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視線隨陶知行的身影消失在敞開的門后,江蘭舟喚了魏鷹語,道:
「你親自領三名小僕跟着,每隔一個時辰派一人回報。」
「大人,」仵作出衙辦案,師爺當跟班,還真是前所未聞哪……魏鷹語撇撇嘴。「跟人之事,賈立才擅長。」
「一個尋常少年,你還怕跟丟?」江蘭舟正色說著,不容他推拖。
「速去。」
「……是。」
夕陽西下,鳥兒回家。
小廳中,小小圓桌前,賈立搓着兩手,面帶笑容瞅着碗中熱騰騰的白米飯。
前一刻,小僕端完了菜退出去,他便一把抓起手邊的筷子夾了兩大塊白斬雞,豪邁地扒了飯一起送入口;胡亂咬了咬,瞄到胡廚子拿手的鹹豬肉,又忍不住長手夾起,正歡天喜地地往嘴裏送,忽然意識到一旁的大人。
江蘭舟手中端着飯碗,卻遲遲未動筷,雙眼注意着窗外暗了很久的天色,眉間久久未曾鬆開過。
狼吞虎咽了一輪,注意到大人尚在發獃,賈立收斂了些,吞下口中食物,問着:「大人,您不餓嗎?」
江蘭舟回過頭來,看了賈立一眼,直覺將手邊的鹹豬肉與另一頭的青
菜豆腐交換了位置。
「謝大人。」美食當前,賈立從不裝模作樣,言謝過後便又多塞了幾塊肉入口。大人嘴刁得很,這胡廚子是重金禮聘、舉家一同由靖州易離請來的,估計大人的俸銀有一半都給了胡廚子。從前在京中也不是沒吃過精緻好料,但總覺得拘謹了些,不及北方大口吃肉的豪爽痛快。
抬頭,見大人將湯碗端在嘴邊,然久久未沾唇,眉似乎又攏得更近了些。
「大人……湯不好喝?」賈立關心地問着。大人嘴刁,對於湯品尤其注重,此刻臉色略沉,想必是湯不對口。
「不會。」江蘭舟看了護衛一眼,順手拿起桌邊空碗,替他舀了點湯。「豬腱肉清燉的湯,哪有不好喝的?你愛吃肉,多吃兩塊;那鹹豬肉太燥,嘗過也就罷了。」
賈立微楞,放下手中碗筷,雙手恭敬地接過湯碗。「謝大人……」小心翼翼啜了口湯;考慮一陣,再看向大人時,他問着:「大人,是不是太久沒辦案子,這……生疏了?」
本已望向別處的江蘭舟緩緩回過頭來。
「唔……其實這也沒什麼的,大人。」賈立安慰着,以大人稱讚過的溫暖忠狗雙眼表示無限關懷。
大人從前在京中自是辦過許多大案,可那時底下有多少人供他使喚,他手裏又有多少銀錢可買通關卡;更重要的是,當年大人背後還有朝中那人撐腰,一聲令下,什麼細節掌握不到?
若不是三年前那一跤跌得太慘,如今成了大理寺左寺史也不出奇的……賈立悄悄瞄了眼大人兩眉間的皺褶,再看那滄桑許多的面容,暗自搖搖頭,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呀。搖搖頭,再搖搖頭。
曾在那麼高位之人,受了打擊,不若以往意氣風發,沒了過往辦案心思,這難道不是意料中事?
