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黎上辰輕吹口哨,走出大樓。
天氣很好,天空湛藍,空氣清新,今天的世界看起來格外明亮可愛,一如他的快樂心情。
他走進早餐店,今天的他容光煥發,顯得格外英俊,老闆娘傻傻看着他,工讀生女孩的眼珠幾乎黏在他身上,他眼光一投向她們,兩人都臉紅了。
他沒留意身邊女人的神魂顛倒,看到菜單上寫着玉米蛋餅,他笑了,點了三份玉米蛋餅夾肉鬆,再點了三明治,還有兩大杯紅茶,他記得她最愛喝紅茶,越甜越好。
他走出早餐店,仰望面前的大樓,他數着樓層,找到他住的那一樓,在角落那間,屋裏有他心愛的女人與小孩,玻璃帷幕反射日光,在他眼中閃耀,在他心上燦爛。她洗好了嗎?或者還懶洋洋泡在浴缸里?他用力朝那片位於十二樓的燦亮窗面揮手,她有沒有看見他?
他的舉動,引起幾個路人側目,大概覺得他很奇怪吧?他沉醉在幸福的感受里,懶得理他人眼光。
他走向便利商店,商店外停着一輛有暗色車窗的黑色廂型車時,車門忽然猛地滑開,四隻強壯手臂伸出,把他揪進去。
車門迅速關上,駛離。
陽光閃閃,照得柏油路面烏亮,四周安安靜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徐麗歡泡在舒適的溫水裏,不想動,嘴角彎着滿足的笑。雖然剛才用水潑他,其實用激情來開一天序幕,感覺是還不賴。
她望着窗外,看見她的男人走入早餐店,幾分鐘后提着早餐出來,他停在街角,抬頭望向他的公寓,他忽然朝她這邊揮手。
她笑了,這傻瓜,在做什麼啊?但他認真揮手的模樣好可愛,她忘了隔着玻璃帷幕根本看不到,跟着用力揮手,還會送一記飛吻。
泡夠了,還是起來吧!她出了浴缸,擦乾身子,換上昨天的衣物,然後吹乾長發,將自己整理好,已過了十五分鐘,她的男人還沒回來。
她走到客廳,兒子已經把三明治吃完,她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新聞,又過了十五分鐘,她開始覺得餓,他還是沒回來。
她撥他手機,鈴聲在屋內響起,他沒帶手機出門。
她吩咐兒子待在屋裏,自己下樓,找到大門的管理員詢問。“你有看到黎先生嗎?”
“他半個小時前出去了,還沒回來。”
奇怪,他究竟去哪兒了?
她走出大樓,左右張望,不遠處有輛藍色轎車,女駕駛向她招手。
“小姐?你是黎先生的前妻嗎?他要我在這裏等你!”
徐麗歡聞言一凜,快步走過去。“他人呢?”
“我朋友剛才在這裏出車禍,黎先生送他去醫院,他要我留下來等你,他說等你下來之後,送你到醫院。”
“他為什麼不直接上樓跟我說?”
“我朋友傷勢很重,黎先生急着帶他就醫,快上車吧,我帶你去找他。”
她忽然起疑。“為什麼你朋友受傷,你沒跟着去醫院?”話剛說完,轎車後座跳下來兩個男人,一把抓住她,將她塞進車裏。
女駕駛跳上車,發動車子,飛馳離開。
黑色廂型車將黎上辰帶到十分鐘車程外的一處中古公寓。
他被帶進一間擺設簡陋的客廳,屋裏還有五、六個男人,不是身有刺青,就是滿臉橫肉,看起來都非善類。
瞧這陣仗,綁他的會是誰,他內心已有底。他問:“席娜呢?”
