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元湘,我給你送甜糕來。」
戚承賦在自個兒房內翻看着一些東西,思緒原本已經深深埋入那些幾乎被忘卻的記憶中,但外頭一個過度甜膩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他皺了下眉,他不喜歡他這兒有閑雜人等跑來跑去的,雖然這樣代表凡事都得讓元湘跑一趟,但沒辦法,他可以接受元湘在房裏東擦擦西掃掃的,多吵都行,可別人來,光腳步聲他就嫌煩。
這幾年他的脾氣顯然古怪了許多,或許都要直逼戚之雅了。
「二爺不吃甜的。」接着是在外頭打掃的元湘回話,很識相地壓低了音量。
「唉呀。」好害羞的聲音。「人家、人家可不是拿來給二爺吃的。」
花了一點時間頓悟。「給我的?可我……」
「你就收下嘛。」更為嬌羞的聲音。「這我自己做的。」
「呃……噢,謝了。」
戚承賦發現自己在微笑,而且是有點看好戲的邪惡微笑。
這個小老弟看來艷福不淺哪,他稍微注意過,戚家莊裏有好幾個小丫頭老是衝著元湘傻笑呢,只是當事者似乎一點都沒發現,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怎麼討好主子,也就是他本人、戚二爺身上。
這小子倒是很明白怎麼滿足他的高傲心。
不知道他現下的表情如何?
戚承賦的微笑加深,故作無事地揚起聲音:「元湘?」
元湘一聽到屋內主子「好像不太高興」的聲音,馬上拋下嬌羞的小姑娘,轉身跑進屋內。
「二爺,有事?」
很急切。
這是戚承賦在元湘臉上看到的唯一情緒。然而他也很清楚,之所以急切,是因為他的傳喚,並不是什麼心虛之類的表現。
元湘是好懂的,他機伶能幹識時務,但很好懂。
不知怎地,意識到元湘是為了他跑進來的,戚承賦的心情突然有些好,身子往後靠去,懶洋洋地將視線往下,看向元湘傻愣愣地端着的那塊甜糕。
「啊,是甄姑娘那兒的小鳳拿來的……」說著聲音像是給什麼堵住,消了音。
戚承賦一聽到關鍵的三個字,劍眉微揚,更為審慎地盯住元湘那張清秀的臉。
果然,臉紅了。
這陣子一講到「甄姑娘」三個字他就臉紅,屢試不爽。
「你臉紅個什麼勁兒啊?」明明知道元湘是為了什麼而困窘尷尬,戚承賦還是很沒良心地嘲笑他,一點也沒有檢討自己的念頭。
本來嘛,他大丈夫行得正,不怕別人誤會——那天他和甄瑩清清白白,什麼也沒發生,雖說甄瑩的舉止或許有些不妥,但戚家莊本來就不是什麼盛行死板禮教的地方。
但那天,撞見甄瑩黏在他胸前哭泣的「唯美畫面」的元湘,除了瞪着圓圓的眼睛和紅着臉以外,沒有其它的表示……不,應該說他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似乎受到不小的震驚與刺激。
元湘本來似乎想要帶着震驚無聲地離開,那一聲「啊」應該也是在他的預期之外,似乎連他自己也被嚇到了,還覺得打擾到他們。
然後,在他們倆還未說什麼之前,他就以極快的速度逃跑了。
元湘的臉一直紅到翌日,然後,像是鼓起勇氣一般,在晌午來到他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低着頭,不太敢看他,接着開口了。
「二爺,我、我什麼都沒瞧見,您別生我的氣。」
窩囊的臉紅、窩囊的舉止、窩囊的言行……戚承賦自小最看輕的就是膽小怕事的男人,對於那些窩在他腿邊鞠躬哈腰的奴才也不是很喜歡。
可……或許是元湘看起來像個小孩兒似的,把「男人」應具備的元素套用在他身上也有些怪、或許是見過他平時活潑的模樣,知道他並不真是那樣地膽小,也或許是這種窩囊在他身上反而產生有趣的效果,總之,戚承賦並沒有因為他的窩囊而把他推到一邊去,反倒是想盡辦法捉弄他。
戚承賦輕咳了聲遮掩自己的笑,雲淡風輕地道:「元湘啊,你每每瞧見我同甄瑩走在一起就臉紅,提到『甄姑娘』三個字也臉紅,你這樣的反應,教我怎麼相信你那天什麼都沒瞧見?」
元湘差點沒哭出來:「我我我……我真的什麼都沒瞧見。」
好好玩。
戚承賦點點頭,算是相信了,話鋒又轉回甜糕上。「你喜歡吃甜糕?」
「也、也沒說特別喜愛。」
「那小鳳拿甜糕來給你做什麼?」
「呃……我也不知道。」他空出一隻手搔了搔臉蛋。
「人家小姑娘對你有意思吧?」這小子果然一點也沒有自覺,可憐莊裏那些丫頭們了。
「……嗄?!」
厚,怎麼這麼好玩啦?
