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曹大作家,還記得你的賭約吧?你打麻將輸了,答應要來上我的節目,我安排了一位美女作家和你對談,下周三早上十點,等你錄音啊!」

卧室內,擎着啞鈴練身體的曹季海接到好友酆畋的來電,很是錯愕。「你不是要一對一訪問我嗎?」

「一對一多沒意思,請來賓對談才有火花嘛。」酆畋是電台主持人,富有磁性的嗓音不高不低,聽來似男也似女。「為了配合你『暢銷網路小說作家』的身分,我特地邀請這位文壇才女、知名作家,鼎鼎大名的『蓓莉』小姐——」

「誰啊?」聽都沒聽過。

曹季海箝緊啞鈴,繼續鍛鏈右臂,順便欣賞自己結實的二頭肌,嗯,線條練得真棒。

「你沒聽過?她寫的言情小說銷路不錯,在租書店很搶手呢。」

「言情小說……」曹季海沈吟,回想常去的租書店裏,架上那整排顏色粉嫩的書籍。「就是那種每個月出很多、封面都是美女、翻開來都是床戲的書?」

「被你講得像A書似的。」酆畋呵呵笑。「是啦是啦,就是那種書。」

「我是網路小說家,她寫言情小說,毫無交集,干麽安排我和她對談?」

曹季海其實是資訊工程碩士,從學生時代開始經營部落格,遊記、食記、心情日記,無所不記,部落格累積了極高人氣,畢業後索性當起職業作家,筆名「曹紀」,近年涉足網路小說,一炮而紅,如今已有十多本着作。

他翻過幾本言情小說,不看還好,看了噴飯,十個男主角有九個是總裁,不是總裁的那個即便只是賣饅頭的,早晚也會成為跨國的饅頭企業,事業成就足以打趴全世界的男人,上了床則駕馭全世界的女人,如此日也操、夜也操,個個媲美「鋼鐵人」,台灣靠這批男主角們,別說全世界,全宇宙也征服了。

那種書,他當笑話看,其中對男人嚴重的誤解與妄想,令他搖頭。

聽說言情小說的作者絕大多數是女人,什麽樣的女人會寫出那種內容?嗯,他是修養良好的紳士,拒絕作刻薄的臆測,反正他一點都不期待和這位「蓓莉」對談。

「越是沒有交集的觀點,越會激蕩出火花啊。」酆畋可是信心十足。

「可是,我以為是一對一訪談,對談……我沒準備。」

「我會準備好談話主題和資料,你人來就好。『蓓莉』是大正妹,可愛又健談,我每次都跟她聊得欲罷不能,保證你不會無聊。」

「聽你的語氣,莫非對她有興趣?」

「她是我的好姊妹,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啦。」酆畋嘻嘻笑。

「她是你的好姊妹,你是她的什麽?好姊妹?還是好兄弟?」

兩年前,曹季海透過自家在電台主持節目的大哥,認識這位神秘的酆畋,這個奇特的藝名是領進行的師父取的,跟「豐田」諧音,而且人如其名,非常奇特。

這傢伙,外貌雌雄難辨,一頭飄逸長發,氣質中性,因其漂亮細膩的五官,有人猜測酆畋是「她」;又因其頎長挺拔的體態,有人猜測酆畋是「他」。但不論旁人喊酆畋「先生」或「小姐」,酆畋從不糾正對方的稱謂,「他」的真實性別,就像黑洞——始終是個謎。

出於直覺,曹季海覺得這傢伙應該是個帶把的。

「我不能既是她的好姊妹,也是她的好兄弟嗎?」提到性別話題,酆畋一如以往的打太極。

「行啊,好兄弟可以穿同一條褲子,你跟她穿的是哪種褲子?蕾絲小褲褲,還是純棉四角褲?」

「人家是有潔癖的小乖乖,才不跟我分享褲子。何況,她有男友了。」

「原來是名花有主,你不便出手啊。」憑最後一句話,曹季海更確信這傢伙是男人。

「別耍嘴皮了,一句話,你到底來不來?」

「我去,別忘了讓我宣傳新書。」願意上廣播節目,主要目的是幫自己沖名氣,身為網路小說家,曹季海深明名氣不嫌多的道理,順口一問:「要談什麽主題?」

「『小說中的愛情』。」酆畋呵呵笑,笑得頗有深意。

「……你是想給我難看嗎?」要他跟言情小說家談「愛情」?那個呵呵笑聲,是等着看他出醜吧?