沒人回答。他也不再開口,暗自慶幸徐麗歡沒和他一起出門。
二十分鐘后,一個中年男人進屋來。此人虎背熊腰,皮膚黝黑,穿黑色短袖襯衫和黑長褲,露在襯衫外的手臂刺滿飛龍猛虎,脖子上的金項鏈跟埃及法老戴的差不多粗,他長相兇惡,是那種父母用來恐嚇小孩“他會把你捉去吃掉”的典型。
“你就是黎上辰?”中年男子打量他,一開口,聲如洪鐘。
黎上辰太熟悉這粗嗓,這個講電話不需要擴音的聲音。“我是。”
“就是你,把林北的女兒迷得昏天黑地,搞大她肚子,還不負責?”席爸爸打量這斯文的男子,很不滿意。“就是你這個奶油小白臉?”
“我從來沒碰過席娜,就算她懷孕,孩子也不是我的。”他沈著解釋。
“按!你是說我女兒說謊?”
“你如果不信,請找她來對質。”
“好。”席爸拿出手機撥號。“喂?娜娜,你進來。”
片刻后,席娜走進來,看到黎上辰,她瞪圓眼。“黎大哥?你怎麼來了?”
“不是你要你爸爸抓我來嗎?”
“沒有啊!我昨天才回家,早上我爸說要出來吃早餐,我就跟他出來……”席娜拉拉爸爸。“爸,你幹嘛抓他?”
“你不是懷了這男人的孩子嗎?林北要逼他負責。”
“我沒有懷孕啦!那是我開玩笑的!”老爸後來也沒再問起黎上辰,她還以為他已把這事忘了。“爸,我跟他不可能,他……其實他不能做那個……”
“他不行?”席爸冷笑。“這兩天我派人盯着他,他的前妻帶小孩去跟他過夜,我透早起床就去逮他。林北也是男人,看他滿面春風,就知道他昨晚幹了什麼好事,他絕對行。”
是這樣嗎?席娜狐疑地望着黎上辰。“黎大哥,你騙我?”
他不回答,席爸道:“乖女兒,你很愛這個男人嗎?”
“當然啊……”席娜重燃希望。老爸親自出面,說不定能說服黎大哥答應,可是黎大哥的臉色好可怕。
黎上辰冷淡地開口。“席娜,我一再對你解釋過,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我愛我前妻,我們很快就會舉行婚禮,這輩子我想要的女人只有她,我不願意也不想碰別的女人。”他望向席爸。“我不會娶你女兒。”
“你真的不娶?你不怕走不出這裏?”席爸厲聲咆哮,空氣共鳴地嗡嗡響,一干手下雖然不是他發怒的目標,也都噤若寒蟬。
但黎上辰堅決搖頭,面無懼色。
看不出這男人斯斯文文的,倒是很有骨氣。席爸對他多了點好感,“好吧,我退一步,我女兒給你做小。男人有幾個女人伺候,是天經地義,娜娜也是我二老婆生的,只要你好好疼愛她,給你做小沒關係。”
“抱歉,我拒絕。”黎上辰面色鐵青。這是什麼荒謬情況?有人中意逼着人跟自己女兒交往的嗎?他抿唇,不想再廢話,用臉色表示他的決定不會改變。
“你想清楚!你點頭,以後你就有兩個老婆,你搖頭,以後哪個女人想嫁你,只能嫁給你的牌位!林北把你的前妻也帶來了,你好好考慮。”
她也被抓了?黎上辰驚愕,看席爸一聲令下,兩個女人架着徐麗歡進來。“莉莉?你有沒受傷?”
徐麗歡臉色蒼白,她剛才被押在隔壁房間,對席爸和黎上辰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不肯屈服,讓她很感動,可是這批人不好惹,還是別吃眼前虧為妙。
“我沒事,你就答應他們吧!”她向他使眼色,要他敷衍對方,先求脫身要緊。
席爸忽道:“徐小姐?是你嗎?”
她望向席爸,後者臉色好和善,她很茫然。“對不起,你是哪位?”
“你不認得我啦?是我啊!五年前在機場,那次飛機延誤----”
“啊!你是席大哥!”徐麗歡認出對方,喜極驚呼。“你頭髮剪短了,我一時沒認出來,好久不見!”兩人握手,熱烈寒暄。
席娜呆愣,老爸幾時認識徐麗歡了?
