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後十五秒,現場靜得只有計時器還在跑。
從近高一公尺半的斜台翻板,少年正好摔滑至場內外的交接處前幾公分,裁判並無因此判別場外而響哨,於是計時器仍在繼續跑秒。
觀察席上已有些人沉不住氣站起來想探看情況,場邊的夥伴們個個臉色凝重,Play忍不住動了步腳,卻被攔了下來。搖了搖頭,JK示意大夥靜觀。再一次緩緩站起來,蘇洛拍了拍褲子,謝絕前來觀看的醫護人員,走至不遠處撿回愛板,低頭細細端詳着。
緩衝數秒里,仍不見選手有所動作,裁判於是哨聲響起,落下了手勢,計時器戛然暫停,此徑以警告扣分計算。
眾人期待的選手不僅中斷兩次,最後還遭扣分,周圍頓時起了點小騷動,有人關心,有人惋惜;然而,卻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少年曾那麼靜靜的、輕輕的,吁出一口長氣。
“八號選手,有問題嗎?”裁判出聲。
聞聲,蘇洛回頭,揚了揚手中的板子。
“那你要繼續完場嗎?”
揚起一個淡淡的笑,上挑的貓眸里有着慣性的從容,“當然。”
場邊,Vick抬頭看了眼電子告示牌上的時間,眉心皺了起來,喃道:“那個笨蛋到底在搞什……”不經意調頭看向一旁,不由得愣住。
剛剛還同在原地觀賽的人,什麼時候……
Vick心口驀然一窒,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頓時塞滿胸臆,回頭看着場上,難以理解的目光凝睇着少年一會,半晌,終究是無聲低喃。
“你,真是笨蛋嗎……”
最後七秒,不到四分之一場。摔落的斜台高度前後卻無緩衝點可以上去,周圍觀望的人群全都屏息以待,等待着令人移不開目光的東方少年如何化解繼續完場的窘境。
挽着板子,蘇洛走回前一個高台,伸手直接攀上頂端坐着,略微跺了跺腳跟後站起來。
十多公分寬的頂端支撐不住一人兩腳寬的空間,然而橫放后的板子則得以因為平衡桿原理,承載住單人重量。
將雙腳別分置於板端,以磨動的方式讓板子慢慢轉橫向與頂端成交叉,很快的抓住了平衡點,蘇洛闔上眼微微彎身,手不着痕迹的按住膝蓋。“嗶──”
頃刻之間,右腳快速往下用力一踏,彈跳而起的板子立即帶他翻外朝另邊傾角滑去,轉瞬以極快的速度翻滑上斜台,並且躍至另一邊T台。現場登時揚起一片驚呼,驚艷的目光不停跟隨着少年的身形駛滑而去。
半圈不到的距離,卻已無時間再讓他玩耍花技拿分,蘇洛只能仰賴最基本的滑行、踢踏與翻轉豚跳,而他所能做的,便是盡最後之力努力跑完全場。
他應諾過的,他可以做到。
“嗶嗶──”
計時到秒,最後序位選手終於成功完場,現場躍起一片熱烈掌聲;即使中途曾經失手兩次,少年極佳的反應能力仍舊贏得在場許多讚賞。第三階段第一比分結束,大會現場正在計算成績,就待中場休息過後公佈分數,並且移至室外場舉行第二比分。
回到場邊,夥伴們關心的眼神一個個看過來,蘇洛聳聳肩笑了笑,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小洛,你還好吧?”
“很好啊,我哪能有什麼事。”
一來一往間,蘇洛臉上始終輕鬆咧着笑,直到好友們眼露不贊同的神色終於完整映進他笑眯的貓眸里,那絲絲清楚傳達而來的擔心,終於讓他無法再自然的掛住笑容。
擱着板子的雙腳以極自然的姿勢而擺,然而兩膝間那隱約不穩的抖動,仍舊在眾人眼裏無所遁形的細細顫了起來。
他的腳很痛,很痛……然而還有一個更痛的地方,就快要麻痹他的堅持。
搔了搔頭,蘇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你們別這樣看我嘛,我沒事啊,我只是……”話,倏然一頓,最終仍只能緊咬着唇,倔強的調頭看向別處。
“小洛……”
避開好友們的目光,蘇洛淺淺的溢出一抹苦笑。
“你是笨蛋嗎?”冷冷看着他,Vick突然忽道。
緩緩回眸看着金髮少年,蘇洛眼底有些茫然,“什麼?”