貼身護衛眼中有股泛濫成災的同情,江蘭舟挑挑眉。
「大人,是說……這兒天高皇帝遠的,死的又是個外地人,就算抓不到兇手,讓此案成了懸案……」賈立試圖多說些安慰的話,讓大人食慾好些、舒舒眉頭。「也沒人能把您怎麼樣的。」
「……」深吸了口氣,江蘭舟看得出來他很努力,想了想,把手邊的小碗鹵牛肉與那頭的炒豆皮換了位置,道:「若是嘴上閑着,就多吃點吧。」
……他說錯什麼了嗎?賈立張了張口,本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字都還沒吐出,身後敲門聲便響起。
來人才在門上叩了一聲,江蘭舟便應:「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魏鷹語;早晨出衙門時還是一身月牙白的長衫,此刻狼狽模樣有如滾過爛泥……略過賈立微訝又帶點看好戲的表情,拉了張凳子到桌邊坐下。整日未進食,他又餓又渴,便隨手拎了湯碗,也不管是誰的,就這麼一仰而盡,留下當中肉塊再丟回賈立面前。
「陶知行呢?」半掩的門后空無一人,江蘭舟問着。
「……覓食去了。」正確來說,是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既已回府,他的任務完成,管那陶阿九是要上廚房、回房還是去惠堂夜遊,全都不關他的事了。魏鷹語一臉烏雲密佈,逕自添了飯,大口扒了起來。
「你暴了行蹤?」江蘭舟語氣中沒有責備,只是有些訝異,畢竟鷹語
行事一向謹慎過頭,少有意外。他派鷹語跟着,一方面是想探探陶知行出衙都做了些什麼;另一方面……怎麼說都是老友家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人跟着總是安心些。
「……」大人話中涵義他聽得清楚,咬下咸死人不償命的鹹豬肉,魏鷹語放下筷子,從袖中抖出一團布包,交給大人時道:「陶仵作說要將此物轉交給大人。」
盯着那髒兮兮的布包,江蘭舟伸手接了過,在掌中攤開。眯眼瞧了個仔細,順手用布抹去爛泥,露出一枚尾處繫着麻繩的帳鉤……
江蘭舟想起屍體雙腳佈滿刮傷與勒痕,也想起今晨端詳過傷處的陶知行吩咐備妥數種不同的鉤,目的是找出兇器。他讓鷹語帶人跟着,一日裏前後來報的兩人皆道陶知行在城外池塘邊打撈着什麼。
打撈着什麼?
或者該問,陶知行究竟真正在找尋着的,是拼湊真相的物證,還是堆砌自我肯定的物件?隔着布料,手裏握着勾住了一條命的鉤子,半晌,江蘭舟問道:「沒有話交代?」
若不是因為太好奇、太不相信陶仵作出了衙門向幾人問了路,便直奔城外那幾近乾涸的池塘,花了整整一天,堅信定能從一堆爛泥中挖出個屁,他也不會盯得眼都凸了,一路餓着也不敢將視線移開,就怕漏看了什麼小動作,更加不會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了。魏鷹語哼了聲,沒好氣地反問道:「大人不是早已知道誰是兇手了?」
當初傳了數人來問話,大人便在當中幾人名字上做了記號;見過陶仵作驗屍,大人八成肯定了兇手為何人。花那麼多工夫從日江找了個仵作回來,不過是想確認自身推斷無誤罷了。
相信自我的判斷是好的,但相信過頭就危險了。江蘭舟問道:「陶知行說了些什麼?」
過去三年來幾乎都只見到大人懶散的模樣,凡事皆無所謂,所以才養成他與賈立的沒大沒小吧。魏鷹語緩緩吞下口中嚼了許久的飯菜,提醒自己,再怎麼平易近人、再怎麼願意與下人平起平坐,眼前人仍是個縣令,而此刻他是個師爺。抿抿唇,他照實回道:「陶仵作說兇手用此裝置將此人困住,表示兇手明白自己處於劣勢,不這麼做的話便沒了把握。」
「所以,這是早就預謀好的,並非臨時起意或誤殺。」喃喃地,彷彿自言自語,江蘭舟閉了閉眼,眸色卻是暗了幾分。什麼樣的深仇大恨,需要預謀奪人命?辦案多年,仍不禁想問。
「陶仵作正是這麼說的。」愣了一會,魏鷹語才點頭應道。觀察一日,他直覺陶仵作與大人的思考方式很類似。分明所見之物相同,旁人皆只看見一個結果,而滿腹疑惑;他二人卻早已順藤爬上,聯想到了事發的源頭。
魏鷹語想着回衙的路上腦中不斷浮現陶仵作驗屍時,大人寫下的字句;雖是用不同的方式推敲,單憑問話與觀察,大人確是早鎖定了兇手,而陶仵作只是提供了線索讓大人更加肯定。
那麼,為何此刻大人還要黑着一張臉呢?此案近日就能結了,是好事,不是嗎?