黎上辰困惑,她怎會有這麼大尾的黑道朋友?
“是啊,哈哈,剪短比較涼啦!我後來常常搭飛機,怎麼都沒遇到你?”
“因為我懷孕啊,轉地勤了。你兒子還好嗎?”
“很好很好,我現在出門都緊緊牽着他手,不過他慢慢大了,不喜歡被我牽着,會嫌我煩,唉!”
“孩子就是這樣,長大了就不喜歡跟着爸爸媽媽……”瞥見黎上辰還被兩個黑道兄弟一左一右挾持着,徐麗歡道:“席大哥,可以放了他嗎?”
“當然!”席爸使個眼色,兩個手下馬上推開,席爸走過去,親熱地握住黎上辰的手猛搖。“金拍謝啦!我不知道你是莉莉的前夫,剛才多有得罪,看在莉莉的面子上,不要計較,莉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莉莉的前夫就是我的前夫-----啊不對,總之,大家交個朋友啦!”
黎上辰越來越茫然,剛才還凶神惡煞的狠角色,怎麼變成慈眉善目的爽朗中年人?他瞧向徐麗歡,這人顯然跟她頗有交情,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徐麗歡又道:“我剛才好像聽到,你要我嫁給他的牌位……”
“啊哈哈哈!誤會啦!”席爸爸尷尬大笑。
“你還說,要讓你女兒給他做小老婆?”
“唉,我這女兒眼光不好,看上的男人一個比一個爛,我就像親自出面,嚇一嚇他,讓他不敢對我女兒亂來,沒想到他是你前夫,你眼光好,你看中的男人不會差到哪兒,如果你願意,我女兒就送給他----”
“我不願意。”徐麗歡臉上笑吟吟,語氣冷冰冰。
“好好好,那就當沒這回事!啊哈哈哈哈!”
徐麗歡走到黎上辰身邊,勾住他手臂。“席大哥,你女兒追他好一陣子了,那時候他單身,大家都有交朋友的自由,我不會說什麼,但現在我跟他快要結婚了,你也知道我個性軟弱,要是有人想跟我搶老公,我一定搶不過……”她楚楚可憐,還硬逼出幾滴淚,依偎着黎上辰,彷彿老公劈腿的慘劇已經發生。
“你免煩惱!我保證娜娜不會再去找你老公,她敢去我打斷她腿!”
“爸!”始終一頭霧水的席娜抗議。
徐麗歡笑逐顏開。“那就好啦!我們結婚時,我一定發帖子給你們。我們兒子一個人在家,我不過放心,要趕快回去了,改天再和你聊。”
“好好,你快回去,我派個司機送你們。”
“不必了,我們攔計程車就好,我們走了,拜!”她挽着黎上辰,跟眾人揮揮手,大大方方走出公寓。
一走出公寓,她吁口氣。“呼~~好險!”
黎上辰問道:“你怎會認識他?”
“哈,說來話長。你記得五年前,我們的結婚兼離婚紀念日那晚,我的班機不是遲了嗎?”
“你說是因為在找一個走失的小孩,導致班機延誤。”他卻懷疑她是和哪個男人幽會去了。
“走失的就是他兒子。”
“真的假的?”有這麼巧?他震驚。
“真的,他當時急到哭,我們幫他廣播,所有人到處找,我找到他兒子的時候,他差點跪下來謝我,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混黑道的。後來,偶爾搭飛機遇到他,他也是一再感謝我,還送我好多禮物,甚至送過珠寶,不過太貴重了,我不敢收,都退回去,他人其實不錯。”
珠寶?他挑眉。“幫他找到兒子,也不必這麼破費吧?”