“Vick!”擰起眉,JK難得厲聲。
“從沒看過你這種笨蛋的!”金髮的少年最後一句總結,眼裏有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憤怒。莫名的,他氣這個傢伙。
緊咬着唇,蘇洛想回答,喉頭卻梗住所有,抑或者,他根本想不出一字一句反駁,他只能緊緊握着板子,仍舊抵擋不住雙手的顫抖。
他怕自己隱忍不住,所以只能不停地用顫抖宣洩情感,哪怕現在只要有一點失力加速踩過,他所堅持的這一分一秒就會失去平衡點,他就會放棄他的堅持。
而他從未想過的是,這份堅持並非由他自己來打破。
距離第二場比分還有些時間,休息室里,蘇洛撩起單邊褲管,看也沒看傷口便開始搓揉。
這次沒有過分的瘀血,只是因為摔出去的衝撞力導致關節連續磕碰了數下,再加上後來撐着跑完全場,所以……有些疼。揉一揉就好了吧……
“Shit!”
前方突然一聲咒罵,沒引起少年的反應。大個JK難得肚裏有怒火,惱得他推了下醫療車以泄憤。好好一個休息室竟沒有半罐外傷葯!
“沒關係啦,不是很嚴重。”垂首彎腰的少年無所謂道。
看着好友笨拙搓揉的模樣,JK張口欲言又止,“蘇洛……”
“嗯?”
“那個、展……”
“別說。”毫不猶豫打斷,蘇洛抬頭笑了下,復又垂眸在自己膝上,“起碼……現在別提。”
是因為埋首嗎?所以少年總是凈朗的聲線聽起來格外恬淡,卻讓人更加擔心。即便如此,JK仍是尊重他的意思,轉身退出房外,將空間留給他。
門闔起的聲音響在耳邊,蘇洛略略抬起眼,出神盯着地板一會,有一下沒一下搓揉的手終究還是緩緩而停了。
在沒人只有自己的空間裏,變得如此靜謐,好像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回蕩,鼻息里,卻有一股討人厭的空寂醫藥味,揮之不去……
空洞的眼瞳忽地一眨,吃疼似的,蘇洛隱忍的將臉埋進了膝蓋里。揉一揉就好了吧,都是騙人的。
少了股鎮涼止痛的清香味,沒有那隻大掌力道適中的按揉,傷口與關節便像被侵蝕般的酸疼起來。而那有什麼用,他還是一個人在這裏,竭力維持着他最後僅有的自己。
然而那股執拗本性的衝動與服從自我的堅持,就像根緊繃的細弦,源自於內心信任與不安的交替,兩者不斷互相矛盾,宛若考驗他似的,正這麼強烈而狠狠的拉鋸着他的意志力。
而那一線之間,就怕是只須輕輕一觸,也會斷然撕毀掉他還在的理智。
“小洛,你OK嗎?時間快到啰。”
敲門聲乍然響起,蘇洛有些頓然的抬起頭,目光有些迷茫;忽地,猛地一咬牙,狠狠的捏了自己臉頰一把,直到紅透,才又拍了拍。
“振作點!”
低喃的告訴完自己,蘇洛開門面對自己選擇的堅持。
出了休息室,乍見館內人潮搬離似的全往外遷移陣地,準備轉往室外場VERT做最後觀色,熱熱鬧鬧的樣子,蘇洛心霎時有種寬敞感,心情也輕鬆了些。
“我的女王,你終於肯一展笑顏了。”
瞧Play一臉討好似的媚笑,蘇洛又怎不明白好友的擔心,於是讓笑容更加坦蕩,手也一橫搭上了他的肩。
嘻嘻鬧鬧的,很快就順着人潮步出館外,門旁聚集着一群傢伙,個個拿着板,全是自己熟悉的面孔。
好友們在原地等着自己,蘇洛意外的揚了揚眼,心裏的感動言不由衷。
笑聲間,心好像一塊塊湊了回來般輕鬆自在,好像陰霾就此褪去。即使少了什麼,這樣的力量還是可以支撐住自己吧……他就是這麼想的,就算再疼再難耐,也要繼續下去。
這是他想擁有的堅持,一如他曾對誰自信允諾過的,對於……“玩”的定義。又是初見時的大咧咧倨傲模樣,蘇洛與大夥交換具意義的擊拳或是淺淺的擁抱,然而在那不經意轉眼間,手裏緊執的板子竟忽然拿也拿不穩,滑出自己掌心,落在地上,磕碰出一聲細碎。未有察覺。微微睜着的眼有着難以理清的撼動複雜,心也在剎那間失了所有合拍,更加速了躍動,到達幾乎疼起來的地步。
大門口外,佇倚在黑色轎車門邊的男人依舊一裳唐裝,純黑自然垂落的長發輕輕紛飛,那雙上挑的鳳眼不知何時就已望着他的方向,好似就等待他自行發現。蘇洛清楚的看見,那張自若的臉上還是笑得那樣淡淡。
“聞……少華……”
那瞬間,緊繃的細弦毅然而斷,斷掉他所有堅持。
“小洛?”
