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面紗遮面,單清揚低垂的眼抑着情緒,思潮在深處翻動。半晌,緩緩抬起,對上了二爺目不轉睛的瞟視。
單清揚一驚。二爺瞧着自己多久了?是在等着自己什麼反應?
洪二爺高坐大位,斜靠身子,單手支面,孫諒在低處小心理着他另一手的傷處。相視無語,他的確等着單清揚說些什麼。引狼入室,又傷了三弟,首先該等到的,該是一句道歉。
清清喉,單清揚暗暗吸了口氣,起身朝兩位爺一拜,道:「二爺,今夜之事全怪清揚,才讓三爺受襲……」
洪二爺眼微眯,看着眼前彎身作揖的單清揚,打斷她的話,意有所指地問道:「單小姐千里迢迢,說是入庄還劍,其實……所為何事呢?」
單清揚身子僵住。頭頂那道聲音輕輕地說著:
「若真是為還劍而來,如今劍被貴府丫鬟奪丟,單小姐毫不知情,這十分奇怪。若說此行是為與舍弟敘舊而來,倒也無需搬出還劍一說,直說便是……」
洪二爺停了停,似是思考一會兒,嘴角隱隱勾起笑,繼續說道:「江湖人皆知單門主一手好鞭法來自祖傳七重鞭譜,入得七重門能學上六分,成了
分堂主能學上七分,當上長老能習八分,而單小姐由單門主親自教授武藝,至今應有其九分功力。單門主是準備將這藏私的七七第四十九式於成親後傳授給你的,可我聽聞六年前一場大火將七重門燒個精光,門主與秘笈都成灰了。」
無視單清揚的木然及三弟投來的制止表情,洪二爺又道:「若單小姐此次入庄是想着留下玉祀劍,同時又從三弟這兒拿回當年單門主遺留下的鞭譜秘笈,那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當年單氏前腳離庄,三弟便命人將之燒毀了。」
聞言,單清揚瞠大美目,柳眉絞得死緊。
二爺惱她有負三爺,所以處處為難,事事起疑,言談間總透着淡淡嘲弄,這是這回入庄以來她便強烈感受到的,也一一忍下。是她太天真,以為故人如昔……萃兒的事若她早些知道、早些發覺,斷不會鬧成如此大事了。
是,門中長老提過多回,要她討回單氏鞭譜。畢竟爹爹已去,七重門只得指望她一人,偏偏她天生駑鈍,莫說追上爹爹的九分,單清揚自知論武功修為,哪天真的比劃起來,她甚至在幾位長老之下。
可……單清揚確是一刻也未曾起過騙走玉祀劍后再向洪家要回鞭譜的念頭呀。
她一心一意想着還劍……內心裏只有那微弱切盼,若再見阿聲一回,若阿聲能如回憶中那般美好,那麼便不虛此行,心中再無牽挂。
單氏鞭譜的重要性,她老早排在故人之後。可自己的背叛在前,又怎能奢求取信於人?都是她太過沉溺於童年、沉溺在安逸時光,太過自卑、太過自憐、太過愚蠢。她怎會允許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
痛心閉上眼,再睜開時,燃着怒火的雙眼瞪着高坐那人,單清揚咬着牙一字字說道:「二爺言重了,清揚絕無此意。當年之所以留下那鞭譜,全閌清揚年少不懂事,貪圖玉奶劍,爹爹才未將劍歸還,並將鞭譜留於府上……如今知道鞭譜燒了便好。論鞭法,江湖上無人不知七重門,而門中由清揚做主,即便七七四十九式中少了一式又如何?世上再無人能超越清揚,如此甚好。」