“因為他有七個女兒,到中年才生了這兒子,兒子是他的心肝寶貝啊。再說,要是小咩走失,我也會一輩子感激找到他的人。”她戳戳他手臂。“現在你知道的我的工作有多厲害了吧?服務業就是要廣結善緣,今天都是靠我,我們才能平安離開。”
“反正我不會接受他女兒。”
“是啊,要是今天碰上別人,你又強硬到底,我就只好嫁給你的牌位,往後結婚紀念日都得去給你掃墓,你說我功勞大不大?”她頗得意,期待他讚美她,哪知她講得越開心,他臉色越冷。
“小咩還在家裏,我們快回去。”
偏偏這時候路上都沒有計程車。
“欸,你怎麼都不誇獎我一下?”她撒嬌。
“你很厲害,很聰明,交際手腕高,我的命是你救的,滿意了嗎?”他看錶。
“沒計程車,我們搭公車好了,那邊有站牌,我們過去等。”
“上辰,你在生氣嗎?”她總算察覺他語氣不對勁。
黎上辰僵了僵。“沒有。我們平安無事,我有什麼好生氣?”
“對啊,平安最重要,他們人多,不要反抗才是明智的,你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運氣好,剛好認識席大哥。”是不是因為靠她搭救,他自覺窩囊,所以不高興了?她還跟他邀功,好笨。
“他想追你,對不對?”他忍無可忍地衝口而出。
徐麗歡很驚訝,他怎麼看出來的?“呃,他是有過這種意思,可是我拒絕了……”她恍然大悟,“你是在吃醋?”
“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過我?”這樣的男人還有多少?
“當空服員的難免會遇到這種狀況,我同事也有遇過,我當成工作的一部分,自己把它處理掉,我不覺得有必要提起。”他以往吃醋,最多冷言冷語,這是第一次直接發飆。他寒着臉,眼神惱怒,看起來真的好生氣啊!她很驚奇,很意外,很……樂。第一次這樣真實感受到他的佔有欲,她喜歡他這麼在乎自己。
她強調。“他是在我們離婚後才提起的,不過我拒絕他了,真的。”
“我想把你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看見。”他突兀地道:“我不喜歡你的工作,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漂亮迷人,在高空的密閉艙里,幫那麼多男人端茶送水,你跟我分別,飛到遙遠異鄉,我看不見,我沒辦法不亂想……”
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妒忌和不安,他尷尬又狼狽,意識到自己的不理性,卻也控制不住這股坦承的衝動。過去與女人交往,很速食,因為沒人真正觸動他的感情,他抽身也快,她卻令他失控,愛得太深,就令人脆弱,令人進退失措,他對她就是這樣充滿獨佔欲,再也藏不住,她會怎麼想?是不是覺得他幼稚又小心眼?
她沉默了下。“我也不喜歡你的工作,你每天接觸很多女明星,一個一個都比我美艷動人,更別說你有時候還到外地拍戲,幾十天都見不到人-----”
“那些都是工作而已。”
“我不也是在工作嗎?”她明白他的不安,而她何嘗沒有過?
“我覺得,心是最難掌控的。留得住人,卻留不住心的,比比皆是,人要變心時,什麼都攔不住。我們分別了五年,心還是繫着彼此,這樣已經夠了,既然會吃醋,就吃醋吧!嫉妒是難免的,吃醋是因為在意,我也不想要不會吃醋的愛情,那代表不把對方放在心上,在外頭做了什麼都不在乎。”
“你確定?”這樣關係不是不安定嗎?
她點頭,續道:“但你吃醋時,要說出來,要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個人悶頭胡思亂想,是雙方關係的毒藥。你會胡思亂想,不要緊,但要給我解釋的機會,不要把胡思亂想當真,片面給我定罪。”
“所以要是你對我吃醋,也會說出來?以前你看報紙寫我跟哪個女明星走得近,會不高興,會質問我,後來都不問了,我想你應該不是給我定了罪吧?”
要來翻舊帳就是了,她訕訕道:“好啦,我也會說,嘎?你說你跟她解釋過了,今天又是怎麼回事?搞到我們兩個都被綁架,差點就一起去做消波塊,我只是個平凡的空服員,經不起嚇你知不知道?”