當魏鷹語再望向大人時,他已拾起一旁的碗筷;又望了一會,就聞那略帶嘲弄的聲音說道:
「那麼你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此話一出,一直默默聽着兩人對話的賈立毫不留情地朝魏鷹語那斯文但粘了泥土、與不知是擠成一團的雜草還是塵渣的臉上噴笑出聲。
魏鷹語深吸了口氣,翻出月牙衫子上僅存的一處白凈袖內布料抹抹臉,咬牙惱道:「路見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眼前有人在爛泥中滑倒差點滅頂,能袖手旁觀嗎?」
江蘭舟明白自己有點明知故問,果然離京之後太閑了吧,才會覺得捉弄人很有趣。終於,眉間鬆了松,夾起幾樣已涼的菜,祭祭五臟廟。
大人表情和緩許多,賈立頓時心情大好,更不會放過嘲弄魏鷹語的大好機會,他嘿嘿兩聲,道:「平時魏師爺行事穩重,少有事情在掌控之外,今日也算踢到鐵板了。」
魏鷹語斜睨着賈立。早知道他們三人是烏合之眾,湊在一塊兒什麼大事也成不了,彼此挖苦倒是少不了;幾年朝夕相處,他已充分理解賈立其實不如外表木訥。「能把人平安帶回,還不能交差嗎?」
難得魏鷹語採取哀兵策略,應該是真疲累了,想藉此結束話題……瞧着那垂頭喪氣的模樣,嘖嘖嘖,賈立禁不住要乘勝追擊,務必將之徹底擊潰。「魏師爺此言差矣。從前不老是叮囑屬下凡事要有自我要求,切不可求交差了事才好;好比說那回大人差屬下回京送信,屬下中途丟了信回府請罪,那回魏師爺可是將屬下罵到臭頭--」
「我何時罵過你了?」現在回想已有些模糊了。初識那時,賈立說話可有如此咄咄逼人?魏鷹語努力憶當年。
「……也是。不是罵、不是罵,」賈立承認自己說得誇張了些。「是念到屬下頭疼了兩個月有餘。」
言下之意,賈立也想跟他杠上兩個月?魏鷹語垂下肩,朝大人求救:「跟蹤一事,我本就不擅長。」
江蘭舟眼帶笑意,誠心說著:「魏師爺謙虛了。」
……是他被爛泥沾得昏頭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亂,怎麼他給忘了?魏鷹語閉閉眼,決定還是自救一番吧。「賈護衛這麼說就不對了,我那時是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將仇報呢?」
聞言,賈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着他,魏鷹語冷笑着解答:「賈護衛是寧可被我念,還是被大人念?」
「……」
「那不得了。」
「這……這……」賈立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話,只能暗自扼腕。當年娘親督促他多讀點書,他真該乖乖聽夫子講課;瞧眼前這人,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對不上話。
「唉,」魏鷹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乘勝追擊:「只怪我跟着大人的時間沒賈護衛長,官階月俸卻高過你,是因如此吧,你才處處瞧我不順眼……」
「魏師爺!」
「賈護衛?」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賈護衛先開始的……」
臉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江蘭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單手捧着湯碗,另一手來回撫着證物的帳鉤。
無意義的磨牙鬥嘴持續到晚膳后,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鬧不休的兩人,江蘭舟回到書房;而那書房燭光,燃至天明才熄。
好吵。
陶知行埋低頭,耳邊有人在說些什麼,她適時應着聲,挑揀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