蘇洛突然朝大門口方向走去,大夥錯愕不解的喚他,卻沒得到反應。
“蘇洛!”直直朝門口走去的腳步驀地被人絆住,回頭一看,拉着他的竟是面無表情的Vick。“你幹嘛?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展靖堯。”
Vick睜着眼,怒喝:“你瘋了?!現在是比賽中!”
“我知道。”
“你知道?!你剛分數很糟!你還想漏掉這最後的機會?!”
蘇洛微擰起眉的神情彷彿不懂。“我無所謂。”
簡單三個字,卻讓在場所有人錯愕不已。無所謂?這是從那個努力使役着重傷的膝蓋,也要取得參賽資格的少年嘴裏說出口的?
“這比賽好或不好,我一直都不在意。”
聞言,Vick臉霍地轉為凜然,猛地撿起板子塞進他懷裏,板子卻碰的一聲又掉回到地面,也沒人心疼伸手撿回。
震懾的藍眸不敢置信瞪着躺在地上的板子,抬頭再看蘇洛的毅然決然,Vick依舊滿臉瞠然。
“你真的……沒他就不行嗎?你就像個廢人一樣?!”
扯回手,看着總是跟他鬥嘴吵鬧的傢伙,蘇洛揚嘴笑了笑,眼裏平靜與澈凈如昔,明亮的一如當初決心留下來搏上一回時般純粹。
“Vick,我並不是你。”只有兩人才聽得懂的語言,輕淺的,徐徐說:“默默待在原地不是我的作風,我很貪心,我想要的……或許遠比我自己所想像的要來得多……”
對於慾望里想要的,即便是情感或事物,他皆無法像別人如此恬淡安靜面對,更無法獨自待在原地里默默看着它發酵,然後在變質的瞬間自我吞噬掉那種苦澀。
給不給予,不是誰能衡量多寡的事,而他所能的,只有付出他自己,然後追求,這麼簡單。即便結果一反期待,他也無悔;重要的是,他曾順着自我如此走過一回。
如果對方不要,他不會戀棧。
黑眸看進藍眸里,少了過去那些利角,多了些圓潤,又說:“名次的好壞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用喜歡的事換一個人的目光……我做不到。
“極限與比賽本來就是兩回事,喜歡不喜歡,我從來沒想過要以這為理由牽絆住我自己……或是他。到目前為止,我只是在履行我自己說過的話,而已。”
平淡的說出了最初衷,卻不只是單方面的心聲,而是心境上最真實的看透,最後深深地看了震懾在原地的金髮少年一眼,蘇洛背着眾人朝他所想的走去。
“是展靖堯給了我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對於他,為了他,抑或是他自己,蘇洛需要更多的是義無反顧。
“娃娃?”看着乍然走來的少年,聞少華一派優雅的訝然狀,卻是笑眯了眼問道:“比賽還在進行吧?怎麼先出來了?”
“你來這裏也不會是巧合,站這看了這麼久,你會不知道我放棄了什麼?”
在人面前站定,蘇洛不以為意說罷,撇了撇嘴,又說:“別再用那字眼喊我了,我倒覺得你才像娃娃,明明不想笑就不要笑,戴着張面具皮笑肉不笑的,你累不累?”
這番話直白,甚是過於直接而失禮,聞少華的微笑並未就此隱去,鳳眼裏絲絲看不清的光芒微爍,毫不諱言的直直打量入少年的貓瞳里。表現在隨性凈朗氣質里的從容自若,的確無懈可擊,甚是顯得理所當然,然而在年長者的注視下,那底下無所遁形的急切,卻益發引人探究。
“你覺得,你能夠走到這裏,是因為勇氣,還是因為你夠自信?”看着他一會,聞少華突然問。
聳聳肩,蘇洛隨意答:“因為我高興。”
聽此,聞少華笑了,笑的真切且愉快,“乖孩子,我喜歡這回答,多原始。上車吧,先陪我去個地方。”
上公路後車子快速逆風而去,那一風一景,蘇洛全都還清楚的記得。
前些日子,自己才和那人在午夜呼嘯而過,這時看過去,竟是種陌生。
一路上車內兩人無言,車行漸漸迎向海風聲,遠邊夕陽漸落,一片冬艷晚霞連接地平線。或許是當時伴在身邊是誰的關係,也或許是海天一景在城市裏少有而難忘,蘇洛很快便認出這是上回來的海邊。
“看不用錢啊?再看下去就收錢了。”蘇洛原本專心的側顏突然轉頭來了這麼一句,還奉上個可愛的笑容。
收回目光,聞少華有趣的淺笑出聲,復又輕輕搖了搖頭。“這麼活的性子,應是受不了半點沉悶,跟靖兩人性子相差甚遠,你怎麼堅持得了?”
