……我……氣死人了!”她氣得拚命跺足,“我都已經拉下臉來承認幹了怎樣的傻事了,你居然不相信?!該死!你到底要我怎麼證明才肯相信?”

他冷冷啟口,“不要再浪費時間了,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選擇了眼前這樣的生活……”

范繼書將視線投向海邊、投向藍天,投向那或許不大,卻足夠他找到存在價值,而並是非別人手上一顆棋子的店面。

“我很滿意這樣的生活,絕不會再回去當范家少爺,再去當范維邦的掌中傀儡了。”

話說完他轉身走進店裏,以冰冷的背影向她宣告着所有討論,至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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