她本來想乘機抱怨,但這番遭遇實在太荒謬可笑,她忍不住直笑,黎上辰也笑了。
“你絕對不只是個平凡空服員——”他握住她手,在她手背一吻。“你是唯一降落在我心裏的女人。”
“你少肉麻!”她抽手,打他一記,可是笑得好甜。
他笑着,攬住她,好想抱住源源不絕的快樂,內心溫暖踏實。
她說,要說出來,讓她知道。她說的好簡單,但他真的就安心了。相信這事情會如此容易,難題都迎刃而解。也許,愛本來就是不複雜,是相戀的人心思太迂迴,他能否改掉猜疑的惡習?他相信他能,她對他的信心,也給了他信心。
徐莉歡勾着他手臂,臉頰貼在他肩側,忽然低語:“我愛你。”
他一震,內心被這三字激起驚濤駭浪。經歷了這許多事,再從她口中聽到這三字,是多麼珍貴難得。他感觸良多,不禁摟緊她,默默珍惜這一刻,卻說不出什麼回答她。
而她靜靜微笑。他沒回應,不要緊,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從他緊握住她不肯放的手,從他深深依戀的眼神里,從他方才面對席爸的堅持,她是被他深愛的,她擁有他的真心,也願被他擁有。
“啊,公車來了!”她指向遠方搖晃駛來的公車。
“快點!”他拉着她,一起奔向公車,回家去。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樹木褪去濃綠,抖落樹葉,帶入蕭瑟的黃,兩人的感情依舊處於甜蜜的高溫。
育嬰假結束,孩子也有人帶,徐莉歡想念空服員的緊湊生活,與黎上辰商量后,終於如願飛回青空。她每次飛出去就要好幾天,飛機一落地,她先打電話給孩子的爸,報告她人在哪兒,何時回家,這幾天如何找到她。
他們還未結婚,她把舊婚戒帶上,用來應付男客人的搭訕,也和男同事保持距離。
而黎上辰拿到父親的錢,拍攝中的戲得到資金挹注,順利殺青。戲一上映,收視開紅盤,他的聲勢看漲,接下來又要籌備新戲,他天天應酬,忙得不亦樂乎。
他給自己訂下兩大規則:不和異性單獨相處,走到哪裏都帶着助理,阻擋流言蜚語。要是一些捕風捉影的猜測見報,他第一時間跟她解釋,從他口中聽到說明,比她看到報紙再來詢問,讓她感覺更被尊重,也比較安心。
他們都在學習信任,因為他們已受到教訓,愛情不是無敵的,它是人的感情,跟人一樣有血有肉,也會受傷,認為“愛我就該相信我”,是放任愛情自生自滅,它需要呵護和珍惜,需要用心對待。
他們不時核對彼此的行程表,盡量把空閑時間湊在一起,她常飛,他每晚必定回家陪兒子。他們常常分隔兩地,但彼此的心,牢牢相系。
至於結婚,不是選項,是兩人共識的決定,問題只在何時舉行,他們想簡單宴請朋友。她沒幾個親人,他也不期待外公一家人到場,令他意外的是,她竟想去拜訪他們。
“我們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我見過你舅媽,但我不知道她對你這麼重要,我想好好跟她打聲招呼。”他視為母親的人,她想慎重拜見。“而且,我也應該去見你家人。”
“我不是故意要潑你冷水,但他們並不期待見到你。”
“我也不期待他們會熱烈歡迎我,但這是基本禮數,我還是該去。”
“那絕對不是愉快的會面,場面會很冷很無聊,你會覺得他們比你在飛機上遇到的‘奧客’還討厭。”他警告她。
“那更好啦,幸好我們不用跟他們住。”她做個鬼臉。“而且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必待太久,盡到禮貌就可以趕快逃走了,往後也不用假裝熱絡,多棒啊,應付親戚最麻煩了。”
他無法勸她打消主意,只好答應。他倒不是怕場面冷,他可以不在意家人對他冷漠,但無法忍受她也被那樣對待。她做錯什麼?只因為嫁給他?