「你怕了嗎?」依然呵呵笑,笑得挑釁。

「我不是怕,是覺得俗氣,太多人談愛情了,能不能換點新鮮的?」

「愛情是永遠不退流行的題材,你的小說不也寫到愛情嗎?」

「那是故事情節的調味料。我從來不寫以愛情為主題的故事。」但讀者們愛看主角談戀愛,他也就順應民情,多多益善的寫。

「我懂,你缺乏戀愛經驗,寫不出來。」酆畋揶揄。

「我不是缺乏戀愛,是不想戀愛。掰,下周三早上十點見。」算了,再談大概也改不了主題,曹季海拋下手機,拿起另一個啞鈴繼續鍛鏈。

他是家中老么,上頭兩位兄長都已成家生子,曹家的香火大任輪不到他來扛,老爸催他交女友,他總是以忙於寫作來推搪,其實,他享受單身,熱愛自由,連女友都不想交,自然沒有成家的打算。

雖然看見兄嫂們甜甜蜜蜜,他有一絲羨慕動搖,但他也深明世事無兩全的道理,濃情密意的背後,要靠大量的時間與心血去經營,問他願不願意拿自己的自由去換?他毫無掙扎的選擇「NO」。

單身的日子,他過得很舒暢,這單純愜意的生活,他無意改變,他玩心還重,不想被哪個女人瓜分他的逍遙日子,他想一輩子逍遙,當愛情的「不沾鍋」,只為自己活。

而他為自己活的理念,最大阻礙竟是——在他稍後下樓找啤酒喝時,被坐着輪椅的老爸硬塞了厚厚的一個牛皮紙袋。

他看着牛皮紙袋,茫然道:「爸,這是什麽?」

「我幫你報名了十家婚友社,這兒是十份個人資料表,拿去填。」

「十家?!」會不會太多了?!

曹季海錯愕,同時警覺老爸今晚的決心非比尋常,他第N次試圖用相同藉口脫身。「爸,我寫稿很忙,沒時間去相親——」

「我知道你忙,你把資料填妥,我幫你送去,相親很簡單,你就撥空跟人家小姐見面吃飯,你再忙,總不會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吧?阿仲都討老婆了,你三十歲還沒消沒息,進度落後這麽多,你還不急起直追?」已娶妻的長孫固然讓曹爸歡喜,孤家寡人的小兒子卻讓老人家很心急。

「我要追什麽啊?連對象都沒有。」

可惡,都是那個早婚的小毛頭害的,突顯整個曹家就剩他曹季海未婚的事實,老爸才會動念幫「滯銷」的他找出路。

「所以我幫你報名婚友社,讓你趕快找對象。別說你不想結婚,男人就是得成家,受女人管束,難道你想野一輩子?」

三個兒子都有成就,曹爸很欣慰,而男人立業,就是為了成家,否則老來形單影隻,存摺和股份能陪伴寂寞的心靈嗎?一個情深意篤的妻子,才是男人應該追求的歸宿啊。

曹爸更想起過世的愛妻,當年鶼鰈情深,多麽幸福,心酸之餘,更堅定為愛子尋覓姻緣的信念。

「我哪有野?我每天都很安分的在家工作啊。」

「在家?在誰家?哼,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早就該離巢了。」

「爸!你要把我趕出去?」曹季海驚愕摀胸,咚咚倒退兩步,卻遭老爸嗤之以鼻。

「別演了,你是三十歲,不是十歲,要扮苦情流浪兒已經不像了。婚後你要住這兒,還是搬出去,我都沒意見,但首先,你得有個老婆,跟她商量過,才能作決定。」

「我年紀還輕,再等幾年也不遲——」

「是啊,等你三十五歲,一樣跟我說你沒對象,無法結婚,就這樣繼續拖下去,拖到我進棺材,你就逍遙了,你就是這打算,對吧?」精明的曹爸早就洞悉么兒意圖矇混的拖延戰術。

「我沒要你馬上結婚,先去相親,相中意的,給你五年去培養感情,五年後,你年紀正好,結婚、生子一次到位,這個流程,你沒意見吧?」曹爸不愧是行伍出身,做事一板一眼,規劃縝密,要讓兒子再無藉口推託。

老爸今天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他自願跳入婚姻的牢籠不可,可是他想當快樂單身漢啊!

