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或者該說,自我保護的冷淡。
清揚……自洪煦聲有記憶以來,清揚如家人、如朋友,她過得好與不好,自然對他很重要,只是陪伴在清揚身邊的人,並非一定要是自己。他在音心她的生活,但不在乎自己是否參與。
這是他過去的想法。
現在的清揚已非過去那純真直率、需要旁人處處護花的女孩;七重門的掌門單清揚如果選擇不依賴任何人,他又有什麼理由挽留?
他的挽留,萬一成了她的負擔,豈不本末倒置?
清揚曾為了不願旁人拿他的眼疾作文章,而不去解釋兩家退婚的原因,甘願承受多年的流言蜚語,他卻連想探聽七重門之事都得靠段叔、靠二哥……
與清揚亭中對話,她隻字不提一年後的五十年一回的江湖大事……歸船論武。此一比試將重新決定江湖各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清揚若想讓七重門煎回名門之列,必不會放過此機會。
歸鴻論武前千里還劍,這代表了什麼?洪煦聲只能當成是清揚在與過去道別,而自己正是這「過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約,許是在清揚料想之外的,他僥倖所得。一年後的歸鴻論武無論結果如何,清揚必得有充足的時候整頓門內大小事;所以,他們之間的約
定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三年。
沒有留住清揚,是因沒有自信能成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當真認為只要將清揚放在心底便足夠?還是,竟承受不起清揚會拒他於千里?
洪煦聲並非不曾擁有過什麼貴重之物,他懂真正擁有一樣東西的美好。在山莊衣食不缺,夜晚視力不佳有書僮為他書寫;醉心研究各家武學,爹跟二哥便為他擴建書武樓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雖無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處遊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聲的確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單單憑藉想像去猜測,若自己費盡心思去爭取卻又無法得到,那會是何種失落與椎心?
更別說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長伴清揚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長伴清揚左右?洪煦聲不敢細想,這般心思是重逢后冒出,還是早在贈劍當時就有的一種認定?
如今清揚已遠走,三年之約,他相信清揚會守着;可三次秋冬輪轉,世間能發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別說過了今日她便在千山萬水之外……
清揚……
清揚……
洪煦聲握着瓷杯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處泛白,只消輕放壓下的內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爺很習慣他的沉默不語。
三弟在意,三弟將清揚放在了心裏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遲疑是因顧及兄弟情,做為二哥的他萬萬不允。深吸了口氣,他將懷中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邊的桌上。「玉奶劍為庄中之物,你為奪劍,不惜冒險讓清揚受了傷。你能為二哥做這些,你以為我無法為兄弟也做同樣的事?」
洪煦聲眯眼睨着錦布上那華麗的短劍。二哥意欲何為?
「此代四子,跪領福劍、祭劍各一。祭劍宜血祭,福劍只為祈福……」洪煦聲眼中一凜,飛身而出,直取玉勐劍,洪二爺已然快一步將劍出鞘,單手包握住劍身後狠狠一抽。
洪煦聲只來得及抓過二哥手腕,鮮血從掌中流出,沾上兩人袖口。「二哥,你……」
怒意在三弟眸中醞釀,洪二爺滿意地揚笑,發覺三弟這表情比較合自己
的意,「自古有訓,福劍血祭,最為大忌,必然要卸除劍主人護陵之權,以示懲戒。三弟,此刻起小妹自當封了你入陵之路,莫要以身試咒。」
洪煦聲瞪着他,緊扣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
「三弟為替外人復仇,欺瞞家主,持假令以令小妹落咒引賊人入墓,本該奪職權、封入陵里七七四十九日再來論罪。」這莫須有的罪名,洪二爺說得輕巧,「念在你我兄弟一場,活罪可免,可我當即刻卸除你護陵聖職;依照家規,本應也遣護容入陵,終生不得再見主子,念在三弟眼疾不便,留在身邊伺候便是……護容!」
李護容還在震驚當中,二爺一吼,他掀了前袍單膝跪低,咬牙道:「護容領命!」
那一字字重撃在腦中,洪煦聲咬着牙。二哥一席話瞬間奪了他為護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圖太過明顯,可手段太過激烈。
「沒有我的命令,」輕輕掙開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爺笑中帶着一抹天生的邪氣,他說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猖狂的紅色身影漸漸行遠,當他跨出門檻,微側的臉上帶着什麼樣的表情,洪煦聲眯細眼想將之看清,卻在眨眼間,二哥已然揚長而去。
深夜,月色下一道黑影。
庭園中沒有多餘的花草小亭,鋪石的寬闊院落是為方便練武。單家武功宜晨練身手、晚練吐紙,她自知天分有限,總是加倍費心……據門人說,她在石園中的時候,自奉陵回來有增無減。