元湘這時才反應過來的模樣並不是蠢,也不是呆,反而像是腳底着火了般,只差沒有真的跳起來增強效果。
「你也真是的,別那麼不解風情,還要人家小姑娘厚着臉皮主動。要是看對眼了,就跟我說一聲,幫你做個主就是了。」嘲笑之餘,還擺出身為主子的高姿態。
「不是的不是的,二爺,我……」元湘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像是有些驚訝又有些不知所措,企圖想要導正戚承賦的什麼想法。
「這又沒什麼好丟臉的,沒人愛你才要擔心呢。」他打斷元湘的話。「有男子氣概一點。」
元湘有點困擾地抿了下唇,認真地看向他,思索了半天才又認真地開口:「二爺,我是……」很好的一個開頭氣勢,但一對上戚承賦抬起的眼睛,聲音又硬生生地卡住了。
二、二爺的眼睛好黑好漂亮,他怎麼從未發現呢……那眼裏有大爺的氣勢、三爺的溫柔,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像是會攫人似的,讓他看得有些愣了。
「你這小子,我頭上是長角了嗎,幹啥這樣看着我?」戚承賦被他那單純的注視看得心頭揚起了些怪異,也跟着愣了一下才笑罵道。
「沒、沒什麼……」元湘咕噥地低下頭,心頭開始「撲通撲通」地加速跳動。
「咦,在訓話嗎?」戚慎暘撩袍跨過門坎,進來看到元湘低着頭站在桌案前,以為是這麼回事。
他走上前,誇張地用力拍了下元湘的肩,「以示安慰」,接着轉而對戚承賦「勸諫」道:「哥,您當然可以教訓下人,可小弟得提醒您,戚家莊上上下下可沒人捨得責備元湘哪。」
「誰訓他了,問他話而已。」戚承賦瞄了眼戚慎暘維護的表現。
「元湘,乖,覺得委屈跟三爺說一聲,咱就別作了,回我那兒去,等着伺候即將進門的三奶奶,嗯?」戚慎暘一臉哄騙小女孩的模樣。
「不不不,這兒挺好的!」元湘用力地拒絕。
「難怪元湘一點兒男子氣概也沒有,八成就是讓你這樣用同小孩說話的語氣給慣出來的。」戚承賦望着自家小弟的親熱態度,語氣有些冷淡。
普通人不會這樣對男孩子說話吧?阿慎的態度甚至讓他覺得……他這個溫柔俊美的弟弟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喜好」,打算娶了端莊賢淑的周家小姐之後,再偷偷養個……男寵?
那畫面雖然不至於難以入目,畢竟一個英俊一個清秀,但……嚇!光想就讓他泛起一片疙瘩。
「呃?」戚慎暘愣了愣,和元湘一併露出了怪異的表情,然後有些哭笑不得地走到戚承賦身邊,一手搭住了他的肩,一手抹了抹自個兒的臉蛋,靜了半晌才尷尬又好笑地輕聲道:「哥,對不住,是我一忙給忘了。」
「忘了什麼?」他皺眉。
「忘了告訴你——元湘是個丫頭。」
☆☆☆
元湘終於有些了解,前些日子,當大伙兒知道二爺指定要她前去伺候時,為何會一同誇張地按壓着胸口,鬆了口氣。
她本來以為二爺不過是臉臭了些,話少了些,有的時候會神出鬼沒、讓大伙兒不敢偷偷議論他的事。就這樣!沒別的了。對她來說,二爺是挺好伺候的,他不像大爺隨時一個冷眼掃過來就讓人發抖,也沒有像三爺那樣刁的嘴。
他待她很好,晚上她該乾的活兒都完成了,他還教她識字哪。這些天晚上她總是手指僵硬地握着筆,一邊看着二爺幫她寫的幾個大字,一邊乖乖練習着,偶爾偷偷瞅了眼桌案另一頭的二爺,也不為什麼,就是想看看他,瞄個一兩眼她便覺得很滿足、很快樂。
因為她是唯一伺候二爺的人,所以好多人一天到晚賊頭賊臉地向她挖有關於二爺和甄姑娘的「進展」,即使她告訴他們「二爺和甄姑娘只是閑聊」也沒人相信,讓她不免有些困擾,不過這不至於影響她對二爺的看法。
她很忠心的!待三爺都沒這麼忠心,忠心到她覺得即使二爺真把甄姑娘從大爺手中搶過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本來嘛,人家二爺和甄姑娘是青梅竹馬,又這麼相配……啊,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力挺二爺到底。
誰教二爺是這麼好的人哪!