曹季海虛弱的抗議:「可是,我不想結……婚……」

「你說什麽?」曹爸白眉一揚,不怒而威。

「我……」說啊,他要表明心跡,要為他寶貴的自由奮戰!要讓老爸明了他真正的心意!曹季海昂起俊臉,神情肅穆,義正詞嚴——

「呃那個……先說好,要是沒有中意的對象,你不能硬逼我娶喔。」

老爸父代母職,辛苦帶大三個兒子,如今還拖着中風的病體,幫他蒐羅相親資料,眼看白髮蒼蒼的老爸如此為他操心,他覺得自己很不孝。

唉,就妥協一回吧,做個樣子,去相親幾回,讓老爸安心,婚姻是自由的墳墓,相親只是探頭看看墳墓的樣子,要脫身還不難。

「你眼光不要太高,對象自然好找。」曹爸深知么兒有多挑剔。

「我眼光哪有太高?像我這樣英挺帥氣、智慧無窮、才情洋溢的花美男,總不能配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吧?」曹季海沒有具體想過自己欣賞什麽樣的異性,只有一個宗旨很明確——才貌雙全的他,最少也要配個同樣有料的女伴。

「……我有時候在想,當年在醫院是不是抱錯嬰兒了?」曹爸真不明白,他個性古板,亡妻溫柔沈穩,么兒這種自戀的性格到底是遺傳到誰?

「如果我是抱錯的,我的人生就不是你的責任,你就別管我結不結婚了。」曹季海嘿嘿笑,巴不得老爸將他放牛吃草呢。

「哼,你想得美,快去填資料,我明天就幫你送去。」

「記得喔,不能逼我娶。」曹季海叮嚀。

相親就相親吧,就當那天餐廳太多人,跟一位小姐並桌吃飯,席間順口聊了幾句,吃完便各奔東西,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更正,小姐會另嫁他人,他依然當他快樂的單身漢。

只要暫時跟老爸有個交代就好,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蓓,我都聯絡好嘍,曹季海先生答應參加對談,下周三早上十點你記得來錄音——」

「我不想去了。」熊沂蓓坐在書桌前,嚼着最愛的七七乳加巧克力,意興闌珊地對手機那頭說話。

「為什麽?」酆畋驚呼。

「我去租了曹先生的小說來看,還去看了他的部落格。」一聽說要與這位曹先生對談,熊沂蓓就去做功課,拜讀對方的着作,豈知不看還好,看了吐血。

這位曹先生筆下的男主角,清一色是庸俗無能的廢柴,女性角色不論多麽傾國傾城、冰雪聰明,碰上男主角就變成倒貼的花痴,沒他會死,人生第一要事就是對男主角投懷送抱,矢志成為他的女人,結局都是諸女共事一男,正是她最感冒的男性幻想型小說。

虧她看到他部落格那句隨筆時,還會心一笑——談戀愛就像女人化妝,畫來畫去都是同一套,人們卻永遠樂此不疲。

「看完的感想是,我不欣賞他,不想和他對談。」

這句妙語跟曹先生的小說風格大相逕庭,熊沂蓓忍不住猜測,這話八成是他從網路轉貼文章抄來的,他的文筆優異,觀念卻令她反感,她委實想不出,跟他能有什麽可談?

「可是,書的內容不代表作者的一切啊。」

「至少也代表他部分的心態吧。」她已認定曹先生不值得她浪費時間。「你換個人跟我談,我就去。」

「我都跟季海敲定了,要怎麽換?」酆畋傷腦筋。「我訂了個很棒的題目——『小說中的愛情』,你不覺得會很有意思嗎?」

「你是想看他被我慘電嗎?」她熊沂蓓是專職言情小說家欸,要跟她談愛情,不啻班門弄斧,這位曹先生是吃了豹子膽,還是犯了傻?「他沒抗議?還接受你訂的主題?」

「他有嫌啊,說這主題已經被談到爛掉了,很俗氣,要我換一個。」

「但他根本就不懂愛情啊。」

曹先生的書里只有男性為尊的濃濃幻想,愛情?在哪兒啊?留在他的指甲縫,忘記寫進稿子裏了嗎?