霍齊生立在一旁許久,耳邊是結實長鞭掀起的風浪,閉上眼,真能化界白浪拍打陡峭岩壁的呼嘯生風,與那水蛇穿石的堅決,每一次的揚鞭都卯足力勁,濺起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浪花……睜眼,他擰眉喚:「清揚。」
不遠處,單清揚聞聲收招,一扯長鞭,月色下彎曲銀白鞭身如絲帶,她旋身,單手在半空劃了個圓,折了幾折的鞭轉眼已收回腰間,展笑喚:「舅舅。」
清揚快步走來,伸手以袖口綁住厚石的布料胡亂擦了擦汗濕的容顏。霍
齊生望着她手放下后,露出頰上的三條疤痕;再望了眼她腰間折起的鞭,面不改色地道:「銀甲白龍,你爹使了大半輩子的沉鞭,一夕燒毀的七重門中,清揚帶傷仍死命刷洗此鞭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楚。此鞭浴火重生,如同清揚。可銀甲白龍比你慣用多年的鞭沉上許多,也長上許多,女子內息、力道天生比不過男子,清揚又何必勉強?」
昔日風光的七重門給燒到透進骨里的焦黑,銀甲白龍也成一尾焦蛇。雙親靈堂前,清揚不顧傷勢,日夜刷洗長鞭,才在下葬那日刷出一處灰白……當年霍齊生聽聞惡耗兼程趕來,見到此景,心下便道清揚肯定不惜一切重振門威。
「讓舅舅擔心了。」單清揚一笑,她心中不覺勉強。她喚的舅舅其實也非親舅舅;娘親年幼失怙,曾被江南霍家收養,因而有過與舅舅姊弟相稱的歲月。幾年來,舅舅提過不止一回要她一同下江南,到霍家生活,或者就算一年來幾趟小住也好,是因他仍有自家要顧,卻又放心不下自己……
有時單清揚也不禁會想,霍家並非江湖中人,而是江南的米商,其家風樂善好施,幾代下來收留過多少流離失所的孩童,可若得費心顧着所有離了霍家的人,那可真有得煩惱了。
舅舅並不時常到歸鴻探她,然每年雙親忌日總會在府里住上三日,墳前焚香后,便與她說說話,偶爾,也會說起娘親小時的事。
心中隱約懂了,這一年一回天人永隔的相會,源自一種無法言明的思念。所以,雖然在爹娘死前單清揚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舅舅的存在,如今她這一聲聲舅舅倒是喚得很順;這一個月來,舅舅住在府里,說要在大日子前陪她一陪,單清揚也沒拒絕。
喚了下人,單清揚將舅舅請入廳中,才道:「女子強練男子沉鞭,是有些自討苦吃;可歸鴻論武較量的是各家武術,沒有男女之別……舅舅不也希望我為爹爹娘親做些什麼嗎?」
「不希望。」對於一個已經太過努力的人,霍齊生想也不想地道出心屮所想。單清揚微挑起柳眉看着他,令他失笑道:「我並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血債血償,甚至那些道義、名譽我都不真懂。做商人的只管生存,而我霍家米商只管春來插秧、秋來割稻……或許比起刀起頭落更加冷漠?」
「冷漠?」單清揚聽着那話,想起的是遠在奉陵的三爺,於是搖搖頭。從前將三爺壓在心底,偶爾允許自己回憶過往美好,其實不過是貪戀童年的純真無憂;一趟奉陵還劍,她領悟了真要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如何能只顧來路,不看當下、不盼往後?
如今三爺還在心上,單清揚已不會逼自己不去想念他的溫暖;反之,正因心中有此人,她更能堅定決心,在歸鴻論武時放手一搏。她努力着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當下,都是為了與三爺約定好的把酒話江湖,所以結果是好是壞,她堅信不會有遺憾。
清揚臉上是不自覺綻出的微微笑意,霍齊生一愣。他對清揚關心,可無法時時能關照她的一切,這回到歸鴻方知她帶着萃兒北上了一趟,回來后萃兒嫁入了羅家,清揚則日夜練功,誓言歸鴻論武前務必要將自身武術提至更高的境界。
這努力不懈來自清揚天生不服輸的性子,可霍齊生從些細處總看出,有什麼不一樣了。卸下久戴的面紗,言談間流露的笑意……以往長老門人提及血仇、論武,她總繃著眉、繃著臉,如今倒像能坦然以對。
思及此,一個月來的滿腔憂心忽地松下許多,霍齊生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轉變,但十分樂見。或許他這麼想,單永飛地下有知會不高興,可自己是個挂名的舅舅,只是順從真實心意,不願見着清揚被仇恨纏身過一世。
「清揚,」眼前清揚側臉相對,撫着從腰間卸至手邊的長鞭,頭一低,
幾綹黑髮遮去像極了單永飛的偏圓臉蛋,更顯出秀麗五官。霍齊生自然不會將眼前人與腦中身影弄混了,只是慶幸能以此形式與故人有所連繫。他道:「歸鴻論武於我並無任何意義,我唯一企盼便是你能全身而退,不有毫髮損傷。比試過後,你勝也好,敗也好,七重門就此風光再現也好,落也罷,我都必啟程返江南,直到明年花落時,才會再入歸鴻祭拜你雙親。」
「嗯。」舅舅眼中的關切化為對她的信任,如此的信任她未曾真正從門內長老那裏得到過……單清揚心中感激,點了點頭,又應了聲:「多謝舅舅。」
袞州做為武林門派的聚集地,免不了龍蛇混雜;歸鴻府做為袞州首府,按理來說應是混亂的中心然而此代武林盟主章碩棠一身武藝為江湖翹楚,修為之高,八大門派亦是望塵莫及;再者,其行事一向以理服人,於是治下的歸鴻自成紀律。
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源自各大門派的變相爭權。在章碩棠眼中,所謂的論武比試,幾個世代以來都只是武人的戲台罷了。他已到了耳順之年,或許這盟主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但在卸權之前遇上了武林盛事,自然當仁不讓,坐鎮一方主持。
這醞釀兩代而為期僅僅兩日的比武,究竟是各派的另一次搏命作戲,還是,能讓他見識有別於以往的人物?章碩棠靜觀其變。
比武之處在歸鴻近郊的驚塵丘,有傳此處顧名思義,曾終年勁風不斷掀塵數丈高,令人伸手不見五指,擇此處一較高下,更是對武人的另一種考驗。眼下的驚塵丘仍是一片紅沙地,然而無風無塵,至多便是沾上武人腳邊的塵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