二爺乃好人也——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這麼「天真無邪」地認為著。
而事實也證明,二爺果真是戚家三兄弟里最出色的——大爺算什麼,三爺又算什麼,人家二爺連冰冷的眼神都不用射過來,僅僅是低着頭吃飯,光是渾身散發出的殺氣就夠將人震到老遠了。
要是知道二爺為什麼火氣這麼大,那事情還好辦,可問題是她壓根兒就不明白啊!就算她是個丫頭,他「老人家」有必要氣成這樣嗎?不合理嘛。
話又說回來了,就算真是因為這樣而發火,那她也實在很無辜呀。她以為三爺早就告知二爺。那天她發現二爺還不知她是女兒身,也即刻想要解釋,誰知卻被打斷了呢?
冤枉啊……
唉,但不管怎麼說,惹主子生氣就是錯。唉唉,如果這會兒二爺把她從伺候他的這個差事換下去,她這「戚家莊頂尖幫手」之顏面何存啊。再說,她實在很喜歡這個差事耶。
唉,二爺二爺,您生氣就生氣唄,要打要罵隨您,就是別把元湘換下來呀……
差不多是二爺起床的時間了,元湘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只能苦着一張臉在外頭嘆着氣。她捧着裝滿熱水的銅盆,心頭七上八下的,混着沮喪愁悶和忐忑,壓得她好生難受。
「元湘?」裏頭傳來低嗄的呼喚。
「噯,來了!」沒有多想,彷佛這樣的反應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她隨即端水進去,來到床邊。
房裏有些微的酒氣,但她以為是二爺喝酒祛寒,沒留神多喝了一些罷了,沒怎麼在意。
春寒料峭,這幾日雪剛融,尤其冷冽,她擰了帕子,輕捂上他的臉。
大概是還沒完全清醒,他並沒有伸手接過去,僅坐在床邊,讓她伺候。
也許是因為這樣,她頭一次發現自己是多麼嬌小,像是二爺只須一隻手臂就能將她箍緊;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在她仔細地抹遍了他臉上的每一寸、他的額際、他的眉、他的唇角,將帕巾取下后,冷不防對上他犀利、一點都不像是剛睡醒的眼睛時,不禁嚇了一跳。
她以為二爺在瞪她,但他隨即皺眉,然後開口了,慢條斯理的、有些找碴的意味。「怎麼了?這種眼神。」
「我、我嚇到……」
戚承賦的眉頭更緊,忍住笑,口氣還是不太好。「嚇到是這種模樣?」
哪有人嚇到的時候是傻呼呼地睜着圓圓的眼睛,一副無辜又……可愛的模樣?
元湘不知該怎麼回答,但戚承賦其實也沒有要她的答案,又皺了下眉,鼻頭動了動,伸手去拿她手上的那塊帕巾,湊到鼻前。
「不是……」他喃喃地道,改抓她的手,拉到面前。
「二、二爺?」元湘輕喚着,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意欲為何,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心緒突然亂了。是因為一再被他嚇到嗎?還是因為從未有過的暖熱碰觸讓她不知所措了?