「那你來教育教育他啊,愛情的專家,蓓莉大師?」酆畋慫恿着。

「大師豈是你奉承兩句,就輕易出動的?」熊沂蓓可不會輕易被迷湯灌倒,內心算盤叮叮噹噹的打了片刻,提出務實的條件。

「好吧,要我去也行,節目宣傳時,我的名字要排在曹先生前面,對談中,我要更多的發言機會,此外還要多給我一點打書的時間。」

畢竟上節目宣傳的機會不多,不可放棄。

再說,一個對愛情充滿偏見的對手,不是正好襯託言情小說宣揚的愛情多麽純潔偉大嗎?嗯嗯,她去定了。

「沒問題,你是我的好姊妹,我讓你多季海十秒。」

「喔。」熊沂蓓忽然疑惑。「酆畋,你——真的是我的好姊妹嗎?」

她寫作十年,酆畋是她的忠實讀者,兩人從通信發展出深厚友誼,酆畋是個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但熊沂蓓還是弄不清楚,這些年陪自己走過高低潮的知己,究竟是男還是女?

「你竟然懷疑我?」酆畋嘆息。「下周四是聖誕夜,我生怕誤了你和男友的重要日子,特地將錄音提前一天,我對你還不夠好嗎?話說,你家那口子對聖誕夜有什麽計劃?」

「德民沒說,大概跟往年一樣,要給我驚喜。」提到男友,熊沂蓓星眸乍亮,櫻唇彎彎,彷佛高大英偉的男友就在面前,霎時由精明作家變成眉開眼笑的小女人。

酆畋細數她的羅曼史。「唔——你們在一起三年了,聖誕夜是你生日,也是你跟他的交往紀念日,前年他安排有小提琴演奏的燭光晚餐,去年大手筆帶你去北海道,我看他鋪陳得差不多了,今年肯定會跟你求婚。」

「不可能,結婚是大事,他至少要先試探我的意思,要不然被我拒絕,多傷面子啊。」話是這麽說,其實她也覺得男友今年會採取行動,嘻嘻。

「他那天帶你去看房子時,不是表現得很明顯了嗎?他怎麽說的?你再說一遍。」雖然已經聽好友說過好幾次,酆畋依舊樂於分享她的喜悅。

「那不能算啦,他不是對我說的,是我當時出去接編輯的電話,回來聽到他和接待人員在聊,我自己猜他有那意思。」每次複述男友當時的話,熊沂蓓的語氣都藏不住甜絲絲的歡喜。

「他說『我將來想和我老婆住在這裏』。」太明顯了,有添購新屋的打算,又和接待人員這麽說,不就暗示他想與她共結連理?

從小,她雙親離異,她跟了再娶的父親,繼母將她視作眼中釘,她上了高中便搬出來獨居,這些年,她太孤獨,對於婚姻與家庭,她極度的憧憬。

情海波折多年,總算遇到郭德民,交往三年,戀情穩定,她也覺得今年可能會被求婚,男友肯定會營造令她一生難忘的浪漫情境,她還為此添購新衣,勤做保養,彩妝品還特地換了一套防水的——她一定會感動到哭——要以最美的姿態,迎接永恆的承諾。

她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漬,美滋滋地幻想那感人場面,等不及啦!

「嘖嘖,聽聽你這口氣,十足是個幸福的小女人,很期待成為人妻哦?」

「還好啦。」她根本是迫不及待,想到就心花怒放。

男性友人哪有耐性聽她重複這些浪漫的小細節?酆畋不但樂於傾聽,還超愛看言情小說,她當然是女人,是她的超級好姊妹。

她忽然想到曹先生。「曹先生同意周三錄音?他的聖誕夜也有約會吧?」

「他獨身多年,沒有女友,周三和周四,對他都一樣。」

「噢。」可憐,八成是個宅男,誠如她老是在家寫稿,若非德民拯救了她蒼白的人生,她現在也還是個宅女。

熊沂蓓忽然對曹先生產生憐憫,她明白長期的封閉生活,會導致想法僵化狹隘,因而寫出荒謬的情節,她決定心胸寬大的不予計較。

她甚至決定屆時要對曹先生和善一點,以親切的態度,溫暖他孤寂的心靈,讓他親眼見證有愛滋潤的生活,可以令人變得多麽開朗熱情,說不定可以給他的寫作風格帶來正面的影響。

沈浸愛情里,令她心胸寬大,滿懷溫柔感性,時時想要散播歡樂散播愛。

聖誕夜快來啊,她好期待!