洪二爺略略訝異於她雙眼一掃連日來的黯淡,透着光采,同時也注意到三弟手指動了動,卻不出聲。
「萃兒奪劍,責任確是在我,」單清揚抱拳允諾,神情目光已與過往的自卑畏縮迥異,「二爺放心,劍是在清揚手中丟的,清揚必然將之尋回,完璧歸趙。」
語畢,旋身推開門,破曉前的冷風灌入,吹起她衣袍面紗。單清揚不再遮掩,邁步離去。
一會兒,洪二爺眼神飄了飄,不再看窗外夜色,瞥向了從方才便欲言又止的三弟。算算時候,毒性該退乾凈,三弟已能說話了才是。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該留、不該留,三弟還猶豫不決,真是根木頭……孫諒見二爺未留人,差了一人領單小姐出庄,自己則上前關上門。
門擋去風聲,恢復沉默。
又過了好一陣子,孫諒幾乎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聞三爺似是思考許久,喚道:「二哥……」
「嗯?」不聞他繼續說下去,洪二爺應了聲。
深黑的眸子低垂,洪煦聲坐正身子,道:「萃兒奪劍,此事我亦有貴任。打從一開始,我便聽出萃兒武人腳步是吳家步法,方才交手也聽出那黑衣人是萃兒,卻沒說破。」
「三弟與世無爭,本就無需說破。」洪二爺接話接得很順,直接將過錯
又歸回到清揚身上。「可她主僕二人朝夕相處,清揚又怎麼能說自己對丫鬟的所做所為毫不知情?」
「……二哥說得是。」外頭風大,吹動窗子喀喀作響,傳到耳中有如雷鳴,洪煦聲擰了擰眉。「只是二哥理當知道歸鴻蛇武盟之事,萃兒出身吳家,背後指使的卻是羅家,方才萃兒出招是招招狠厲……如今清揚獨身一人去追,外頭不知是否有接應萃兒之人……」
「三弟是信了清揚片面之辭,真當她與奪劍一事無關?我卻道庄門外確實有人接應,卻是接應她主僕二人離去,再一同商議盜陵之法。」洪二爺說著,淡然的語氣中透着一絲輕蔑。
「清揚不會盜陵,更不會引賊入墓。」洪煦聲定定說著,面上已沒有平時的溫和從容。外頭風聲依舊,吹動門窗的聲音在他聽來是震耳欲聾。
洪二爺看着三弟半晌,輕笑出聲。「三弟;你會這麼說,是將清揚當成了你的什麼人了,所以才如此信任她?」
洪煦聲循聲望着二哥的方向。
雙眼經過整日折騰,此刻要將二哥看清還是有些吃力。是外頭風聲擾人,才讓他聽不出二哥話語中的情緒究竟如何,也猜不透二哥的問題是期待自己做何答覆。
過了很久,洪煦聲還是沒有回答。
「……你做什麼?」
只聽二哥語中帶怒,洪煦聲感覺腳邊跪了一人。
孫諒隱忍許久,跪道:「二爺,何苦相逼?三爺與單小姐闊別多年,無論此刻三爺心裏將單小姐當成什麼人,會邀入穀雨閣內,自然少不了信任。小人也替三爺求求二爺了,方才二爺沒見着單小姐手傷着了嗎?莊裏能派出人馬相救於單小姐的」也只有二爺您了呀!