他就着她蒼白的掌心嗅了下,抬眼望她。「什麼味兒?」是熟悉至極的味道,但太過淡、似有若無的,以至於在記憶深處載浮載沉,一時想不起來。
她呆了一下。「啊,是香囊。」
是昨兒個甄姑娘要的,甄姑娘向來用的不是這個味兒,不知為什麼突然改了。小鳳一時忙不過來,請她幫忙送去,她端着那隻香囊到甄姑娘那兒,想必是這樣沾染上的。
戚承賦將她冰涼的手托着,依然湊在鼻前,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漸漸流露出淡淡的迷惘和哀痛,讓始終注視着他的元湘不禁愣住了。
深怕二爺生氣,因此自從昨日被「揭發」以後,她一直是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他每一個細微神情,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注意到他神情有異,才會察覺到他些微的心緒波動。
然而他現下的表情,完全不適合他。像是恍了神的模樣不適合一向精明的他,不僅不合適,還帶出了他不自覺流露的悲哀。看得她也跟着難過起來。
終於,戚承賦鬆開對她的箝制,起身讓她為他更衣,原本的黯然已不復見,也不再殺氣騰騰了,恢復平常冷淡的模樣。
「二爺。」她在他身後將上衫理好,輕喚着。
「嗯?」
「那香囊,我以後不碰就是了……」
他頓了下。「怎麼說?幹啥一副做錯什麼的樣子?」
「我讓二爺傷心了。」
又頓了下,口氣轉為漫不經心。「妳不只讓我傷心,還讓我失望。」
他喜歡她喚他的聲音,低低柔柔的,很舒服。
「嗄?」她不解。
他吸了口氣,瞥頭瞪了她一眼。「才練了幾天大字就偷懶了,照妳這樣下去,一輩子也識不得幾個字。」
本來他是不想見她的。
可連他自己也是昨兒個才意識到,那些耳邊、腦中、眼前有太多記憶圍繞的夜晚,沒有她,他沒有辦法度過……
「咦?」她、她哪是偷懶啊,是怕他不想看到她、怕他生氣,所以才躲得遠遠的嘛。何況她怎麼知道二爺會不會覺得女孩子識字讀書是不必要的呢?
可二爺這樣的「責備」,她很欣喜,這代表着二爺不生氣了,不會趕她走,還要繼續教她讀書呢。因此她什麼也不解釋,乖乖地低頭應着:「昨兒三爺那兒有事走不開,之後元湘一定更加認真。」
戚承賦瞥了眼笑得可甜了的元湘,嘴上雖然還是叨念了幾句,但覺得視線始終被她牽引住了。「借口倒是挺多的。」
他怎麼會錯認她為男子呢?那樣嬌甜的、讓他的心頭無端拉扯的笑靨,要是生在一個小夥子臉上豈不怪異?他可不希望自己盯着一名男子移不開眼睛。
她一直是這樣笑的嗎?在別人面前也是這般嗎?
「笑得像個姑娘似的,不怕外頭的人看出什麼端倪?」他轉過身,語氣突然有些壞。
他明白自己是因為不想與別人分享這樣的甜笑而有些惱怒,但這樣的情緒起伏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啊。」元湘緊緊抿了下唇瓣,抬起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二爺……您還生氣嗎?」
「我做啥要生氣?」戚承賦淡應着。
是啊,他究竟是在氣什麼。元湘從頭到尾就沒有瞞他的意思,她只是以為阿慎早就告知他了。而元湘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分別呢?他沒來由的煩躁,究竟是為什麼?
不解啊,不解。
幾個僕役端了早膳進來,分量很明顯地比往常多上許多。
沒等戚承賦發問,為首的人就稟報:「三爺說,要過來這兒用早膳。」
戚承賦點點頭,阿慎這幾日沒什麼事兒,總愛找機會來他這邊,他也沒特別在意。
他的眼神跟着前去幫忙的元湘的背影。
明明僅是幾步之遙,為何他會覺得他和她的距離,遠得有些難受呢?
回到戚家莊,他本打定主意什麼事都不要去想,不要任意牽扯起過往。他以為這樣他會過得自在一些,誰知放下了過去的是是非非,卻還是徒增了許多非預期之內的困惑……
「湘兒。」他忍不住輕喚道,在那幾個小廝離去后。
元湘愣了下才回頭,獃獃地望着像是什麼也沒說的他,同他對望了半晌、望得自個兒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二爺,您方才叫我嗎?」
「嗯?」他別開眼,就當作她聽錯了。
他怎麼能說他只是……突然很想喚喚她,用那種較為親密、低暖、帶着一點點曖昧的方式喚她,讓她回頭,讓她眸中只充滿他?
他和她之間,到底什麼改變了?是他睡昏了頭?是陽光太過耀眼讓她的臉、她的笑容也跟着明亮了,明亮得讓他移不開眼?還是……他是到了今天才意識到那些所謂的「不一樣」?
他分不清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溫柔還是煩躁。
他只知道,他的心底有個想法,那個想法悄悄地浮上心頭,環抱住眼前柔軟的身子……嘖,他瘋了是不是?
元湘歪了歪腦袋,繼續手邊的雜活。
她怎麼會有這麼怪異的幻覺?
而可笑的是,她竟然會因為這樣的幻覺而有些臉紅心跳了起來……二爺不會這樣叫她的,那種有些低沉模糊的輕喚,只屬於甄姑娘吧。
瑩兒,瑩兒……他會那樣叫她吧……
唉,她怎麼了,怎麼突然鬱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