他家在地方上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她穿上最端莊的行頭,還給父子兩買了同款西裝,在一個晴朗的秋天下午,黎上辰帶着徐莉歡和兒子正式拜訪黎家。
在抵達家門口時,黎上辰手機響了,他接聽,臉色忽變。
掛掉后,他道:“我舅媽說,我媽和她丈夫突然回來了,他們剛到,正在客廳跟家人聊天。”
“你不想進去的話,我們改天再來。”看出他的為難,徐莉歡不勉強他。
他握着方向盤,望着那扇好久不見的大門,要轉頭離開很容易,但為什麼?他沒資格進去嗎?他的妻兒見不得人嗎?這口氣,他咽不下去。“我們進去。”
黎家大宅氣派恢弘,寬敞的客廳里,掛着“作育英才”,“杏壇之光”等匾額,柜子裏沒洋酒,全是書籍,一家六人正做着聊天。
他們三人進屋時,一屋子笑聲戛然而止。
只有一位中年婦人起身歡迎他們,她滿臉堆笑,徐莉歡猜她就是舅媽。
黎上辰向她引見家人,她發現他長得像外公,黎家老爺相貌威嚴,看着外孫表情像是看着陌生人。外婆客氣地與她寒暄,卻迴避外孫的眼神。黎舅父從頭到尾沒笑過,黎舅母則熱情地招呼他們。
徐莉歡一一行禮如儀,靜靜感受這種微妙氣氛,這種明明是家的一份子,卻被漠視,被排拒在外,這就是他成長的環境……她悄悄望向黎上辰,他淡漠內斂的表情,像極了黎家大家長。即使他感覺受傷,臉上也找不出一絲痕迹,他儀錶出眾,英挺而自信,並未被這不友善的環境擊倒。
這一刻,她心疼他,為他驕傲,也更愛他了。
至於另一對打扮高雅的男女,黎上辰向她介紹時,僅淡淡說是他的“姑姑與姑丈”,顯然就是他的生母與她丈夫了。
兩人表情都不太自然,黎外婆皺起眉頭,黎外公立即對兒子使眼色,要他把話題帶開,一家人全護着最小的女兒。
徐莉歡看了就有氣,這一家人用無視他的方式來保護女兒,所謂書香世家就是這樣偏心又可惡嗎?
她故意笑得燦爛,直視黎姑姑美麗心虛的眼睛,“你好,上辰跟我提過你的事,原來你就是他姑姑。”輕輕兩句話,點出她知道黎家最大的忌諱事。
“你好。”黎姑姑臉頰尷尬地染紅。
黎外公瞪着徐莉歡。她一臉天真,美眸隱隱挑釁——怎樣?高中校長退休的老爺爺,要趕她出去嗎?
“你叫徐子勁?”黎舅父發問,把眾人焦點轉向小男孩。
含着棒棒糖的徐子勁突然見到這麼多人,嚇到了,進屋后沒開過口,這時黎舅父對他說話,他慌張,揪緊父親褲管,嘴裏的棒棒糖咬得更緊。
“爺爺跟你說話,別怕。”黎上辰低聲安慰兒子。
“你叫徐子勁,勁力的勁,是嗎?”黎舅父又問,向小男孩伸手。
小男孩畏縮着,清澈可愛的烏眸瞧着那隻大手,他常看爸爸跟人握手,這個看起來好凶的爺爺也要跟他握手嗎?他左手怯怯地抓緊父親褲管,伸出右手,但他忘了手上還有棒棒糖,小手這麼一伸,噗一聲,把棒棒糖放在爺爺手裏。
霎時,屋內鴉雀無聲,所有眼睛盯着那隻放在黎舅父掌心,濕答答、黏滴滴的彩色棒棒糖。
黎舅父的手,執過教鞭、握過粉筆、拿過藤條,還是第一次握住沾滿小孩口水的棒棒糖,不只他愣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幸好黎舅母呵呵笑。“子勁好乖呀,你想請爺爺吃糖是不是?”她這麼一笑,大家都笑了,氣氛頓時緩和。
稍後,黎上辰一家三口和舅母到廚房,舅母拿餅乾給小孫子,讚不絕口。
“上辰呀,你兒子好像你,跟你小時候一樣可愛!”