“堅持?”少年倨傲的回過頭來,眼裏全是不以為然,“呿!跟那傢伙用堅持是行不通的!”神色竟有些咬牙忿忿。
“哦?那麼你是?”
“什麼我是?”看了他一眼,蘇洛不明所以,又看向窗外,嘴裏咕噥咕噥的,“我就是我啊,哪有什麼堅持不堅持的,就是這樣啊……”
聞少華微掀了下眉,遂而淡淡一笑,也看向窗外。
這個少年,似乎不明白他正擁有的是什麼。究竟是外在洒脫似的自信使然,還是因為眼眸驕傲里的直率?才能讓他對任何事情總是這麼理所當然;而或許正是這份純粹,才能如此純凈的發光發熱。
沉默里,車子並無停下,反而繼續沿着海岸線行駛,小路繞繞,緩緩上了一段小山坡,路上的冬野空曠安靜,卻不是股荒涼,蘇洛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另一道聲音再次響起。
“到這裏路程畢竟不算短,若不是得先到這裏來,我想他會繼續看完比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蘇洛依舊靜望着窗外,沒有作聲。
車子最後彎停進一處空地,蘇洛攏了攏衣服,跟着下了車。
這裏只有一片空曠,然而隨着走過一段小徑,漸漸拓寬開來的另一邊,竟是一處靜謐幽園。沒了海風,這塊自然延生搭起的小園,寧靜而安詳。前方的人已至目的地停下,而少年卻已不再跟上,只是佇立在不遠處。
“蘇洛。”聞少華回頭,招了招手,“來。”
蘇洛臉一半都埋在聳立的領子裏,直直望着卻沒有動作。
他並非不願,也不是躊躇。
他知道,再走過去即代表着他要走入一段別人的故事裏。而那或許也意謂着某些事即將被揭曉,然而他停下的步伐並未拒絕,他只是害怕,他害怕事情真相的那一面……
正是這些日子以來,他所驚恐,卻總在惶惶里選擇讓自己想不透的那一面。
墓碑上寫的是熟悉的中文字,名字屬於一個女人。
碑旁已擺了朵素色淡花,盎然而綻,飽滿欲滴,可見剛被摘落不久。
聞少華溫善淡笑,仍是彎身放下手裏備好的清雅花束。
“他每次來都只放一朵花,我曾問他為什麼……”淡雅優慢的嗓音緩緩開始說,說出一段過去的往事。
故事的開始,很簡單,也很簡短。
門當戶對四個大字造就了一對不被眾人所祝福的結合,也為一段困苦的過去起了開頭。男方被禁足,女方在家族傳統迂迴的觀念下終究被捨棄,肚裏的孩子不能為她帶來幸福保障,有的只是最初的堅持,與為人母將孕育生命的喜悅。
生活被放逐后的艱難,並未讓她放棄養子成人的決心。
不在祝福下來到這世上的孩子沒了本該擁有的完整庇護,一旦要在困境裏生存,就必須仰靠自己的力量,而那畢竟單憑信仰是不夠的,世道的
險惡與現實只是讓一個孩子自小更看清這世界而已。
故事,暫時停在這裏。短得三言兩語就說完,卻長得造就了後來這些年。而那明明就是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事過境遷想起來,恍若前日,歷歷在目。
掠開臉上的長發,聞少華牽起他的手,走向回程。
“一個人的出生無法自己選擇,卻不代表就該讓命運擺佈。若不是隨波逐流,便是逆流而上,既然能在風裏逆行,又何須逆來順受。”
沒有拒絕的跟着走,蘇洛突然往回頭,反手一拉鬆開手,跑回墓旁的小池裏舀了瓢清水,緩緩淋上碑牌,黑色石身霎時乾淨如新。
少年虔誠垂首的模樣,恬靜得如此祥和,與過往的曾經里,似乎鬆動過的那一塊柔軟在瞬間互相貼合。
“蘇洛,你跟靖的母親很像。”緩緩調開的視線轉往遠方,深幽的目光微微冗長。“一樣堅強,也一樣勇敢。”
“但那畢竟是不夠的。”蘇洛緩緩抬起頭來說。只是這樣,的確是不夠的……
這地方,離那個海岸線不過多了點山路,不遠,也不近,只須再驅駛一段就會到達……那個男人帶他來,卻只停在一半,就未再前進。而他知道,這樣是不夠的。
***
冬日不過稍晚便黑了整片山頭,山頂上一處空地曠野上滿是各式車陣與人潮,寒風呼嘯,仍掩不過熱鬧的音樂與人聲吵雜交錯,是個中型的街頭活動聚集地。
千數CC特有的引擎聲忽地遠遠即傳來,在場聽覺靈敏的人全捕捉到了,無不用貪婪的目光追着緩緩駛近頂端的黑色ZX-14重機。懷裏擁着火辣尤物,倚在機車旁的男子閉眼靜神,緩緩勾起了一抹邪笑。
“真準時吶。”他挑眼看了看來者身後,竟是空位?“一個人來啊?怎麼不見你的小情人?”
