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也堅信,這心傷只是一時,所以此刻,不能心軟。
「知行,我答應知方的兩年之約還剩一年,必要將你安然送回。」總是溫和的臉龐已沒有一絲溫度,江蘭舟瞅着面如白紙的她。
陶知行藏於棉被下、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濕熱;她咬着下唇,而眼前人已背過身,只聞那清冷的聲音說著:
「別讓我言而無信。」
清晨的風,涼如水。
江蘭舟孤身立於齊玉縣衙前,回頭看來時路,沒有鷹語,沒有陶知行。
她傷重未愈,實在不宜路途顛簸,更不宜來此面對陳大人與黃大人算計的未知之數。
身側傳來一聲喚,是管事來迎。江蘭舟朝他點了點頭,隨之入內。
到了花廳稍坐,未久,管事前來奉茶時道黃大人今日睡晚了,尚未起身,請他稍後。
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烈日當空。
如此待遇,與半年前眾人府里亭中下棋品茗,黃大人急獻殷勤的模樣相差甚遠,只是這等程度的手段,應非陳大人指示……就不知黃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還是單純個性使然,一朝得權便想給他下馬威?
江蘭舟手執已涼的茶杯,搖着只剩一半的琥珀色,當中碎葉飄浮着。
以往在京中,什麼招數沒見過,什麼招數沒使過?因而不會在意還要在這花廳中等多久、喝的是發霉的粗茶。如此,反倒給了他冷靜思考的片刻。
事情發生得太快。日陽死了,若不是有鷹語跟着,可能他跟陶知行也無法逃過那一劫……
其實天真的是自己吧?
以為遠離京城,一切終究能夠過去,到頭來日陽仍是含恨而終,兩位大人仍執着於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冊,才知原來,此事與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隱居山林無關,也與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冊無關,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場不斷波及無辜的爭鬥。
他身邊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能被波及?
他身邊還有誰……肯待着?
江蘭舟落在杯中的視線移了開,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單手撫上前襟,隔着衣衫摸着貼身收起的袖箭。
離開福平前,為了日陽,他能不顧一切將陶知行帶上,如同他到日江討了一個陶家件作,不為別的,只求自己心安。
冷靜想來,陶知行傷得再重,也無性命之虞,合該帶了上堂,與黃大人鬥上一斗,待了結此案后再向其兄賠罪,方為他的作風。
然而此刻,在這花廳里喝着茶的,只有他。
江蘭舟自嘲一笑。
罷了,他尚有陶知行錄的屍帳,有此袖箭做證物,仵作驗屍時他當好好盯着便是。黃大人要玩什麼花樣,他也只能見機行事。
至於斗不鬥得贏……與陳大人為敵的,少有好下場,他雖不樂觀,可總得一搏;他不求旁的,可這一回,至少得保住日陽屍首。
門外透進的光線被遮了一瞬,江蘭舟抬頭,見到步入花廳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齊、一臉容光煥發的黃大人。他收斂思緒,起身相迎道:「黃大人。」
「唷,江大人好……」後頭的狼狽二字由眼中透出,沒真說出口,黃大人扯着臉上橫肉露笑道:「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咦!江大人不是說了帶上幾人同行,怎麼不見魏師爺?」
怎麼不見鷹語,相信黃大人心知肚明,只是這表面功夫還是免不了的。江蘭舟笑應:「在山間遇了場雨,隨行的仵作滑絞扭傷了腳,魏師爺也染些許風寒,兩個無用之人在驛店彼此看顧着。江某怕耽誤了黃大人辦案,因而先行,他二人隨後便到。」
「這樣呀……本官還想着江大人這頭有魏師爺跟着,會審方為公平,省得傳出去說本官將江大人喚來卻是獨斷辦案,那可不好。」黃大人似是有些惋惜,隨即橫肉一歪,又轉了語氣:「可這升堂在即,怕是不能等了。」
江蘭舟笑眯了眼。「黃大人公正廉明,眾所周知,有江某為證,又有誰敢說您獨斷?江某若有不同意見,自當與您細細商量了,黃大人只管升堂,無需多有顧忌。」
黃大人聞言先是一頓,后又緩緩揚了肥厚的唇。
昨日深山雨中發生什麼事,他自是知道;今日見江蘭舟前來,證明陳大人派去的殺手沒能傷得了他……
原本只想傷他一傷,拖延至此案開堂審了,此屍押回京中,便對陳大人有了交代。這當中出了點差錯,但少了錢大人的眼線魏師爺,江蘭舟一個人又能變出什麼花樣?
在別處他不敢說,可在齊玉他即使不能隻手遮天,也能掩去半邊天;公堂之上他說黑便是黑、說白就是白,江蘭舟只能乖乖就範。
眼下這案子也算是關起門來審了,日後江蘭舟要翻案,要領回此屍,也只能乖乖回京求陳大人高抬貴手。如此正中陳大人下懷。
江蘭舟與陳大人之間的恩怨他不清楚,只知一旦替辦好此事,往後榮華富貴便享用不盡。
黃大人看着眼前帶着微微笑意的江蘭舟。此人一入齊玉縣衙,便是囊中物,姿態再低又如何?向他示好又如何?就算是搖尾乞憐,也得他肯施捨,江蘭舟方能見到一線生機。
只要自己堅持不交出屍體,江蘭舟也奈何不了他。
「江大人能這麼想,本官就放心了。」衡量了利害關係后,黃大人欣慰地點點頭,轉頭向師爺令道:「吩咐升堂吧。」
聞言,江蘭舟微楞,看了眼門外天色。
黃大人暗笑着,道:「大人放心,時刻雖已近黃昏,可本官握有州牧大人的赦令。此案牽連甚廣,當儘速結案,還苦主一個公道,因而若本官判斷當夜審,便能夜審。」
有一種人,非是要將特權行使到極致才能甘心,而他除了奉陪,並沒有其它選擇。江蘭舟點了點頭,將由福平帶來的屍帳拿出,遞了向前。
黃大人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接過。他逕自起身行到門邊,才道:
「江大人,請吧。」
江蘭舟只有將屍帳握在手中,隨他出了花廳。
一路尾隨黃大人身後,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黃大人顯得自信滿滿,若沒有十足把握,斷無理由如此咄咄逼人……
究竟他想如何辦理此案?