“是啊,不過我可不會把吃過的棒棒糖放在人家手裏。”黎上辰一回想起舅父的表情,就悶笑。
“不要怪他,他會緊張嘛!”徐莉歡抱起兒子,愛憐地輕啄他小臉。
“你們有個這麼可愛的兒子,又快要結婚了,我真替你們高興。”黎舅母感慨着。“你們離婚那時候,我難過好久。上辰本來就沒什麼笑容,那陣子他表情常常都是空白的,我好擔心他再也不會快樂,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
“媽。”黎上辰輕咳,別掀他的底好嗎?
“莉莉啊,我想你也很了解他遇到過的事,我就把他交給你了。”黎舅母握着徐莉歡的手,殷殷勸說。“他從小就悶,不愛講話,他其實愛你愛的要命,表現出來的可能只有一半,你可別以為他對你冷淡啊!”
“糟糕,可是我已經覺得他愛我愛的要命耶,所以他愛我的分量其實是兩條命嗎?”徐莉歡故作驚訝,逗笑了黎舅母。
黎姑姑和姑丈說要去拜訪朋友,堅持要走,黎家晚餐桌上的客人只有黎上辰一家三口。
晚餐時,徐莉歡說些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在各國的見聞,黎舅父正打算過年時到歐洲遊玩,她知道不少旅遊節目也沒介紹過的私房景點,侃侃而談,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氣氛很和諧。
整頓飯,黎外公幾乎都沒說話。晚餐將近尾聲時,他望着徐莉歡,嚴肅地開口。“你對這個家的事,有多少了解?”
他沒明言是哪些事,但眾人都知道他問什麼。黎上辰微微蹙眉。
徐莉歡淡淡道:“是有一些了解。”
“你為什麼要回來這裏?”
“我不能來嗎?”她反問。“我就要嫁給上辰了,我不能跟他回家來拜見長輩嗎?”
老人眉間的線條變深。“當然可以,但是你應該知道,你回來不會改變什麼。”
“您為什麼以為我想改變什麼?”她又一次反問。
在黎家,從沒人敢這樣跟一家之主說話,黎舅父皺眉,黎舅母顯得擔憂,黎上辰向徐莉歡使眼色,要她換個話題,她回他一個安撫的微笑。
“你這麼伶牙俐齒,想必腦筋也很機靈,你自己知道我在問什麼。”
“嗯,我大概知道吧。”徐莉歡坦然迎視老人嚴刻的目光。“請您放心,我沒有想要改變什麼。只是我今晚不斷想到,我和上辰離婚那時的情況。我們的婚姻失敗了,我曾經很難釋懷,心裏很怨他,重逢后,我發現自己還對他有感情,但我很抗拒,不願意原諒他……結果呢?”
她淺笑。“要是我沒有原諒他,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我們之前的婚姻碰到問題,現在我們一起找出解決的方式,我會想,如果當年我們能這樣互相體諒,是不是就不會浪費這五年?但想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又不可能回到過去改變它,已經發生的事,是不可能改變的,但人的心境可以變,選擇抓住受傷和憤怒的痛苦不放,那也是自己的抉擇,沒有人逼迫。”
她明凈清靈的眼眸始終直視黎外公,毫無懼色。“所以,我不會想改變什麼,這個家裏發生的事,跟我無關,需要改變的,並不是我。”
餐桌上一時死寂無聲,只剩下徐子勁喝湯的聲音。
黎外公不語,半響,他臉上緊繃的線條稍稍鬆懈,突然顯得蒼老了幾分。他望向兒媳,淡淡道:“該上水果了吧?”