摘帽,來者下了車,格開兩名扭動身段迎來的金髮辣女,淡漠的目光不曾在誰身上停留。
“可以開始了。”廢話不多說,來者直接切入正題。“怎麼?嫌這裏太過骯髒,不想污染你的娃娃?”King自顧自道:“我真不明白,你的過去既然不想讓他碰……又何必帶他到挑板場?到底是想保護他,還是你……根本就在害……”
“夠了。”冷冽的掃過去一眼,展靖堯轉身走向車子。
King頓了頓,斯文的臉龐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陰影,繼而不知嘲諷着誰的笑了笑,丟開煙,他突然正色道:“老規矩,最慢剎車者贏。”
“條件。”
聳了聳肩,King無所謂,“沒條件……也沒終點。”
展靖堯默然接受,復又淡瞥了他一眼問:“說吧,你要什麼。”
咬着煙咧開嘴展出一口白牙,King笑得張狂,“我要什麼你最清楚。過去的帳一筆勾消之外……”聲音有些頓然,轉身上了車。
“老傢伙快不行了。”
刷下鏡面,展靖堯彷彿沒聽到後面的話,逕自發動車子緩繞至起點。
***
有了那些年,就會有這些年,然而聞少華沒提,蘇洛也不問。
出了海岸,天幕已盡夜,車子往更遠的路逕往上攀至漆黑的山路。
窗外的闃黑,反射出玻璃窗上他自己的輪廓,少年突然出聲劃破寧靜:“花,為什麼只有一朵?”
“最美好的事物只需要一個就夠了。他,是這麼說的。”
想起當年,聞少華轉頭瞟了少年一眼,意有所指的神色,又道:“如果不是想要的,就是放在面前他也不會看一眼,你也看過他那態度有多拒人於千里之外,更別說是攬在身上自找麻煩……
“別看他什麼都冷淡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那些多餘。”
蘇洛模糊的聽着,仍舊看着窗外,只是自然垂放的手,卻隨着越加接近的吵鬧聲而緩緩緊握。
“有些事與物,終究只會有一個,對誰來說,那或許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如果是你,只想擁有心裏所想要的那唯一一個,你害怕嗎?”
望着窗外,蘇洛心不在焉的隨口答:“怕什麼?”
“怕……”聞少華刻意拉長語調,看了蘇洛一眼才道:“唯一雖然是唯一,卻有可能不是自己的唯一,如果擁有了,卻又不夠完全。你知道,人一旦有了害怕,相繼而來的便是自我心靈的考驗。”
風聲里,似傳來引擎劃過空氣的強烈震動,蘇洛眼睫不覺眨了下,頓了好一會,才輕聲問:“例如?”
聞少華睇着他,緩緩說:“例如……信任。”
揪着的手猛然一顫──“咚”的一聲,某個容器毅然砰聲炸裂,承載了太多情感終究一傾而泄,那塊地方,傳來陣陣刺痛,像要脹破一樣泛着難受的漩渦。那一面……終究還是被人以言語給真實的坦誠出來。
蘇洛咬着唇,沒說話。
這麼久以來一直想不透的……經過這些日子,他驚恐的不再是自己或是他不曾參與的過去,那面他一直不想正視的牆,不願在意識里承認的那一面……終究還是那麼清晰的存在。
每一次相擁,那種心與心之間不能完全貼近的距離,多麼苦澀。
他捏白的掌心驀地被股溫暖覆住,轉頭,是聞少華的淺淺笑靨。心思純凈,即使冷靜又如何呢?終究只是個天然少年,那點不經遮掩的惆悵與到現在仍未釋然的不安彷徨,還是立時就被捕捉個正着。
捏了捏他的手,聞少華說:“……那些年,已過去。”
那麼這些年呢?蘇洛依然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