李護容瞠大眼瞪着孫諒,再緩緩轉向二爺微眯的黑眸。
洪二爺雙手緊握,包上白布的腕間又滲出血水,他語氣極輕地問道:「孫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孫諒微微瑟縮了下,抖聲回道:「小……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莊裏規矩,認了哪個主子,便是一生一世,絕不易主……」以往有過兄弟鬩牆、拉攏勢力以謀莊主大位之事,因此訂下這規矩,有違者,任憑家主處置。
「那,你的主子是誰?」洪二爺眼又眯得更細了。
「是……是二爺。」孫諒吞吞口水,試圖壓抑顫抖,「小、小人自賣身
入府,便派給了二爺……可……可……小人雖替單小姐求情,心卻絕非向著三爺,只是不忍……不忍……」
「夠了。」洪二爺閉了閉眼,揚手要他閉上嘴,深吸了口氣,道:「孫諒,我提醒過你,心軟還需看對象,今兒我真依你之言救下清揚,明日她引狼入室,這帳,是算在你這奴才頭上,還是我這當家的頭上?」
「小人……小人……」孫諒怯怯懦懦地低下頭。
「二哥息怒。」洪煦聲眉宇深鎖,起身道:「孫諒忠心,莊裏上下任誰者矢」
「三弟不必替這奴才說話。」似是有些不耐了,洪二爺厲眼掃過那低頭髮顫的身影,「孫諒,你即刻入墓思過,雕完二十座石麒麟后才許出來。」
孫諒倏地抬頭,愣愣地看着二爺,面如白紙。
洪煦聲聞言一愣,是沒想過二哥會動怒,他連忙阻止道:「二哥……墓里濕冷,孫諒上月才讓你罰了三日」他身子不好,不宜再罰入陵里。」
「三十座。」洪二爺輕輕接著說道。
「是!小人領罰、小人領罰!二爺莫惱、二爺饒命……」感覺三爺又要
為自己說話了,咬咬牙,孫諒立刻磕頭謝恩,口裏邊說著,邊跪着向後退至門邊,接着一溜煙消失在門后。
「二哥……」洪煦聲側耳聽着門外風聲,空洞目光還是看着二哥,喚了聲,卻遲遲不知如何開口。想着方才二哥與孫諒的對話,若他開了這口,一一哥為他救下清揚,屆時大哥便抓着了把柄,爹爹閉關回來,想必二哥又要難一受。
等待良久,洪二爺從他苦惱的表情讀出心思,卻等不到他開口,於是冷冷地道:「三弟身子尚虛,護容,扶你主子回閣歇下吧。」
語畢,洪二爺起身甩袖,步出了前廳。
長夜漫漫。
回到穀雨閣,洪煦聲只是靜靜立在園中,並未入屋。
李護容立在遠處,看着面無表情的主子,心知主子心繫單小姐安危。晚風烈,吹得兩人黑髮散在風中,凌亂有如心中思緒。
單小姐知不知道萃兒從一開始便貪圖玉勐劍,他不如幾位爺兒心思縝密,所以無法斬釘截鐵地斷言……李護容眺望主子側臉。石道兩旁、園裏都
點上的燈籠未滅,分明是溫暖的光影,投在主子面上,卻暖不了幾分。
夫人死後,主子還是一樣溫和愛笑,只是……溫和過了頭,總讓人不禁皺眉,摸不清那笑有幾分真心,又或是埋了多少心事。
然而,昨夜涼亭里,主子對單小姐展露的笑顏,那笑彎的眼眉、笑里的暖意甜意,他看得清楚。
李護容還是望着主子,不語。
花圜里的身影立了許久許久,久到要與四下燈籠、花、樹融為一景了,洪煦聲思量過後,終是回過身來,開口喚道:「護容。」
「在。」李護容應着。
「清揚傷着手了?」洪煦聲仍是單手背在身後,低垂的眼落在花樹下的泥土。廳里,他為清揚擋下萃兒爪鉤受的傷,堂上二哥割腕放血的傷,皆散着腥味,他心思混亂,才會沒注意帶傷的不只他們兩兄弟。
「是。」
「嚴重嗎?」
李護容據實答着:「手背上一道擦傷,些許滲血,應不是太嚴重。」
他的眼依然低垂,身後的手卻不自覺地緊握,微微發白。洪煦聲一步步
向護容走來,直到兩人相隔十步之遙,將他看清了,才定定令道:「你快馬加鞭,出庄去追清揚,務必在她過汴江前追回……沒有二哥手諭,你不能過江。」
李護容遲疑了。主子這麼做,便是跟二爺作對了。單小姐若真是無辜的便好,若真打着盜陵的主意,主子又當如何?
洪照聲將他的顧慮看在眼裏,壓低聲音交代了些事,最後道:「護容,此事我只能交託給你了。」
這是主子思考了大半夜得到的結論,絕不草率。李護容與他對視片刻,主子眼中帶着一點遺憾,是因無法親身去追吧。他抱拳回著:「主子希望的,護容自當照辦。」
洪煦聲點點頭。「回程顧車吧,清揚吹風易鬧頭疼。」
「是。」李護容轉身一躍,消失在矮牆后。