周三早上,十一點過十分。

窗外的冬季天空,陽光都隱匿了,灰濛濛的天幕,教人心情低迷。

熊沂蓓秀氣的小臉也陰雲密佈,她用力嚼着七七乳加巧克力,心愛的零食也拯救不了她的壞心情,隨着時間分秒流逝,她隱忍的惱怒已達發飆邊際,若非顧念好友酆畋的立場,她早就拂袖走人了。

她不敢相信,曹先生竟遲到這麽久!

「小蓓,要不要喝咖啡?我吩咐小鍾去買。」讓熊沂蓓苦候,酆畋很過意不去,在工作人員調校器材的空檔,頻頻過來陪她。

「謝了,我這樣就好。」熊沂蓓勉強一笑,連平日研究酆畋穿着、猜測她性別的小遊戲都沒興緻玩了。

酆畋今天穿黑色套頭毛線衫搭牛仔褲,顯得瀟洒不羈,卻在鬢邊配了一隻閃耀的水鑽髮夾,依舊走帥氣與嫵媚兼具的中性路線。

她嚼着巧克力,無力的問:「他還要多久才來?」

「他說快到了。」酆畋剛才打電話確認時,曹季海是這麽急促保證的。

「他十分鐘前也這麽說。」也不肯交代原因,一個生活單純的宅男還能被什麽耽擱?八成是睡過頭,真差勁。

熊沂蓓最痛恨人家不守時,什麽散播歡樂散播愛,現在她只想對曹先生散播熊熊怒火,將他烤焦!

她提醒好友。「我跟德民有約,最遲十二點一定得走。」

「好,我待會兒把一些預定的提問刪掉,應該來得及。」

「我下樓透透氣。」熊沂蓓煩躁地起身。

離開錄音間,來到一樓大廳,大廳無人,唯有應景的聖誕樹矗立着,樹上的彩色燈泡此起彼落地閃爍,為即將到來的節慶點綴熱鬧氣氛。

熊沂蓓浮躁地在樹下踱步,實在不習慣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她氣悶地摸摸口袋,剩最後一條七七乳加巧克力了。

她平日就愛吃這款零食,心情不好時吃得更多,早知道就帶筆電來,至少可以化等待的焦慮為靈感,寫點稿子;現在卻是把焦慮化為身上的脂肪,想到這兒,她的心情更差,對曹先生的觀感也更惡劣了。

該吃掉嗎?她握着最後一條巧克力,正鼓着粉嫩的兩頰猶豫,忽有一道人影十萬火急的衝進大樓,將一個盒子塞給她,力道之大,將她手中的巧克力撞飛出去。

「啊!」

她眼睜睜看它畫出一記高飛犧牲打的弧度,空降在聖誕樹頂端,卡在「伯利恆之星」底下。

「小鍾,幫我拿一下!」看見佇立聖誕樹旁的嬌小人影,曹季海以為是酆畋的助理,將手裏盒子塞給對方,劈頭就道:「你們這邊還是這麽難停車,蓓莉小姐呢?她很生氣嗎?酆畋說她脾氣很大,很沒耐心,她抓狂了嗎?走人了嗎?」

即使蓓莉走人了,也不是她的錯,千錯萬錯都是他不對,他不該被婚友社說服,在今天早上九點安排初次相親,他以為電台和咖啡廳相距不遠,喝杯茶、相互認識,不會耽擱太久,萬萬沒料到,對方竟然遲到。

等到近十點,他要離開了,對方才抵達,他走不得,勉強留下,急得如熱鍋螞蟻,酆畋不斷打電話來催,他不敢說自己在相親,怕被消遣,好不容易才脫身趕來。

因為從停車場狂奔過來,他喘得要命,忙着脫下大衣、調整呼吸,沒發現對方因他突兀的舉止,有點無措,在聽完他的話之後,周遭的空氣森冷了一圈。

「你就是曹先生?」嬌小人影緩緩開口,口氣非常不友善。

「是啊,小鍾你……」等等,這嗓音並非小鍾,曹季海低頭瞧去,瞧見一張陌生小臉,那雙美麗的眼眸立即霸佔他的全副注意。

纖濃的長睫毛,框出黑白分明、渾圓晶燦的雙瞳,目光生動靈活,令稚氣的瓜子臉添了成熟的女性嫵媚,也令他深刻感受「畫龍點睛」的意境,她微鬈的及肩短髮俏皮地散落肩頭,將白裏透紅的嫩頰一襯,模樣清純無辜,甜美自然的神態,很難令人不多看幾眼。