屍已驗,屍帳已錄,就算福平仵作不在堂外候傳,主審若對檢驗有所疑慮,身為福平縣令,他便能答黃大人的問話;而就算牽連齊玉過往的案件,當傳喚嫌犯與苦主問話,而不是對日陽的屍體作文章。
可黃大人方才並未收下他帶來的屍帳,這舉動令他不禁猜着……莫非黃大人想重驗,再藉重驗在屍身上做手腳?江蘭舟也在堂上會審,若是齊玉的仵作做了手腳,他又怎麼會看不出?
還是黃大人打算當著他的面顛倒是非?齊玉縣衙在黃大人的掌控之下,他說往左,沒人敢往右?
到此關頭才不得不承認,權勢或許真有用,亦真重要。他分明身處官場,卻自以為清高,能守得住什麼了?
若無權勢,空有理想,一切只是空話。
江蘭舟垂了垂眼。前方肥大的身影轉往廊下另一頭,他抑不住心中忐忑,卻也只能跟着入了堂中。
齊玉縣的公堂面西,屋檐蓋頂,向外延伸出去,便是露天的惠堂。黃大人一身威武官袍如新,迎風飄起,來到堂上大位,一掀衣袍坐下,才噙笑指了指師爺為他備好的位子。
江蘭舟來到案前坐下,往外看去,此時正夕陽西斜,照了一地霞色。
惠堂中,日陽的屍身已被抬入,不是置於架上,只放於石板地上,隨意潑上酒醋,污水濺了一地。堂上黃大人一聲令下,遠遠的惠堂門邊走入兩人,跪地拜見。
這一刻,江蘭舟完全明白了黃大人的自信是從何而來。
「真不明白……為何我要對你言聽計從。」魏鷹語有些氣喘吁吁,仰頭問天。
側側頭,陶知行面無表情地猜着:「因為……你其實把我當成了朋友?」
「……」他無言,翻了個大白眼,一個使力抽打,馬車顛簸了下。
「咳……」她有說錯嗎?為何覺得被報復了……睨了眼前方駕着馬車的魏師爺,陶知行胸中傷口因那震動疼着;她看了眼車外被一條麻繩綁住拖着走的黑衣人,擰了擰眉,卻還是不禁督促:「能不能再走快些?」
「你當我是馬還是驢?」也不想想他什麼身分,如今為一個仵作、一個刺客駕車,阿九真是得寸進尺的傢伙。魏鷹語沒好氣地說著,轉頭瞥見臉色白得嚇人的阿九,他心生不忍,嘆了口氣,緩聲道:「就要到了,你莫要心急。我自是可以駕車駕得更快些,可你身上有傷,若出什麼差池,大人不拿我開刀才怪。」
聞言,陶知行未做反應,只是不再說話。
見狀,魏廳語又嘆了口氣。
阿九換上一身他拿來的湖色長衫,少見她穿淺色衣衫,倒也有些新奇;此刻除了臉色尚白、氣息尚虛,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身上帶傷,大約只會當她是個長相清俊的病少年。
昨夜大人與阿九說了些什麼,他後悔自己為人太過正人君子沒去偷聽,天未亮大人交代他照顧阿九之後,便獨自先行。目送大人背影離開,直到見不到人影,轉身想回房,見到廊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爬出,說什麼都要跟上。
他好說歹說也只能讓阿九喝完葯再上路;於是雇了馬車,挪起賊人往齊玉去追。
此行沒有阿九,勝算少了一半,大人心中理當明白;阿九也明白,所以非得跟上不可。
然而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如此拚命,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為了錢大人,魏鷹語能上刀山下油鍋,縱使有日要為其犧牲,他眼也不會眨一下;錢大人有過為他出頭的心,已是足夠;倘若要為自己奔走玩命,就為了所謂死後討公道,他寧可錢大人顧全大局,將此氣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魏鷹語只能猜想,大人與阿九不願在小處妥協,是因見過了許多無奈。很早之前,他便覺兩人相像,看似不經意,實則不願隨波逐流。錢大人許是看重大人這一點,才想盡辦法欲收服吧……轉頭,他看着那蒼白可憐的臉龐倚在車窗,看的是將自己重傷至此的賊人。
太過有惻隱之心,越易利用。魏鷹語眼微魅,轉向了前方。
大人帶阿九到齊玉,自是因為其有可用之處,如今將她留在驛站,正正表示了大人將阿九的安危擺在了重要的位置;甚至,比自身利益、比為日陽姑娘平反更為重要。
他不討厭阿九,但跟了大人三年有餘,總算見到有一人,一事能牽制於他,魏鷹語不可能放任不用……所以,只有對不起她了。
車內,陶知行只是獃獃地望着那幾近虛脫的黑衣人。分明他也傷得不輕,斷臂流了不少血,魏師爺卻不肯讓他上車……饒是傷了自己的人,見到此景還是心有不忍,不懂為何非得趕盡殺絕。
這,就是大人所處的世界嗎?
夾在大理寺與刑部之間,就算保持沉默,就算不挑釁任何一方,仍得不到安寧,也在無意間牽連他人。
然……大人在哪個世界,她掛心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