晚上九點,黎上辰和徐莉歡終於帶著兒子離開黎家。
“好暗哦,好像快下雨了。”徐莉歡坐上車,望着窗外的夜空。
“你真厲害,敢那樣跟我外公說話。”
“就跟你說啦,‘奧客’我看多了,什麼人我都不怕。”她開玩笑。“可是你家人好像都很怕你外公。”
“是啊,他是一家之主,很嚴厲,家裏沒人敢跟他說笑,你竟然敢教訓他,你肯定給我外婆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本來以為他會氣到趕我出去。”
“我也這麼以為,都準備好跟你同進退了。”他低笑。
“這樣會不會害你為難?”
“不會。反正我們沒跟他們一起住,既然基本禮貌已經盡到了,往後也不比裝熟,大家各過各的,多好啊,應付家人最麻煩了。”他學她當初的口氣。
她笑了,又垮下臉。“其實我本來想表現的溫順乖巧,可是看到他們對你的態度,我真的很火大,他們根本把你當外人,記恨這麼多年,心胸太狹隘了吧?我那樣跟你‘姑姑’說話也不應該,她好像被我嚇到了。”想起對方羞愧的神情,她後悔自己的衝動。
“剛剛是誰說,已經發生的事是不能改變的?”他戲謔道:“說都說了,既然收不回,就忘了吧。”
“你不生氣嗎?”那畢竟是他的親生母親,她太無禮了。
他搖頭。“你是為了我。”她說的話有道理,可過於衝動,藏不住自己的氣憤。她不是做到最好,但她原本可以不必來,他怎能苛求她?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不論惹了誰生氣,他都感激,一點都不怪她。“今晚,謝謝你。”
“我說過,我不想聽你說謝謝。”她搖頭。
“為什麼?我覺得再親近的人,也需要一聲感謝。”不能因為彼此親近,就將對方對自己的用心視為理所當然。
她只是笑着搖頭,正好後座的兒子吵着要棒棒糖的包裝,她轉身去幫忙。
不然,她想聽什麼?除了一聲誠摯道謝,他還能說什麼?
他欠她太多了,她包容他的無理猜忌,解開他的心結,她肚子養育他們的孩子,五年的心血是無價的心意,她又為他來見冷漠的家人,容忍連他也難以忍受的冷酷眼光,加諸她身上,她應付得成熟圓滑。
她願意為他做這麼多,卻竟不要他說聲謝?
是什麼令她心甘情願地付出?他知道,是因為她愛他,她體諒他,重視他的感覺,細心為他設想,為了他家中狀況不同,她願意遷就他,隱忍一些不愉快。他想着,胸膛暖烘烘的,有股炙熱的快樂和衝動,他也願為她這樣做,不是為了想被道謝,而是因為——
“我愛你。”
她訝異地轉頭看他,笑了,彎彎笑眼閃耀着喜悅。他湊身親吻她,她熱情回應,這一吻,纏綿的唇舌,充滿濃烈眷戀與愛意。
她愛他,令他的心溫暖地膨脹,充滿溫馨柔情,她抹去他長久的孤寂,他真切地感覺被她愛着,他也好愛她。
熱吻結束,兩人相視微笑。
“媽咪——”小男孩抗議了,指着自己的臉頰。“我也要我也要!”太不公平啦,每次爸爸親親,都要忘記他,還要他提醒!
徐莉歡笑了,把兒子揪過來,在他小臉“啵”地印個響吻。黎上辰也親吻兒子,他的吻比較含蓄,但停留得更久,深深吻在兒子柔嫩臉蛋上。
小傢伙滿意了,咧開大大笑臉,和父親同側的酒窩在昏暗車窗里閃呀閃。忽然,有什麼落在車窗上,他轉頭看。
“下雨了!”
滴滴答答的水滴濺濕車窗。黎上辰發動車子,前方黝黯的路面,迅速被雨水打濕,路燈的光浸潤路面,彷彿一地星光歡快的眨眼,連綿向天邊,像他此刻滿心的幸福,沒有盡頭。
他微笑。“走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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