望着她彷佛會說話的眼睛,他忽然遺忘了該說的話,更忘了自己為何來到這裏。

他的呼吸遲遲無法平復,他的心跳更加失控,他是怎麽了?竟吶吶無言,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唐突的瞪着她瞧,立刻收斂了無禮的視線,向她致歉。

「抱歉,我認錯人了。你是新來的?」曹季海來過電台幾次,認得所有工作人員,生面孔的她想必是新人。

「算是吧。」熊沂蓓要笑不笑的牽牽嘴角。「你為什麽遲到?」

「這個,說來話長。」他乾笑以對。

「有多長?有你讓人家等的時間長嗎?什麽樣的男人會讓女士等足一個小時?你知道『蓓莉』現在有多生氣嗎?」

熊沂蓓打量這位戴黑框眼鏡的曹先生,他比酆畋高半個頭,漆黑短髮與象牙色皮膚形成強烈對比,他的五官乾凈俊秀,斜挑的眉、深邃如墨的雙瞳,睿智而含蓄的氣質,就像爾雅的學者,當他的唇揚起弧度,就連這酷寒的天氣,都淹沒不了那教人心頭漾起點點暖意的溫煦笑容。

他不是很搶眼的男人,卻很耐看……

她現在哪有心情看啊!

熊沂蓓不爽的眯眸瞪他,他還不知死活的衝著她笑。

「我相信蓓莉小姐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人,會原諒我的不得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這麽自我安慰了。

她打哈哈。「真遺憾,她一點也不善解人意,恰恰相反,她個性很急,最討厭人家遲到,等半小時就會抓狂,說她脾氣大、沒耐心還算是客氣了,她根本是暴躁、EQ低、個性惡劣、超難相處!」怎樣?怕了吧?

他注視着她。「你不應該這樣。」

「怎樣?」她揚眉回瞪,他遲到這麽久,難道還指望她好聲好氣嗎?

「你不該這樣在背後批評人。」

他微帶責備的眼神,一時竟令熊沂蓓啞然無言。

奇怪,他還沒認出她嗎?既然不知她是誰,這話就不是說來討她好感,那就只是——他單純的不願在背後說人長短嘍?她呆望這男人,忽然覺得他這種坦蕩的態度,有種磊落的帥氣感……

「請還給我吧。」

喘息夠了,曹季海欲拿回自己的東西,伸出手去,這小女人卻後退一步,揚揚手裏的金莎巧克力。

「這是要送給蓓莉的?」

他點頭。「我剛跟酆畋打聽到她愛吃巧克力,就買了一盒,希望讓她消氣……啊!」

他驚呼,瞠目看着這小女人「唰」的撕掉封盒膠帶,剝了一顆巧克力,粗魯的塞進他因驚呼而大張的嘴裏。

「你……你……」他驚愕的看着慘遭「開膛剖腹」的禮盒,她做什麽啊?!

「我不喜歡金莎,你留着自己吃吧。」飛到樹上的巧克力顯然構不着,算了,熊沂蓓將整盒金莎塞還給對方,粉唇微揚的自我介紹。

「你好,曹先生。我就是那位脾氣很大、很沒耐心,而且最受不了人家遲到,很容易抓狂的『蓓莉』。」

就見面前的俊臉努力嚼着巧克力,一面消化她給的訊息,兩秒鐘後面色陡變,有點青,有點白,還漫上一層薄紅,漂亮的雙唇卻成了巧克力色,五顏六色真精彩啊。

「你好……」曹季海氣虛的與她握手。

「請你快點上樓,我和酆畋等很久了。」熊沂蓓轉身就往電梯走。

他只得舉步跟上她,一邊懊惱自己的多嘴,她顯然將他的「批評」記住了,一開始就得罪她,對談還能繼續嗎?

他忐忑不安,看着前頭嬌小的背影,感覺又糗又窘,嘴裏雖然甜蜜蜜,內心卻不停叫苦,還覺得黏黏的……黏?

他困惑的咽下巧克力,攤開被她握過的右手,發現她把膠帶黏在他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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